身前的大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率先跨步出来，外婆跟在他身后热情招呼。
林绪家来客人了？驰遇下意识回望林绪。
但林绪没有看他，正睁大眼睛仔细辨别这个不速之客。
“回来啦？小绪，你同学来看你，等了一天，正准备走呢。”外婆从那人和门框之间的狭小缝隙眯着眼睛笑。
“郑……裴瑾。”林绪顿了顿，喊出个名字。
他们认识，这人还专门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小城，想到这，驰遇眉毛一跳。
郑裴瑾面容棱角分明，英俊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丝丝阴郁，被这一声唤回了神，迅速反应过来，大步走出，不再傻愣愣地挡在门口。
他收拾好眉眼中不起眼的眷恋，冷静肃然地盯着林绪和他身边的那个满身痞气的男生。
他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失态了，从打听到林绪的去向到急匆匆赶过来，这两天他过得很不好，做梦都想找林绪。
但是没想到，这个孤僻冷淡的人一改旧模样，交上了新朋友，两个人身上冒着相同的酒气——还喝了酒。
郑裴瑾做好了一切脱离掌控的准备，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按捺着满腔烦躁，露出个模式化的笑，对驰遇说：“你是林绪的……新朋友？”
“对啊，你要是早来半天，还可以跟我们去吃螃蟹，可惜了。”驰遇靠着墙咂咂嘴，回味道。
郑裴瑾笑容僵住，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对林绪友好地笑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他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驰遇，道：“林绪除了跟我走得近一点，其他时候一直一个人。”
话里话外把自己放在一个更高的姿态，没打算掩盖内里的恶意和冒犯。
他是故意的。
在沂安，他费了大力气，才一点点把林绪身边的人赶走，没有他的授意，天知道这个人会有多招眼。
十几岁的年纪，没有几个安分守己的，都像苍蝇一样蠢蠢欲动，盯着这块肉，总是想趁他不注意粘上去，好在，都被他拦住了。
于是，在学校没看到林绪的身影时，他恨死了，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疯了一样搜刮林绪细枝末节的信息。
最后他放下身段，给列表里唯一一个置顶发了消息，又在等待回信无果后砸了手机。
什么意思？驰遇很快抓住了重点，不乐呵了。
驰遇浑不在意道：“是吗？那现在不是了，我们学校多的是人稀罕他。”
郑裴瑾咬了咬牙，恨不得掐死他，只能警告自己这里不是沂安，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人不认识他情有可原。
他当然相信驰遇的话，林绪真有这样的本事——可就是这样才让人窝火！
林绪眼睫一颤，独来独往，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向来如此，但是和郑裴瑾关系近？他又想到了那本被摔成几瓣的练习册。
少顷，他牛头不对马嘴道：“你跟过来干什么？”
对林绪而言，郑裴瑾的到来，意外远远大于惊喜。
郑裴瑾曾经是他的同桌，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高一开学第一天，林绪胸前的作业本投上一块阴影，他仰起头，就听见一个带笑的声音，郑裴瑾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同学你好，以后多多关照。”
林绪是怎么回的呢？他当时好像在短暂怔愣之后偏重的点了下头。
那时他天真的以为，在厚重的阴霾下，这是一个崭新的开端。
然而不到两周，这张座位表就被撤回作废了。
郑裴瑾撑着下巴，轻笑道：“真是太可惜了，我们要分开了。”
林绪不以为然，礼貌地把自己过界的笔捞回来，然后说：“再见。”
郑裴瑾一下就笑不出来了，泄愤一样大幅度地拉桌子，桌脚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身后的一群人战战兢兢，想帮忙搬桌子又不敢，只能眼巴巴看着林绪从桌肚里撕开不知道谁塞给他的话梅，细长的指尖拈出一颗糖粉均匀的，边写作业边斯文地嚼。
耳边隐隐传来一声冷笑。
没想到这彷佛是一个预兆，随即他迎来了长达一年的单桌生涯。
没有人和他同桌，也很少有人愿和他说话，他写好的作业总是离奇消失，后来演变到只要他在食堂某个角落坐下，周围的人便逃似的如鸟兽散。
不明所以的老师严厉斥责过两次，黑着脸告诉他事不过三。
果真在林绪第三次没交上作业时，那名古板又重规矩的老师发了飙，把林绪桌子上的练习册一把扫到地上：“不想写就别写了，装模做样，不要以为成绩好就了不起，我告诉你们，做人才是最重要的！”
