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苏砚的茶摊前日日排起长队，生意愈发红火。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生火熬茶，一直忙到日头西沉。摊前七八张桌子座无虚席，后来者宁愿站着也要等候那一盏独特的奶茶。她一个人既要煮茶，又要收钱，还要招呼客人，常常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银钱收了一箩又一箩，她却连仔细清点的工夫都没有，只能将铜钱随手倒入一个大木匣中，待夜深人静时才得空一枚枚数清楚。虽然身子疲乏，但她却很是甘之如饴。看着木匣里的铜钱越来越多，她盘算着再攒上些时日，不但能还清顾寒声的债，说不定还能将茶摊扩建一番。
这日晌午，客人比起常日稍稍少了些，苏砚总算能喘口气，忽然想起自从上次夜访孤寒声后，就已经有七八日未曾见过他了，不知他近日可好？
想到这里，苏砚连忙包了几样新制的茶点，匆匆往城西的医馆走去。才到街口，便瞧见“回春堂”门前冷冷清清，与自家茶摊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但见顾寒声独自坐在堂中，面前摊位上除了摆着一些药材外，还摆着些草编的蚱蜢、木刻的小马之类的手工玩意儿。
苏砚走近前，笑着打趣道：“顾大夫几时改行卖起玩具了？莫不是行医不赚钱，要另谋生路了？”
顾寒声抬起头，见是她来了，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又恢复平静，淡淡道：“并非是改行，不过是替人代卖而已。”
苏砚俯身细看那些手工，只见用料大多是些廉价的草茎、木块，但做工却十分精巧。但见一只草编的蚱蜢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将起来；一匹木刻的小马昂首嘶鸣，仿佛下一刻就要脱缰奔跑了，神态但真逼真至极，可见制作者是下了苦功的。
她正待细问，却见路过的行人纷纷绕道而行，偶有孩童被这些精巧的手工吸引，想凑近观看，也被大人急忙拉开。
“快走快走，听说这顾大夫以次充好，害死过人哩！”一个妇人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这话恰巧飘进苏砚耳中。
她这才想起，近日城中关于顾寒声“谋财害命”的流言愈传愈盛。心下不由一阵愧疚：若不是当初自己装病败坏了他的名声，顾寒声又何至于此？
“这些手工是从何而来？”苏砚忍不住问道。
顾寒声却避而不答，只将一只草编蚱蜢收入袖中，似是不愿多谈。
苏砚碰了个软钉子，当下也不恼，只是将茶点放在桌上，而后告辞离去。转过街角，她在一个卖白菜的老汉摊前停下，塞了几个铜钱，打听起顾寒声代卖手工的来历。
老汉压低嗓门道：“姑娘问的那个啊，顾大夫是替城南慈幼院的残疾孩童代卖手工的。那些孩子无父无母，有的瞎有的哑，就靠做点小玩意糊口，可惜啊……”他叹了口气，又道“自从顾大夫名声坏了，连累这些手工也卖不出去了。前几日我还见慈幼院的李婆婆来送新做的玩意，整整一篮子，顾大夫全都收下了，可这都几天了也没见卖出几件。”
苏砚闻言，心中一阵酸楚。她想起那些精巧的手工竟是一群残疾孩子用心血做成的，当下问明慈幼院的所在，快步向城南走去。
走了约莫三里路，来到一处破败的院落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十来个孩童正在院中做活。一个盲眼的小女孩摸索着编织草绳，手指灵活得令人惊叹；一个双腿残疾的男孩用脚夹着刻刀，在一块木头上细细雕刻；还有一个哑巴孩子正在给做好的手工上色，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认真。一位白发老妪在一旁照看着，脸上写满了愁苦。
