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写完书信唤来传信鸽,将信绑在鸽子脚踝,系好,飞走。
陆英回忆起之前梨园的事儿,胳膊抵在书案上,用手托着脑袋歪过头朝杜仲背影看,问:“梨园的案子凶手是谁?赵玄锦吗?”
杜仲转过身,逆着光,走到陆英面前搬了个凳子坐好,说:“不是,是锦春堂老板,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倒也难为他了,赵玄锦和东家以及罗员外都是他扮的,我们之前看到的死去的罗员外是他从乱葬岗随便找了个尸体易个容的,那时没看出来是因为那具尸体刚死不久,且没仔细观察,使其钻了空子,着实碰巧,
但尸体身上的法阵老板表示不是他做的,他并不知情,他承认了自己提前串通好铺子里伙计做个假的口供,目的是能赶紧跑路,也承认了是他自己推的崔月茹并证明崔月茹确实磕到了桌角,当时他去试探鼻息人已经没气了,胸口处的那伤口存疑。”
陆英惆怅:“好吧,这老板挺有本事的,四个人既要不同时出现也要做出性格上的差异,案子里的法阵、死尸、及存疑的崔月茹之死,和刘麻子说过的教或有关联。”
说完陆英起身,走到窗户边,将窗户开的更大些,阳光洒进屋中,醒来后,他脑海里多了些很模糊的记忆,隐约看到自己曾在北镇抚司与姚愠相谈甚欢,可他完全不知为何会出现这种记忆,十三年,对自己来说,或真的存在过,偏偏对十三年完全忘记,他努力在脑海里寻找拼凑,仅仅瞬间,那些模糊不堪的记忆全部消散,只留十七年里在南疆生活的少年记忆。
他自嘲笑了笑,昏睡时的恶灵又在提醒他,睡梦里见到的另一个自己,是真实的。
南疆有禁术,名为云山不见月,越是好听的名,越是最狠毒,这种禁术不仅可让人失去具体的记忆部分,也可以让人瞬间如同行尸走肉,像只听话的狗,从此成为主仆关系,仆人死亡主人会根据仆人死亡前的受伤程度而受伤,一旦累计到主人自身身体所承受不住会即刻暴毙,所有仆人跟着死亡。
一般此法会同时用在他人和自己身上,必须服用特殊的蛊虫,再配合禁术术语,此虫会钻进大脑,自身大脑会受到无数根针扎般的痛苦,若强行用在己身,此法还会折损寿命,所要尘封记忆程度越深所折寿命越长,一旦涉及到所谓的跟尘封记忆有关的事情会强行回忆,包括但不限于耳鸣、幻觉、昏迷、及极少情况会有另一自己出现加深自身尘封记忆的现象,另一个自己的选择足以造成当下原身的本体死亡,替代,最后此法强行用在己身稍不留神便会暴毙。
云山不见月,云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月亮。
云山不见月,就像自己见不到自己。
云山不见月,陆英记得这好像是以前南疆族长所创造出的蛊术,他的名字就叫云山。
此蛊术成为禁术的原因似乎是当年云山族长刚创造出这蛊术便用在了自己身上,于是幻化出了另一个人自己,他还为另一个自己找到一副好看的男人躯体使其能够在这副躯体上存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并取名为月,因为当天的月亮很美很亮,月光洒在云山身上,折射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姿。
在互相生活互相照顾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却互相爱上了彼此,族人们自然不会接受同意身为族长的男人爱上了男人,所以,族人组织起来在月色里举起手中的火,这一夜烟火直冲天际,后来就连月亮都躲在云层里。
从此云山族长一蹶不振,再次用了此蛊术下在自己身上,他给此术取名:云山不见月。并列为禁术。写完术法的一切,他也随着月亮而去,不,他去找他的月亮了。
云山不见月,顾名思义,云山,想自己的小月亮了,所以他就去找他的月亮,消散在黑夜,奔向夜空,出现在明月中。
杜仲瞧陆英站在窗前不说话,陆英背影逆光,眼神直视前方,一眨眼,陆英眼神向下,原先很温柔的模样立刻像受了委屈似的,黯然神伤。
陆英就简单披了件衣裳太阳照在他身上,很暖和,他伸出双手抬起,与双眼持平,日光下细细端详,这双手,越细看越感觉不像自己十七岁才会有的双手,阿父阿母在的时候……
阿父阿母?
