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前厅站着乌泱泱一群人,直到我彻底混入人群中才发现很多被我忽略的东西,我和曹瑞经过前厅时俨然无视了:
地面上往前延伸的红毯、树立在大厅两侧有好多排巨大的拍卖品介绍图,长廊墙壁上的电子LED屏幕上有很大的宣传海报和一些孩子们的照片,甚至一早就有摄影师蹲守在剧院门口。
只是我和曹瑞根本没发现,以为是其他活动遗留下的。
这场拍卖会至少从两三个月前就开始广泛宣传选取用地,只是场地的预约被其他人捷足先登,而布置的东西大部分都在外厅,为避免人为损坏脏污都用其他东西覆盖着,极其谨慎。
现场的立体海报上写着:
“万千波涛聚,齐助鳞彩,照亮一生学程路——2026年京都万鳞基金会协作公益助学拍卖。”
“破千难万阻,雏凤凌云,待学子锦途逢春——致椒江边的孩子们。”
我驻足,心里一阵奇怪,这就是杨信说的那个基金会?
万鳞——万千福利院孤儿学童。这名字是很好,但也很巧。
我无意久留,刚转了个身就闻到一阵好闻的香风,惊呼和女士鞋跟接连清脆几声都预示我无意撞上了位女士的肩膀,霎那间我急忙退开:“不好意思,我没有看……”
看来我以后出门前真得看个黄历,居然跟个倒了大霉的熊瞎子似的和云舒泠直直的撞上了!
“没事吧?”我伸在半空中的手放下来,盯着她一脸的惊魂未定。
只见云舒泠按着披肩上旁人搀扶的手渐渐回过神来整理裙子,若无其事回复了我:“没事。”
云舒泠身边有两位陌生女性陪侍,她今日妆容浅淡,气色很好,粉嫩可人,和礼服上那朵玫色胸花一样娇艳。
以我此时这个社交距离看去,只能说美丽非常,格外动人。
我们各自挪开眼睛,我瞥见她摸着耳垂仍在微微摇摆的粉宝石耳坠皱眉,额外多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睑,眉宇间蹙着抹迷人的忧愁。
可能是对我突然出现的不满,也可能是别的。
在此之前我就猜云舒泠的精神状态堪忧,尤其是为家庭中突然出现的“儿子”。现在看到我,她估计又想起上次的巧克力事件,内心咒骂我和那些无人分享的巧克力。她只是个可怜的女人。
这样一想,我确实过分。
另一边,高万霖注视着手心那朵山茶,丝毫没察觉到杨信依次握过手后谢绝各位,在人声嘈杂中走了过来。
杨信见他怔怔捧着朵花,问:“万霖,怎么了?”
“没事。”高万霖还没想好怎么说,于是匆忙将花收进口袋。
杨信他面色恢复如常,刚开口鼓励几句,却察觉妻子走了过来,回头一看,云舒泠也拿着朵洁白的茶花,于是笑道:“你们在那里摘的。”
他望向剧院门口回忆了番经过的位置,“我怎么没看到有茶树?”
高万霖说:“捡的。”
“我也是。”云舒泠将花攥紧。她冷冷瞥了眼自己的“儿子”,低声问他,“死小孩,你在哪捡的?”
高万霖也没多想,抬手指着他们等会儿要用的场地,没好气:“舞台前面。”
“怎么说话的,你有没有礼貌?”云舒泠瞬间不悦,瞪着眼睛,直接伸出只白净的芊芊玉指,“给我。”
她表情不耐:“listen?”
“ya…”这是高万霖出于惯性的回答。因为在家里云舒泠定过一条明文规定,只要她说出“listen”这个词,就他必须说“yes”。
高万霖不知道她那朵花那来的,也许是他哥又掉了一朵,也许不是,但那不重要了,现在是她故意跟自己索取,简直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怎么拒绝,咬着唇实话实说:“不,我不想给你。”
眼看妻子和儿子在公众场合变了脸色即将争执,杨信怎么可能任由闹剧发生,于是立刻抬起手臂阻止了这场闹剧,微笑道:“一朵花而已,怎么争来抢去魂不守舍的?”
