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抛弃我?”是池复的声音,青年总是铺洒着一层阳光似的面庞被悲色笼罩,就连质问时都仍在为他开脱,“是我做的还不够,所以你才会扔下我吗?回来好不好?我会想到办法的。”
不是。
燕来稀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对你来说算什么?”风宿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总是挂在脸上的或真或假的微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满是恨意和厌恶,“谁的替代品?逃避现实的工具?反正对你来说我只是梦里的、不存在的人,根本就无所谓,是吗?”
不是的。
他跑过去,想要抓住他,却扑了个空,摔在地上。
“不要总是装病。”女人的身形异常高大,像是俯视着几岁的幼童,不耐烦的情绪溢于言表,“你听话一点,妈妈忙完了就会去陪你了,不可以用这种方式引起大人的注意。”
不是的,我没有。
他紧紧抱住自己,不自觉地向后退,后背撞上了什么。
燕来稀吓得一激灵,呆在原地颤抖着不敢动,这次却迟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直到他极缓地、以几乎是看不出他在动的速度,向后靠了下。
什么也碰到。
左手向上,从握着手臂改为攥住肩头,空出右手向后探去。
颤抖、迟疑、像是身后有一群豺狼虎豹,等着他一伸手就会咬上来。
可依旧是什么也没摸到。
寂静与空旷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无边的恐慌。没有由来,无法消去。
有谁在吗?
燕来稀想要开口询问,却始终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不只是声音,他像是一个忽然失去了五感的人,四周是无尽的黑,耳旁是异样的静,头顶的天看不到了,脚下的地也不知道哪去了。他像是被扔进了一片虚无,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友人,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语言,没有画面,没有世界。或许,连所谓的他也只是虚无的一部分。
无尽的空洞中终于产生了一点不同。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遥远得仿佛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哪里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看不出高矮胖瘦,看不出面容如何,但燕来稀就是知道,那是妈妈,是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遥远的声音从世界之外传来,空灵、迷蒙,那是一种现实中所不存在的声音。它切切实实地被捕捉,被听到,却无法被分辨,被记住。听不出响度大小,听不出音调高低,听不出音色如何,但一字一句都格外清晰,像是那声音只是一个运输工,它想要传达的内容会被直接送入大脑。
那道声音在说、那个人在说:“如果你没有出生就好了。”
身体陡然被一阵自内而外散发的寒冷裹挟,人影和声音都消失了,周遭重归于黑暗,却并不寂静,燕来稀听到气体被吸入口腔,又被呼出的声音,频率快得简直要赶上雨点落下的节奏,口唇在发麻,头脑昏昏沉沉地发晕,和眩晕不同,或许也形容为发麻更能表达那种感受。手颤抖着,像鸡爪似的僵直着,腿似乎也有些发僵,使不上力。
燕来稀本该知道的,这种时候要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捂住嘴,憋住气,聊胜于无,至少能控制情况不会恶劣得更快,可他现在只想得起刚刚的那几句话。
一双温热的手掌罩住他的口鼻,是燕来稀在这片黑暗中碰到的第一个有温度的东西。
他不管不顾地抓上去,手指弯不下来,就用双手搂住,拼命往自己怀里按,生怕这点温度散去,哪怕它正在剥夺他的呼吸。
“慢慢来,听得见我说话吗?燕来稀?”
是风宿的声音,是刚刚出现过的声音,却与刚刚毫不相同。温柔的、关切的、是不会扔下他的声音。
声音的温度穿透皮肤,把寒冷驱散了些,但燕来稀还是觉得冷。
风宿是被小夕的动静闹醒的,却并不是小狗得到最喜欢的小肉干时会发出的动静。
爪子挠在门上,焦急地来回踏步,喉咙里发出嘤嘤的声音,明显的不安。
他走出卧室,落地的窗帘被小狗蹭开了一缕缝隙,一点极微弱的月光洒进来,不足以照亮这片空间。风宿勉强从黑暗中分辨出燕来稀的身形,他正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被子铺在一旁,只有一个角还搭在他身上,也在风宿靠近前,因覆盖着的躯体不住颤抖而滑落。
他像初见时那样,无法控制地颤抖、喘息。风宿不是医生,甚至连个兽医都不是,不知道燕来稀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但他知道有个东西叫呼吸性碱中毒。
他用手罩住燕来稀的口鼻,用清晰、快速、又不显急切的声音喊着燕来稀的名字,迟迟得不到回应,情况也不见好转,而且风宿发现,燕来稀的手指似乎不太能动,怕再拖下去会出什么问题,不得已用了一点异常。