陆英的脑袋里嗡的一下,那双好看到极致地丹凤眼拭去往日的单纯懵懂眯起,阿父,阿母,为什么自己十七年的记忆里没看到阿父阿母,自己待在村子里时所有人似乎都对阿父阿母避之不谈,脑子里一阵疼痛,宛如无数根针狠狠的扎在脑子里,他痛苦的闭眼,双手摁在太阳穴。
杜仲瞳孔猛地放大,冲过去抱住陆英,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顺着陆英的背,轻抚:“陆英,别怕,想别的事转移情绪。”
陆英的脑海中两股力量相冲,他呼吸沉重,他紧皱着眉,控制自己不再想有关阿父阿母的记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
他想:如果自己对自己用了云山不见月,不,这是禁术按道理只有村长和长老们才会接触到,可没有更好的解释自己这几天的种种经历。
很快,陆英的情绪缓和下来,挣脱开杜仲的怀抱,又怔怔的望向窗外说:“多谢,我想自身的确是受到了某种能够伤害别人记忆的法子,导致我一但想起某事就会引起两股脑海里的力量相冲,从而让自身陷入痛苦,杜仲,或许我们就不该认识,准确的来说,我就该在确认你是锦衣卫的身份那一刻起毫不犹豫的选择离开回到我的村里。”
杜仲反应再迟钝也该明白,在陆英醒来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叫自己“杜兄”,语气和表情的微妙变化,让杜仲不得不怀疑眼前这位来自南疆的十七岁少年,且潜意识认为他活泼开朗,单纯懵懂的少年,或许真的曾经是临阳王谋士,当今天子之师的那位陆太傅,按照时间来算,陆英失去的是在上京十三年的记忆,他大概已有而立之年。
杜仲的眸子澄澈明亮,转瞬之间眸光仿佛破涛汹涌般的海浪掀起浪潮,欲要冲破束缚,奔涌上岸,包裹住此刻望向窗外被太阳照耀的陆英,阳光照在陆英身上,映出陆英芝兰玉树般的身姿,杜仲直勾勾地看出了神。
他突然想要去抓住这份独属于陆英的光芒,周遭的一切,仿若静止,他又想,抓住一词未免会让光明害怕,他要奔向光芒,要让光芒一直灿烂下去,他要让光明不再惧怕黑暗,不再惧怕任何事物,哪怕,最后光明抛弃自己,杜仲心中的炙热早已被点燃,像烈火般熊熊燃烧。
杜仲呆在阴凉处,许久,他说:“陆英,我不管那十三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无论如何,现在,我会选择和你在一起,去查,去找,去做,我想成为你的帮手,我想和你一起,我想护你,至少,在你完全恢复记忆和找到更好的人能护你之前。”
陆英的手掌握住窗檐,眸中似有点点微光,微风吹起陆英披散着的头发,也吹乱了他的心。
他微微抬头,说:“好。”
陆英答应了。
陆英答应了!
杜仲的心里乐开花,尽管再激动也不能溢于言表。
随后,杜仲抿抿唇,开心问:“那,你要出门走走吗?”宛如一只乖巧小狗,眼眸亮晶晶的。
陆英斜眼看过去,很快他再次看向窗外,嘴角微微上扬,轻笑:“嗯。”
陆英转过身,去柜子里拿了件淡色系的衣裳穿好,他来京城时一直将头发梳成很多细细的麻花辫再带着些银饰随意披散在肩头,格外的漂亮,他犹豫了下,将头发上的银饰全部取掉,有些银饰看不见够不到,还未等他开口寻求杜仲的帮助,杜仲便过来自然的去取银饰,“我来。”
陆英顺势解放双手,问:“顺道能帮我把头发梳散吗?”
杜仲嗯了声。取完银饰又去把陆英编了许多麻花辫的头发梳散,头发原来直直的,现在卷卷的,蓬松柔软。随即酝酿问:“要找侍女帮你梳头吗?”
陆英思量片刻,摇摇头,说:“我自己可以。”
很快,他从布袋里掏出一支木簪,半束起发,干脆利落,散落的发丝垂到腰间,这番素净的打扮倒比原先更显清雅大气,他对杜仲莞尔浅笑:“走吧。”
跟原先开朗活泼,心性单纯处处充满好奇的陆英不同,陆英变得温柔,许是往日在京城生活时的模样。杜仲心想。
还未出北镇抚司,陆英便收获了诸多目光,似乎都在想,此人是谁,但又看看杜仲,众人心下了然,陆英的相貌不算特别出众,可他温柔的丹凤眼与不染世俗的清冷气质就足够被吸引。
刚出北镇抚司,站在街上,一匹疾驰的棕马横冲直撞地往前跑,带起一阵风和尘土,路过杜仲陆英时,杜仲立马转身正对着陆英,以免陆英被伤到,远处传来焦躁气喘之声,“都快让开!这马受惊了!”
