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黄昏来得比年意预想的要快。她站在西教学楼底层的仪容镜前,第三次调整了马尾辫的高度。
书包里装着那本登有《猎户座停电时》的校刊,还有新买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星云图案,是昨天特意去文具店挑的。
镜中的少女穿着普通的校服,白色衬衫的领口微微泛黄,那是经常洗涤留下的痕迹。她伸手拂去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个动作让她注意到自己指甲边缘有墨水渍,是昨晚熬夜修改稿子时留下的。
楼梯间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暗。年意放轻脚步,数着台阶向上走。五楼天台的门虚掩着,一缕橘红色的夕照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她注意到门把手上缠着一圈绝缘胶布,可能是为了防止关门时发出声响。
她推开门时,南风正背对着她调试望远镜。深灰色的毛衣外套了一件藏青色防风衣,衣摆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天台上散落着几个观测仪器,三脚架支起的相机镜头反射着夕阳的余晖。靠近栏杆处放着一个黑色工具箱,盖子半开着,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各种配件。
“你来了。”南风没有回头,声音混在风里显得有些不真实,“再等十五分钟,猎户座就会从那个方向出现。”他指了指东北方的天空。
说话时,他的右手仍在调节望远镜的焦距旋钮,动作精准而熟练。
年意走到他身旁,闻到一股淡淡的金属和松木混合的气息——可能是望远镜保养油的味道。
她注意到南风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表带的电子表,表盘上显示着经纬度和时间。
南风终于转过身来。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这个动作让年意想起评刊会上那个钢笔漏墨的下午。
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为什么结局是星光熄灭?”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俩人心照不宣。
年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校刊边缘。天台的风有些大,翻动书页发出哗啦的声响。她注意到校刊的装订线已经有些松动,这是她反复翻阅的结果。
“那只是...文学表达。”
南风轻轻摇头,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缘有些磨损,但折痕整齐,像是被精心保存的。
他抽出几张打印纸:“我查了最近十年猎户座主要恒星的光度变化记录。”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数据和图表,有些地方用红笔做了标记。
年意接过资料时,指尖碰到了纸面上凸起的墨点,那是打印机碳粉不均匀造成的。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感动。
这个人真的去查了科学数据,就为了验证她小说里的一句话。
“你说过的,小说不需要......”
“完全符合科学事实。”南风接上她的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很浅的酒窝,“但我想知道,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结局。”
远处传来下课铃声,悠长地回荡在校园里。年意望向逐渐暗下来的天空,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注意到天台的围栏上刻着许多名字和日期,可能是历届学生留下的。
“可能是因为...”她停顿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卷着校刊的一角,“观测者的缺席会让星光失去意义。”
南风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转身调整望远镜焦距,金属部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右手食指有一小块茧,是长期握笔留下的。
“过来看。”他突然说。
年意凑近目镜,视野里出现一颗明亮的恒星,周围环绕着淡淡的星云。目镜边缘有些凉,贴在皮肤上很舒服。
“猎户座α星,也就是参宿四。”南风的声音很近,带着平稳的呼吸声,“距离地球约642光年,无论是否有人观测,它都在那里发光。”
年意透过望远镜看着那颗橘红色的恒星,忽然想起什么:“这是不是《恒星的光年情书》里写的那颗?”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在目镜上留下一小片白雾。
南风没有立即回答。他打开相机,开始调试曝光参数。相机的液晶屏上显示着复杂的设置菜单,他熟练地调整着数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HD 36485在另一个方向,今天看不到。”
暮色渐浓,天台上只剩下相机运作的轻微嗡鸣。年意翻开校刊,找到《猎户座停电时》的最后一段。纸页上的油墨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沉:
“星光终将熄灭在近视镜片的反光里,就像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最终沉寂于岁月的尘埃。”
她抬头看向正在记录数据的南风。他的笔记本是网格纸的,每一行数字都工整地排列在格子里,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如果重写结局,我会说……星光永远在那里,只是需要有人抬头看。”
南风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稍深的墨点。他取下相机里的存储卡,递给年意:“送你。”
存储卡放在一个透明小盒里,盒子边缘有些磨损,上面贴着手写标签:“2023.3.24 猎户座观测记录”。标签上的字迹小而工整,日期后面还标注了月相。
“这是……”
“今天拍的照片。”南风开始收拾器材,先把目镜一个个放回绒布衬里的盒子里,“还有一些之前的观测资料,可能对你的写作有帮助。”
年意小心地收好存储卡,突然注意到三脚架上刻着几道细痕。凑近看,是几组日期和经纬度坐标,最新的一道刻着今天的日期。刻痕很浅但很清晰,像是用专业工具精心刻制的。
“你每次观测都会记录在这里?”