呼吸声减缓,人还在发抖,风宿伸手摸到沙发附近的小灯,见人在光线的刺激下下意识眯了眯眼,反倒松了口气。他靠在燕来稀身边,轻轻揉着他痉挛的手指,摸了摸他因冷汗而带着潮气的额头,不知是风宿异常的原因,还是燕来稀自己情绪状态的原因,他眼神涣散着,整个人看起来迷迷糊糊的,还带着点失魂落魄的意味。
“你发烧了。”风宿说,怕吓到人,故而把声音放得很轻,又怕太轻了燕来稀听不到,所以凑得很近。
微弱的、带着温度的气流擦过耳廓,燕来稀听到风宿在问他什么。
“感觉怎么样?烧得不太厉害,没有很不舒服的话就不吃药了,怕你吃完了吐。”
他现在不太清醒,对语言的理解也断断续续的,就听懂了一个“怎么样”,像个被新手操控着的提线木偶,不太熟练地摇了下头,唇瓣开合,几次尝试后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
“不什么?不舒服吗?”风宿见他说话说得费劲,问道。
这次是点头。
“哪里不舒服?你刚刚呼吸得太快了,不舒服是正常的,不一定是因为发烧,先缓一会儿。”稍微复杂一点点的话,燕来稀似乎就理解不了了,空洞的眼神朝向风宿的脸,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也再没有其他回应,风宿想着等他从异常的作用中缓过来再问,又看这人出了一脑袋的冷汗,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站起来,腿还没伸直,衣摆被人从侧后方扯了一下。回过头去,原本勾住布料的五根手指立马撤下去三个,只剩下两根挂在上面,绞得很紧,却只勾住那么一点,是他稍一用力就可以摆脱的程度。
燕来稀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毫不掩饰的挽留,却永远给对方留出完全足够绕开他的空间。风宿最受不了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
空茫茫的脸上染上了情绪,焦急、害怕,只铺了淡淡的一层。
他握住燕来稀勾住衣角的那只手的手腕,刚一触碰到,手指便自觉松了力。
然而手腕仍旧被握在掌心,没有被丢下去,而是被按在了刚刚抓过的衣摆上。
风宿把睡衣柔软的布料塞进燕来稀的手心,握着他的手收拢五指,切切实实地把那一片布料攥在手里。
“不想让什么离开的话,要这样拽住才可以。”他对燕来稀说着,又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拿下来,放在自己另一侧的腕上,用力握住,“或者像这样,对人的话这样更好,衣服可以脱,可以剪,手可没法随便砍。”
睡衣被攥皱了一片,又在重力的作用下逐渐平整,燕来稀身体里某个皱巴巴的部分好像也和布料一起被抚平了一些。
手腕被松开,坠落回跪坐在沙发上的膝盖前,燕来稀听到风宿问他:“那现在呢?是让我走,还是不想让我走?”
这次他听懂了,依旧是用那副好像和自己的身体还不太熟悉的动作摇了摇头。风宿没再说话,也没再做出什么动作,就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一刻,空气似乎都凝固住。
“我教过你应该怎么做了。”
下一秒,随着未落的话音,风宿大步向后退去。
燕来稀的大脑还没能完全恢复运作,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不记得白天都发生了什么,也理解不了风宿只是想去给他倒杯水,马上就会回来。哪怕他的身影只是远离了他一厘米,燕来稀仍旧会想到刚刚那无尽的虚无,那种被一切所抛弃的感觉,只是回想,都会把人拉回到恐慌的炼狱中。只剩风宿了,不能再没有风宿了。
他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想要想刚才那样,拽住他的衣摆,拉住他的手臂,强硬地把人留下来。
出乎意料地,他想要留下的人也向他靠近,把他揽入怀中。
燕来稀不知道,如果风宿不上前那一步,不接住扑过来的他,他一定会从沙发上摔下去。
即使被抱着,燕来稀仍旧不肯松开手,刚刚还只敢勾住一点衣角幼鸟指甲此时像是注了铁的鹰爪,攥得风宿手臂都在发疼。他揽着燕来稀坐回去,手有些不知道该往哪放。
太亲密了,燕来稀现在不清醒,可他风宿是清醒的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无声的尴尬,变成了两个人寂静的尴尬,只有一只什么也不懂的小狗,左闻闻这个,右看看那个。
理智稍稍回笼后,燕来稀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要松开风宿,是想把灯关了然后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人尴尬,那风宿就不尴尬了,甚至还起了点玩心。
“没事,做噩梦吓醒没缓过来,脆弱一点很正常。”他对自己异常的效果和自己“诱导”的行为只字不提。
“我、那个……”燕来稀坐得离风宿远远的,好像在躲什么洪水猛兽,简直快要从沙发的另一端掉下去,话音卡了半天,接出来一句,“你下次不用管我就可以的……”
视线正巧撇到两片落地窗帘之间的那一缕缝隙,他忽然一愣,似乎才注意到光线的昏暗,带着满脸歉疚说:“我吵醒你了吧?对不起。”
“你先往里坐点,别掉下去。”某人完全不看气氛,甚至还故意提一些明明让他自己也尴尬得够呛的事儿,“咱俩谁抱着谁不撒手啊?你躲那么远干什么?”