待来人跑到北镇抚司前,他突然停下,弯腰扶膝,大口喘气,缓了缓堪堪起身,对杜仲说:“杜佥事,您屈尊降贵帮个忙呗,我实在跑不动了。”
杜仲似有不满地啧了声,嘱咐陆英:“在这等我。”说完,他用轻功借力迅速往棕马跑开的方向追。
来人视线这才看到刚才被杜仲护着的陆英身上,他走到陆英跟前,好奇的打量着,发出一阵惊呼:“哇,你长得可真好看,比我见过的人都要好看,不过这身衣裳太素又单薄,不如等杜佥事将马牵回来后你跟我一道去我的裁缝铺子里瞧瞧,我替你搭些衣裳,如何?”
陆英没拒绝,“谢谢你的夸赞。有成衣的话,最好。”正巧,他需要些衣裳,柜子里的衣裳只有两三件。
来人又想起还未自报家门:“我叫宋照,日后唤我阿照即可。”
宋照眼神真挚。
“陆英。”
“那我唤你阿英好吗?”
陆英皱了皱眉,沉默良久,“我有字,可以叫我云清。”
是取‘云海尘清,山河影满’①之意。
有字,宋照意识到原来陆英早已及冠,他还当陆英同自己一样十九,他眨眨眼,双眼放光:“云清,可真好听,可惜我还未及冠,待我及冠也要取个像云清这般的字。”
宋照碎碎念着,陆英只觉耳刮子很聒噪,有种想成为聋子的冲动。
在他说出云清二字前,自己脑海中那道声音告诉他,自己曾经给自己取过一个中原的名字,陆云清算是与在村子里时的少年模样分开。
他回问脑海声音,为什么这次并没头痛?
脑海声音回答,因为主体没有任何关于要回忆封存记忆的涟漪,只有在主体强行或者遇到某种特定事件、环境等情况下被牵扯但不限于回忆、勾起等封存记忆时才会因受到的外在因素产生不同程度的头痛症状,刚才是脑海中的我告诉的你,所以这并不会导致主体的头痛,当然仅限于是我主动告诉你那封存记忆的部分。
宋照见陆英半晌不说话,发着呆,他也就闭嘴了,静静地站在陆英旁边一起等杜仲。
半晌,杜仲牵着马回来,身旁还跟着宋照那位拿着藤条的父亲。
宋照当即慌乱无比,往后退了几步,欲要逃跑,宋照的父亲握着藤条的手紧了紧,迅速说:“站住!敢跑你就等着回家继续跪祠堂!”
宋照顿住,扯出苦笑的表情喊了声:“爹,回家再打。”
“你也知道丢人!”宋远怒骂,“看我今天怎么好好收拾你。”
宋照看着宋远即将抬起握着藤条的手喊:“等等!这儿还有人呢,给我留点面子。”
宋远这才注意到陆英,他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来,神色恍惚。
他宛如大梦未醒般,眼神晦暗地盯着陆英,看不穿情绪,他以前不知道再次见到陆英会是什么场景,做什么表情,现在只有呆愣的自己,和心底深处翻涌躁动的思绪,他紧了紧眉又松开,沉默不语,从陆英懵懂疑惑的眼神里,他便清楚的明白,眼前的人似乎忘掉了一切。良久,他悠悠开口问出了他内心最想问的问题:“你过的好吗?”
陆英浅笑,他知道是在问自己,回答:“嗯。很好。”
嗯。很好。
三个字短短概括了他消失的两年。
宋远和陆英视线相对,仿若隔世,道不尽思念。这两年,陆英变了很多,却依然温柔,他手掌死死的攥住藤条,压抑着想要表现出重逢的喜悦和悲伤,喜悦再次遇见,悲伤他不能及时和陆英来个大大的拥抱,掌心的血,顺着藤条流向地上,如同宋远与陆英目前无法逾越的鸿沟。
宋远随即微微一笑,继续说:“过得好那便好,很高兴遇见你,我这个儿子娇纵惯了,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还望海涵。”
陆英摆摆双手,略显尴尬回应:“呃,他并未做些出格的事,不过您的手倒是需要包扎及时止血,这藤条……”
话未说完,宋远抬抬握着藤条的手,“无碍,”随后他再次看向宋照,“阿照,回家。”
宋远对陆英颔首离去,宋照自觉去杜仲身边牵过马跟在宋远后面走。
宋照还时不时回头意味深长的看向陆英,只见杜仲与他凑的极近,笑着说话,他心头对陆英更好奇了些,但父亲背影落寞却又让他觉得该止步于此。
注释:①‘云海尘清,山河影满’取自宋代诗人曾观的《壶中天慢》。原句为“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释义:云海明净无尘埃,明月的光辉洒满山河大地,月宫中的桂树清冷,似有香雪般的花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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