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两秒前我正扭头留意车流,他就在我对面打转向灯转弯,车窗半开,杨信穿着身量体裁衣的黑色西装,一丝褶子都没有,我们俩几乎同时认出对方。
还有一点,杨信那款常开的迈巴赫s62其实在车流很惹眼。听说市值一千二百多万呢。
“王万全?”杨信把嘴里的烟拿开,疲惫的面容上满带困惑,“你在这儿干什么,我说谁在闯红灯。”
我浑身冒了冷汗。
杨信车上贴的防窥膜漆黑如墨,我不知道车里是不是有冯青,于是在危险的马路上踯躅了半天才敢靠近跟他说话,“我刚从江边过来,朋友约的。”
车子挡了后方车辆的道,不能久停,杨信对我说:“上来吧,送你回家,等会儿雨下大了。”
“这有什么。”我望着近在咫尺的电车站连连摇头:“不用,不麻烦你杨哥,我都到电车站了。”
可杨信执意等我,副驾自动打开锁扣,悄然留出一道缝隙,里面传来一首分贝很低的日文歌。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草草妥协,说了地址,然后大跨步上车系上安全带:“谢了。”
沉寂夜色里的香烟,和杨信一直紧皱的眉头暗示他今天心情不爽,我想破脑袋都没想到会碰上杨信,云舒泠说了他要出差,即使没说日子,但像杨信这样的忙人肯定经常半夜登机,所有事情都是赶早出发,怎么可能在外面闲逛。
杨信开出去七分钟,我们没说话。
直到他减速把车停靠在大桥边,在外面垃圾桶里扔了烟头:“别闯红灯,不在市中心都有侥幸心理。”
我明知此刻附和才是要紧,然而杨信这人原则分明,让我不想随意跟腔。
这时手机有一笔待支付提醒,应该是云舒泠到家了。
我没细看,沉默了会儿,问他:“你也是来看风景的?”
“不行吗,你不是也和朋友夜游椒江?”杨信反问我,带了笑,“还是说失恋了,下班了在这难过。”
“有吗。”我摸了摸脸,靠,这张脸上的表情在杨信看来居然是难过,“我没谈恋爱。”
杨信重新发车,脸上没了笑意,一改夜游椒江的说词:“逗你的,我是看到我夫人朋友发的朋友圈在这,就来接她,没想到来晚了。”
他盯着前方无意识说起缘由:“因为明早我要去海市,最多也要三天,想着好久没怎么见她,再说今天有件大事,烦透了,出来醒神。”
我后背发寒,往车座里靠了靠。幸亏他来晚了。
“其实没有来晚,我早就跟她发了消息说要来接。”
“可能是我今天消息发太多了,她根本没看。”
“然后就来这边了。”杨信眉间蹙得更厉害,明显处于心烦意乱的状态。
我问他,“那。”我咽了口口水:“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哈,那今天发生啥事了,是工作吗?”
“不是,是我秘书。”杨信脸色显而易见地难看。雨水不停敲打车玻璃,势头渐大,“你见过,上次,接狗的时候。”
我闭上嘴巴。从把照片发给云舒泠那刻我就知道炸弹马上快爆炸了,所以云舒泠才非要带我露营。
“他死了吗?”我问,同时突然记起车里这首歌的由来。
——即使分贝极低,我还是认出这是一位日本女歌手写给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狗的歌。
“倒没有去世。”杨信哑然:“是个人私生活的问题,只能说比较敏感。”
我扶着额半天没吭声:“嗐,我以为是你怎么了,这种,员工自己的事,也怪不了上司啊,随它吧。”
“这些年,比起说上下级这个关系,我更愿意把冯秘当成我不可多得的、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他无声沉默了半晌: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这种诗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他的文化和涵养我一辈子无法企及。
我坐立不安,不知道杨信在念什么经,我从把手放腿上、到抱胸,再到合在一起搓了一万八千遍。
我在想杨信是疯了吗,为了个同性恋,对我这个文盲念诗。
我虽然是文盲,但我自尊心强得要命,我是不可能问他那是什么意思的。
我看到挡风玻璃前放着几张很像宣传单或是邀请函一类的折页书,上面印有“建设希望工程”的字眼,不知道是不是和杨信此次行程相关。
中央储物箱里露了零食包装袋一角,于是我说:“杨哥,这饼干我能吃吗?”