他有点不太相信云舒泠这么大人了连朵花都争,也奇怪往常对花无感的高万霖对着朵花出神。
“花开并蒂,各表一枝。”虽然很有趣,但也太离谱,杨信想了个主意,无奈道:“都给我吧。”
他喊来伫立身侧的新秘书,让他现在拿到车里去,另外在文件袋里找找合适的塑封物装起来。
“这样就不会弄皱了,怎么样,万霖?”杨信问。
高万霖勉强接受了这个建议:“谢谢你,杨叔叔。”
“不要跟我说谢。”杨信拍了拍他的肩,臂弯处西装布料现成一片褶皱,压低声音说:“生分了。”
我就摘了两朵花放在口袋里,结果手一伸进口袋,两朵都掉了。口袋里面空空如也,我这才意识到云舒泠当时垂下眼睑是在看我掉落的茶花。
掉就掉了吧,也是太紧张,根本没注意到那种细节。
为了避开熟人,我依次路过两个歌剧演奏厅,弯弯绕绕找到另一个没什么人的后门出口,在休息区坐下,准备等着曹瑞忙完来接我,哪想我那只受伤的眼睛,渐渐的,越来越疼了。
这些天来眨眼时的疼痛无可避免。那是被郑进驰的指甲戳进眼睛里划化破角膜留下的伤口。
医生刚开始不准备给我包纱布,是曹瑞说眼睛里面有血块红得吓人,提了一嘴,医生说是结膜下毛细血管破裂,可能是受伤之后我揉眼睛了,给我开了眼膏和头孢,主要是担心感染。
早上揭开纱布涂药的时候我看了,眼白全是猩红色,里面瘀血一直没消,视线模糊,还看不清东西,眼睑一扫动下去就泛着股细碎的疼。
外头雨势不大,一直保持雨丝状态,地面已经全湿了。我罕见地有些冷,毕竟是十二月的头天儿了。
我给曹瑞招呼了声,让他不要来接我,反正雨也不大,我准备走回去,可曹瑞这小子非说马上就来。
半晌又给我回了句:“阿全,这菜马上就上了昂,我把咱俩的饭打包了就完事,你再等等我。”
得,我就知道以曹瑞的性格不可能是好生生走在路上被耽误,只能是被临时的好事牵着走了。我想也是,同事干完活也不可能放曹瑞一个人空着肚子离开。
天光只亮了薄薄一层,天色灰蓝,我站在棵长青树旁,出了玻璃门,站到檐下,又觉得心烦拿出根烟。
结果一摸口袋,没带火机,于是烦躁地退回休息区,又偷偷摸摸回到那间大厅。大厅内此时已空无一人,剧场内隐隐传来拍卖员的声音。
反正也没人,我辗转各处,仔细看了那些印有拍卖物详情的巨大立牌,发现最中间印着张大型的儿童作品的复印版,是二十八位小朋友整齐排放的画作。
它们主题不一,五颜六色,每个主题都各放异彩,鲜艳生动,而其中唯一一张最为醒目的画作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只用黑色蜡笔画了只鸭子。
然而右下角那小小三个黑色笔迹,分明写着高万霖的名字。
我大概知道高万霖应该在艺术上没什么特别的天赋,天资平庸,可不知道他居然连抄都不会抄,直接毁了一锅粥,实在鱼目混珠滥竽充数,任谁买了这个作品放在家里、看着这只黑鸭子都会笑!