苏砚说明来意，老妪将信将疑：“姑娘真要全部收购？这些可不少呢。”
“全部都要。”苏砚取出钱袋，“就按市价，我再加三成。”
老妪大喜过望，连忙唤孩子们将存货都取出来。不一会儿，苏砚面前就堆起了一座小山：草编的虫鸟、木刻的动物、绣花的手帕……各式各样的形态铺满桌子，当真是琳琅满目。
看着这些精致的手工，再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苏砚心中一阵酸楚，又额外多付了些银钱。
“往后孩子们做的新货，我都包了。”苏砚一边打包，一边说道，”每月初一来取货结账。”
老妪连连道谢，忽然想起什么：“那顾大夫那里还有一批存货……”
“我这就去取回来。”苏砚道。
老妪当即派了个大孩子随苏砚去医馆。那孩子到了回春堂门口，却不敢进去，只远远站着。苏砚独自走进医馆，对顾寒声道：“顾大夫，慈幼院的货我全要了，这些我就带走了。”
顾寒声微微一怔，还未答话，那老妪竟亲自赶来了。她一把揽过摊上的手工，对顾寒声冷声道：“顾大夫，往后不劳您费心了！苏姑娘全包了咱们的货，您这尊大佛，咱们小庙可不敢再高攀！”说罢竟朝地上啐了一口，“没本事的东西！若不是你，孩子们早过上好日子了！”
顾寒声面色一白，默然垂眸，长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苏砚忙解释道：“院长误会了，顾大夫他.……”
“姑娘不必替他说情！”老妪打断她，“他要是有本事，能帮这些孩子把手工艺品都卖出去，孩子们也就不必挨饿受冻了！”说着便拉着孩子转身走了。
苏砚尴尬万分，只得收拾了手工匆匆离去。她没有看见，顾寒声这时凝视着她的眼神，已经结了一层冰霜。
第二天，苏砚的茶摊前挂起了一串别致的风铃，是用慈幼院的草编铃铛制成的，清风拂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摊前还设了一个精致的木架，上面摆满了孩子们做的手工，每一件都标价不菲。
苏砚逢人便讲述这些残疾孩童的故事，客人们被她的真诚打动，也乐意掏钱购买。不过几日工夫，这些手工艺品就供不应求，每天不到晌午就售罄。苏砚又教孩子们一些新样式，编出茶摊专属的风铃和茶托，这些独特的手工成了茶摊的另一道风景，连带着奶茶生意也更加红火。
这日顾寒声恰巧路过，见状驻足在摊前。他看到那些本该帮助穷苦孩子的手工，竟被苏砚拿来高价售卖，一双凤眼当即暗沉。
“苏姑娘好手段，”他冷冷道，“拿孩童的心血做富贵招牌，也不怕折福么？”
苏砚正忙着招呼客人，闻言一愣，隐隐有些不悦：“顾大夫何出此言？我并没有牟取暴利，卖手工赚来的钱都一分不少地给了慈幼院。”
“苏姑娘无需解释。”顾寒声冷冷打断，拂袖而去。
苏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人性子实在古怪。茶摊生意忙碌，她也无暇多想。谁知此后数日，顾寒声见到她都是冷面相向，仿佛她是什么奸恶之徒。
直到这天，慈幼院的哑童来送新货，比划着向苏砚道谢。苏砚这才明白，原来她将手工高价售出后，除了本钱，盈利全都补贴了慈幼院的日常用度，孩子们最近餐餐有肉吃，还添置了新衣裳。
哑童又比划着说：那日院长误会顾大夫了，其实顾大夫经常暗中贴补慈幼院，只是从不让人知道。
苏砚恍然大悟——顾寒声定是见她高价售卖手工，以为她从中牟取暴利，这才心生鄙夷。
这天，苏砚正准备去找顾寒声解释，茶摊前却突然涌来一群人。原来是附近几家茶摊也开始售卖“珍珠奶茶”，味道与苏砚做的一模一样，价钱却便宜了三成。
“苏姑娘，对不住啊！”对街茶摊老板讪笑道，”你继母把方子五两银子卖给我们了，这珍珠奶茶，往后可不是独门生意啦！”
苏砚如遭雷击，眼睁睁看着老主顾都被低价吸引走，摊前顿时冷清下来。
接连几天，茶摊生意一落千丈。苏砚尝试研制新饮品，但每次新品一出，很快就被别家仿效。原来陈栀担心苏砚生意做大后，会报复自己以往的虐待，于是暗中监视，每次苏砚推出新方，她就立即转卖给别人。