南风点点头,动作利落地收起三脚架。他折叠支架的动作很熟练,每个关节都被准确地收拢。“比笔记本更可靠。”他说着,指了指三脚架上的一处凹槽,里面嵌着一小块指南针。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年意帮南风收拾散落的器材,手指不小心碰到一个金属盒子。盒子的棱角很凉,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小心,那是目镜。”南风伸手扶住盒子,指尖擦过年意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感让年意条件反射般缩回手,金属盒子啪地掉在地上。盒子弹开时,里面的绒布衬里翻了出来,露出几个排列整齐的凹槽。
“对不起!”她慌忙蹲下去捡,却看见几个目镜滚落出来,其中一个磕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痕。裂痕在目镜边缘,像一道闪电的形状。
南风也蹲下来,拾起那个受损的目镜对着灯光检查。灯光透过镜片,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带着裂痕的光斑。“没关系,只是25mm的,不常用。”但他的手指在裂痕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很轻,像是抚摸一只受伤的小鸟。
年意还是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心疼。这个目镜一定不便宜,她注意到镜片边缘刻着细小的品牌标志。
“我赔给你。”
“不用。”南风把目镜放回盒子,合上盖子时发出一声轻响,“本来就有更换计划。”他说着,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卷胶带,小心地固定好盒子。
收拾完器材,两人并肩走下楼梯。五楼到四楼的转角处有一扇窗户,月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南风突然停下脚步,他的影子在月光中拉得很长。
“下周三有流星雨,天文社在操场设了观测点。”他顿了顿,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查看日历,“你要来吗?”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年意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这个还给你。”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信封上印着校图书馆的logo,“上次你在图书馆落下的纸条。”
南风接过信封,却没有立即打开。他的目光落在年意脸上,似乎在寻找什么。信封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可能是风吹的,也可能是他的手在抖。
“那天......”
教学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打断了南风的话。篮球场上的比赛刚结束,一群学生吵吵嚷嚷地经过。一个篮球滚到路边,撞在垃圾桶上发出闷响。等到人群远去,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变了。
“我送你回宿舍。”南风说,把信封小心地放进内袋。
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影子在路灯下时而交叠时而分开。路过图书馆时,年意注意到自然科学区的灯还亮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书架间有学生走动的身影。
“你经常在那里看书?”她指了指窗口。
“嗯。”南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野很好,能看到天文台的圆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三楼的靠窗位置,桌角有个被化学试剂烧出来的痕迹。”
年意想起那天在笔记上看到的借阅记录:“你借的那些书......”
“大部分是基础天文学。”南风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轻松,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有些是为了验证你的描写,有些纯粹是好奇。”一片树叶飘落在他的肩上,他却没有察觉。
“好奇什么?”
“写出那些文字的人,会怎样理解星空。”他说这话时,抬头看了看天空,喉结在颈线上轻轻滑动。
宿舍楼已经近在眼前。年意停下脚步,突然鼓起勇气:“南风,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文字可能是......”
“年意!”林小满的声音从宿舍门口传来,“快来,老师在找你!”她站在门口,手里挥舞着一叠表格。
南风后退了半步,肩膀擦到了旁边的银杏树,几片叶子簌簌落下。“你去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年意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点头:“周三见。”她转身时,书包带钩住了一根低垂的树枝,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回到宿舍,年意立刻打开电脑,插入那张存储卡。电脑读取时发出轻微的运转声。里面不仅有今天的照片,还有几十个标注着日期的文件夹。她点开最早的一个,时间是两年前,里面是一张猎户座的照片,文件名是“与《冬至光》比对”。
照片的EXIF信息显示拍摄于五点十七分。她一个个文件夹看过去,发现每个都对应着她的一篇发表作品。有些文件夹里除了照片还有文本文件,记录着观测时的天气状况和器材参数。
最后一个是今天的照片,文件夹里除了常规的星图,还有一个文本文件,点开后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星光的意义在于被看见,就像文字的意义在于被读懂。”
窗外,一轮弯月悄悄爬上树梢。年意打开文档,开始重写《猎户座停电时》的结局。键盘的敲击声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这一次,她写道:
“星光穿越亿万年的时空,只为在此刻落入你的眼底。这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当目光与星光相遇,宇宙便有了意义。”
写完后,她保存文件,注意到文档的字数统计停在3818字。屏幕的蓝光映在她的脸上,眼下的阴影显得更深了。她伸手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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