“我写过了，不知道被谁撕了。”林绪捡起摔散页的练习册，脊背笔直，平静道。
“才开学，谁会和你过不去，一次两次就算了，这都多少次了，你这样浑水摸鱼的学生我见多了，考的好有什么用，心浮气躁，自命清高！”
那老师大抵真是恨铁不成钢，气急败坏地骂了一通，再也不管他了。
过了很久林绪才知道，座位是郑裴瑾要换的，并不存在可惜这一说。
……
郑裴瑾倒是心无芥蒂地拉他打球，林绪从不加入，脸面对郑裴瑾来说是仅次于生命的存在，一个不肯拉下脸，另一个也不愿将就，两人的关系就自然而然走向恶化崩裂。
此时，郑裴瑾不愉地看着他，瞬息间脸色变幻，又戴上与往常无二的和善体面的面具，诚恳道：“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
钱姨在屋里听到动静，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赶出来：“小绪快吃冰西瓜，再放就不凉了。”
“……咦，这孩子还没走啊。”她看着郑裴瑾尴尬道。
钱姨咳嗽了两声，天地良心，绝对不是因为舍不得待客，大人又不贪凉，后面水缸里的西瓜就是专门给家里小孩冰镇的。
林绪没回家，谁想得起来动给他制备的东西。
外婆面色如常地张罗：“真是，站着说话多累，咱们坐下边吃边说嘛，我们小绪和小遇走这一路，都热坏了。”
郑裴瑾：……感觉自己好像被针对了。
驰遇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个橘子在手里玩，抛在半空又在它迅速下落到半空接住，这时笑眼一弯，乖巧道：“好啊，那我可要讨个玩意儿。”
郑裴瑾危机感油然而生，面色不善，恨不得一锅底拍死这个半路蹿出来的不可控分子。
外婆来了兴趣：“什么玩意儿？”
林绪不言语，但眼神却往他这边斜了斜，毫无防备撞进他直白的眼神里，再要收回视线已是来不及了。
众目睽睽之下，驰遇走近，把橘子塞进林绪的手心，好声好气道：“不白要你的，我拿橘子跟你换。”
说完，不等林绪发问，两指便极其自然地伸进林绪左侧的衣袋里，夹出一个小小的做工粗糙的黄色三角平安符。
林绪脑袋嗡地一声，慢半拍地低下头看他的动作，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一定是自己感官出问题了，要不然怎么会觉得靠近衣兜的那一小块皮肤烫得惊人。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驰遇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中了这个粗制滥造连线头都没剪干净的破布头。
一时间，只能握着被强买强卖送过来的橘子，呆子一样杵在原地。
驰遇拿完东西就回了家，两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放心不下地进了屋。
不怪她们多想，郑裴瑾身上的强势气势实在是很容易引发旁人的警惕。
郑裴瑾精心挑选的表情已经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林绪，你不打算解释吗？”
“解释什么。”林绪顺手把橘子揣进口袋，仿佛之前的那个愣住的人不是他一样。
即使早就习惯了他这幅态度，郑裴瑾还是黑了脸，但他尽力心平气和地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转学的事，连我都不说么？”
林绪心不在焉地笑了一声：“你指的是那种——暗示同学孤立我的朋友吗？”
郑裴瑾表情凝固了霎那，脸色发白，半晌才道：“……你知道？”
“郑裴瑾，你没给我付工资，我也没有义务陪你演戏，别再……”，林绪偏头想了想，挑出了一个合适的词，“别再恶心我了，好吗？”
“恶心？”郑裴瑾低声重复了一句，再抬起头来时眼神锐利，“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为什么不说。”
他笑了起来，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林绪，是我错了，你是个真正的怪胎，整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你都能忍。”
不过是小学生一样的恶作剧，很难在林绪的心里激起一丝波澜，郑裴瑾猜错了，不是林绪只能忍三百六十五天，林绪自始至终都不是因为隐性的校园霸凌离开的。
他转学，只是单纯因为外婆想落叶归根而已。
至于这种拯救者和被拯救者的戏码，就让郑裴瑾自己慢慢演下去吧。
林绪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打着旋儿落地的残叶，感受着那块发烫的皮肤一点点凉下去，坏脾气后知后觉涌了上来，他百无聊赖道：“现在，你可以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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