苏砚辛苦经营自己的生意，到头来竟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这天晚上，苏砚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茶摊前，正对着一堆卖不出去的珍珠发愁。漾漾月光下，却见一袭白衣缓步而来。
顾寒声停在摊前，沉默片刻，说道：“慈幼院的事，我误会你了，那日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实在对不住。”
原来那哑童已经把真相告诉了顾寒声。得知苏砚暗中补贴慈幼院，他心生愧疚，又见她的生意被人抢走，特地前来相助。
苏砚微微一笑：“顾大夫终于肯相信我了？”
“珍珠虽好，终是易仿之物，难以长久。”顾寒声朝他微微颔首，以示相信，随后拈起一粒珍珠仔细端详。
“我又能如何？”苏砚叹道，“都怪陈栀那个老巫婆，她暗中监视我，让我每次出的新方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寒垂眸沉思良久，忽然道：“若论茶饮之道，我或有一策。”
“顾大夫要帮我？”苏砚眼前忽然一亮。
“非是帮你。”顾寒声将手中的珍珠放入口中细品，”慈幼院的孩童仰仗你生活，我不能坐视不理。”
“原来是木薯粉。”顾寒声浅浅一笑，“珍珠奶茶易仿，是因为用料寻常，但若以药入茶，就不是寻常人可以仿制的了。”
一听这话，苏砚当即百无聊赖道：“你要把药加入奶茶中？这味道岂不是怪得很，谁会喜欢喝？”
“非是寻常药茶。”顾寒声取来纸笔，挥毫写下数行字，“二十四节气养生茶。应季而制，因人而异。春疏肝，夏清心，秋润肺，冬补肾。”
苏砚接过细看，只见药方十分巧妙。一阵清风拂来，带来顾寒声身上淡淡的药香，苏砚只觉得心旷神怡，心想：“将药材与茶饮融合，是否也如眼前之人这般，毫无苦味反添清香？”
“这方子……”苏砚迟疑道，”岂不是泄露了你的独门秘方？”
顾寒声淡淡道：“我行事，不问得失。”
苏砚心中感动，明白他是为了报答自己善待慈幼院之恩，当下也不多言，郑重收好方子。两人于是连夜试制新茶，时值初春，他们先试做“惊蛰醒春茶”，以茉莉、决明子佐以少许陈皮，茶汤清亮，香气沁人。顾寒声精通药性，苏砚熟知茶饮，配合得天衣无缝。
第二天，“惊蛰醒春茶”一经推出，就引来众人好奇。一位老茶客品尝后赞不绝口：“这茶饮下后，竟觉得肝气通畅，胸中的郁结都消散了！”
养生茶用料讲究，配药复杂。陈栀故技重施，偷了新方卖给别家，谁知别家仿制的养生茶味道怪异，客人纷纷嫌弃，反而坏了自己的招牌。原来顾寒声的方子暗藏玄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加上所用的药材十分讲究，别家根本得不到这些原料。
这下别家再也无法仿效，苏砚的茶摊前重新排起长队，生意比之前更加兴隆。随着生意越做越大，苏砚将茶摊扩建，专门设了一个柜台售卖慈幼院的手工。还雇了两个残疾少年帮忙，包吃包住还发工钱。
这天，苏砚试制新方总不成功，索性提前收摊去医馆。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那批药材务必截下，绝不能让他到手。”一个陌生的声音冷冷地说，“顾寒声想靠行医大会重振名声？做梦！”
苏砚心里一惊，闪身躲到窗下。听这意思，是有人要暗中阻挠顾寒声参加行医大会。
她正凝神细听，忽然觉得颈后一凉——一柄利刃已经架在她的肩上。
“小娘子听得够久了？”身后的人冷笑道，“曹公有请。”
苏砚还来不及呼救，就觉后颈一痛，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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