杨信神色怅惘,没管我,我也没客气,把储物箱打开,看到里面除了那袋饼干外还有一根香蕉和一个桃子。我拿了饼干,拆开就啃得咯吱咯吱。
其实他接受不了也正常,喜欢诗词的人有种特性就是把名声看得比较重要。
公务加身,职场内斗、搞这么一通乌烟瘴气,加上前日的泼车事件,恐怕杨信早就劳身焦思。
车窗外吹过的风终于足够凉,让杨信意识到该关窗了。
他把车窗关上,吃了饼干的我才从肚子里那堆编织的谎言中找出句实话:“杨哥,我是色盲。”
我低声告诉他:“平时我都不知道我闯没闯红灯,那天送你回家全靠别的车提醒、靠运气。”
杨信听到这话,被气地笑了一声,看我像看一个无知的孩子。
“怎么了?”说实话我唯唯诺诺没什么底气。
杨信好半天才说了句:“看你身边没什么朋友一起。”
我以为他是说我人缘差,再想却不是,我出了神: “是啊。”
储物箱被杨信打开,他意示我拿去吃。
饱满新鲜色泽艳丽的黄粉搭配,一次踩了我两个雷点:“我对香蕉和桃毛过敏,吃了舌头痒喉咙痛痒,身上也会痒。”
这就是事实,我不至于骗他,可这话太像谎言,我甚至担心杨信不相信想在他面前当面演示过敏症状,“医生怀疑是香蕉里面的什么物质来着?”我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叫几丁质酶,也没做检测,后来我就不怎么吃香蕉了。”
杨信顿了顿,竟然不觉奇怪:“你怎么跟我爸一样。”
“不过,我也没看见过过敏症状,这件事还是我岳父告诉我的,我和我父亲关系不好,他平时,好像不爱吃水果,直到他出世我都不知道。”
这话题涉及杨信家私,我也没多问。
车开到了我上车前说的位置。
刚租的房子附近全是建筑密集的居民楼,此刻格格不入的迈巴赫卡在其中单行道上,挡了一条巷子和后方车辆的道,不能久留。
杨信问我具体楼栋,我看着窗外,大雨淋漓下每栋楼都长得差不多,方向也分不清,一时不知道自己住哪了。
车前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两道利索的弧线,像两把好刀反复切割着粘稠夜色,迈巴赫隔音效果太好,让我一路都没感觉到雨势很大,车内温暖的熏香让人放松,如果不是一直在跟杨信说话我都快睡着了。
“就在这儿停吧,这我刚租的房子,我自己都没认熟地方,让我下去找找就知道位置了。”
杨信无奈:“好,那你下去吧,小狗接种疫苗的时候再联系。”
“行。”我把外套披在头顶开门,顶着雨往前跑了。
还找到遮蔽的地方,我就听到杨信似乎在喊我,随即听到一声闷响,隔着雨幕,隔着鬼打墙似的一模一样的居民楼。
很快我就返回到杨信停车的地方,结果没看到杨信,只瞥见个穿黑色雨衣的人匆忙从杨信车旁跑过。
再往前,我看到他上了后面的车,不,他就是从上面下来的。
是不是和杨信商量挪车之类。我跑过去,却吓我气血上涌。
只见杨信在地上,侧着脸,被人敲了一棍。
此时我才蓦然意识到——那些在杨信后面的车,一直是同一辆车。
它一直跟着杨信,从杨信公司停车场到杨信遇到我把我送回家,到我下车,他才有了可乘之机。他就是那个泼漆的人,一而再再而三。
怪就怪这地方是单行道,掉头的地方就在不远处。
我下意识想冲过去拦住,却想起我和杨信交情不多。
杨信的命比我的要值钱得多,他是家庭幸福的一家之主,我现在没有武器,独身一人不能惹祸上身。
杨信从事的行业敏感,听说医药企业水很深,医疗事故、骗取医疗保险、造假药、医疗基金洗钱等等都是风险,会惹到人,不稀奇。
而且他穿着身量体裁衣的黑色西装,穿了黑色看不出血。
不,我本来就看不见血,比起颜色我对气味更敏感。
我闻到了血腥味,他好像被捅了一刀。
雨势越下,我火越大,无名火下只存着几丝理智全部用在眼睛上,直到我看见那辆车终于消失。
空荡荡的巷子里,皮鞋的声音,在雨势掩盖下,踏碎水洼,越来越近,我身上也越来越冷。
“你的手机。”杨信空洞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只冰凉的手,拿着手机,碰我,声音模糊:
“拿好了,回家去。”
我惊惧地扭过头,对上一双眼睛。
阴影里浮现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骨投下的阴影变成两道裂痕,雨滴顺眉梢和睫毛接连往下坠落。我看清楚了,原来他的眉眼很陌生,且非常锋利。
雨幕就在他眼睛里。目光从上而下,依旧不能从黑色中分辨血液。
杨信头发凌乱成一团,捂着腰部,地下流的,是血水。
我仓惶摸到手机:“我报警……我马上报警,我看到他了,我可以作证让警察查路口的监控,他跑不了的杨信。”我擦掉脸上的雨水一边操作手机一边他往车里带,怕耽误救治时间,杨信却一把甩开我的手。
路灯在此时格外刺目。
不知从哪发出一股臭味。地面上褐色汁液在雨水冲刷下汇成蜿蜒的小溪,也许是巷子里使用过度的垃圾桶破损,从底部流淌而出。
莫名逃窜的野猫从墙角一跃而起,从停车雨棚、广告牌、空调外机顺着生锈的防盗窗一路敲击。
“不用报警。”杨信他忽然低笑出声,他看了我一眼,独自离开,空荡荡的声音说:“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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