他说着,往中间挪了挪屁股,还伸手试图把燕来稀往里拽拽。
“我不管你,然后呢?”风宿说,“等到早上看着僵硬的你思考怎么处理尸体吗?”
“不会的。”燕来稀说,“我自己可以缓过来。”
虽然之前几次他都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虽然不一定管用,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起码还是可以自己捂一捂嘴,憋一憋气,忍一阵,就会慢慢好了。
“之前也有过这样?”风宿捕捉到他话里暗藏着的信息,问,没等燕来稀回答,他接着说,“要不是之前没这么严重,要不是你命大,你知道自己刚才是什么样子吗?”
燕来稀抿抿嘴不说话,想:我确实挺命大的。
可能就是所谓的祸害遗千年吧。
风宿看着他干裂的嘴唇,起身去倒了杯温水,时有时无的良心上线,话锋一转,问:“难受得厉害吗?”
燕来稀接过水杯,摇摇头,但面上不难看出有些不解。
刚才说的话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啊。
风宿重复道:“你又烧起来了,不怎么难受的话就别吃药了,怕你吃完了又想吐。”
“嗯。”燕来稀应了声,捧着杯子贴在嘴边,只抿了连打湿嘴唇都不太够的一点。
风宿的担心非常正确,别说吃药了,他现在连口水都不想喝。胃里暂时还平静着,但只要往里放点什么东西,一定又要开始闹腾。
“你去睡觉吧。”燕来稀透过窗帘间狭小的缝隙,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我没事了,抱歉打扰你。”
“不用一直道歉,我要是真的嫌你麻烦就不会带你回来了。”风宿说。其实这句话说成“我都把你带回来了,再嫌你麻烦也没用”会更准确一些,不过话这种东西嘛,总是要看听的对象,来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调整的。
“你呢?再睡一会儿吧?”风宿问,“这次我让异常的效果更强一点。”
“不了。”燕来稀解释说,“白天睡得太多了,现在不怎么困。应该只是普通的梦,不是异常。”
虽然他其实不太会分辨正常的梦境和异常的梦境。
“那也还是让效果更强一点吧,我的异常应该也可以让噩梦不再出现。虽说依赖异常也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总比依赖药物强,等你状态好一点再说。”风宿看了眼时间,打算回去再睡一觉,“有事喊我,都跟我回家了就别不好意思了,那个,喝不下就放下吧。”
燕来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视线落到自己一直捧着的水杯上。
风宿回去的时候没有把灯关上,小夕也被他这一出闹出了精神,围在沙发旁转圈,小狗爪“嗒嗒”地敲在地上。黑暗,寂静,都没有重新将他包裹。
燕来稀想起睡前风宿和他说过的小肉干,放下杯子,伸手将缝隙挑破,月光和灯光融合了一息,燕来稀在架子上找到了唯一一袋红色包装的小狗零食,回到人造的光线里。
小狗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袋口刚一打开,就兴奋得又蹦又跳,屁股都跟着尾巴一起摇起来,嘴巴微微张开,吐着舌头,一会儿抬起前爪蹦着,一会儿翘着屁股迅速趴下,一会又像个小陀螺似的原地打转儿,时不时还发出两声短促的叫声。燕来稀把小肉干递过去,它嗅了下,又开始满屋子来回跑,看着它这幅激动的样子,燕来稀不禁失笑,很快又反应过来什么。
风宿是担心他醒了又不好意思叫醒自己,才故意说要让他给小狗零食惊喜的吧。
一墙之隔,风宿闭目侧躺在床上,想:浪费掉了一个办法。
袋子密封好放回去,燕来稀拍了拍旁边的沙发,示意小狗上来。
小白狗跳上沙发,十分上道地往他怀里一钻,趴下,不动了。
暖色的光罩在身上,怀里抱着个温热的生命,即使如此也无法驱散掉噩梦带来的寒意。燕来稀还是害怕,他其实想让风宿陪他一会儿,或者拜托风宿用异常再让他睡一觉,但怕睡着了又会被吓醒,更怕会让自己过度依赖风宿和他的异常,他总不可能一直赖在这里。
他俯下身,把鼻尖埋进小狗绒绒的毛发中,喃喃自语:“你妈妈和风宿是什么关系呢?”
眼前的风宿对他一无所知,除去名字,他对眼前的这个风宿又何尝不是一无所知呢。
“我给他添了很大的麻烦吧……果然还是要买点药备着。”
燕来稀曲起腿,想蜷缩着,又怕挤到怀里的小狗。良久的静默后,小狗的指甲不小心勾到了衣服的布丝,雾气般轻飘的话随之漏出。
“我怎么到哪都是个麻烦。”
吾恨八百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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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栖风宿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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