高万霖画的这只黑鸭子,比起失望这个词我更难以忍受的是:
——女人对待一个陌生养子尚有几分母亲的天性,而男人一旦觉得你不能满足他发挥父爱的价值,就会放弃。
我自始至终觉得杨信收养高万霖是在满足自身需求下做出的决策,那如果高万霖没有发挥价值,杨信又会如何对待呢。我烦恼自己没早点叮嘱高万霖这事。
“嘿,杨总有出资修庙?我怎么没听说过事儿呢。”
有两位年纪稍长的男人从会场出来,匆忙经过大厅。
“你看你,消息不灵通吧,我五年前我就听人说了,到前年事情才落地,今年这雨水也太丰沛,冬天阴雨连绵,白山上的庙才一直没有修好,很大的工程,我去看过一次,很壮观。”
“这想法很好,思念成疾为亲人祈福,不知道到时候我们医院能不能借这事把明年和天使的合作谈下来。”
“斥资五千多万为遗失在外的弟弟修庙,这是功德啊。”
听到这儿,声音也远了。曹瑞总算拎着伞风尘仆仆地朝我赶来:“看什么呢,不是说搁后门等我。”
“走吧。” 我顺手去接他手里袋子,曹瑞没让,躲过去了,动作间我闻到袋子里打包盒的饭菜香味,“还怪香的。”
在曹瑞和我调侃着即将走出这条白色长廊时,我回头往后望去,本意是想再看眼那副儿童画,然而却看见云舒泠抱着手臂皱眉注视。
房间闷得有股潮味,我打开门后曹瑞疾行几部皱眉推开窗户,让阳光站稳脚跟,着实亮得刺眼。
我没让他送我,是曹瑞说上午没事儿。这回坐的地铁,除去换乘就二十多分钟。也是那天夜里太黑,什么也看见,推开窗后曹瑞就站在屋里瞅四处的摆放和布置,揣兜在窗边远眺:“这窗户不错。”
“我就是为这窗户租的房子。”提起窗户,我沉默。
墙边摆放的狗笼时刻提醒我我的狗是怎么死的。
我铺好了床,站起来想把窗关上一半,曹瑞拦在面前,也猜到我想起伤心事,艰难地滚动喉结劝阻我:“别关了阿全,难得有点太阳进屋,晒晒吧。”
算了。那天晚上曹瑞帮我把被偷的东西拿上来就堆在地上,得半天收拾,也没闲情管窗户。
曹瑞见我忙,过来帮我整理衣服,依次挂进衣柜里,我问:“对了曹瑞,你是怎么知道郑进驰情况的?”
“我不是过来帮你拿了次洗漱用品吗,就是那时候,他妹在门口告诉我的。”想起郑进驰曹瑞没什么好感,瞟了我一眼。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郑进驰在哪?”我以为曹瑞用微信联系的,转念一想他都把郑进驰删了。
曹瑞摇摇头:“她没说,我也没问,但她在你家门口就表示她是来找你的,我就说你在我家,然后她就走了,为什么还来找你也没说,你微信联系过没?”
“没有。”我拿出手机重新联系,发现他已经把我删了。
这货是真没想过还钱。曹瑞也看见了,让我再试试加上。我翻了翻消息,突然发现我还忘了件重要的事,就是和徐君莉的约定,自从那天后我就没了下文,也错过了当时约定的日期。
“我帮你。”曹瑞看我莫名愣住,一把夺过我手机帮忙。不过半分钟,还真让他重新加上了。
曹瑞把手机还我,紧接着,心事重重瞟了我眼,认真道:“你和郑进驰见面记得带上我,他那人没什么诚信度,更何况是钱的事,我怕他叫人打你。”
我没打算现在联系郑进驰,而且联系他也不是因为钱的事,为避免节外生枝我不会向曹瑞透露,于是我放下手机,拿烟走到窗边去抽。
“晒会儿吧,人得晒太阳。”曹瑞看看我,不再说话,继续帮我整理衣服,我则翻了个身,脸朝窗外去了。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总听到下面有什么声音在叫。我在窗台上捻灭烟头低头去找,一只眼睛又看不真切。底下居民楼和二层民房的间隙,中间是个黑漆漆的壕沟,沟里是乱石和垃圾,两侧被人为着砌了很高的墙和铁栏杆。
我在阳光参差不齐的照佛中依稀看到有个东西跟只小钢蛋似跳来跳去,我终于摘下碍眼的纱布,眯着眼想看得更清楚些,还伸手喊来曹瑞:“你来看看,那是什么?怎么跳蚤一样蹦哒?”
可那里面平时应该只有猫能钻进去溜达,不可能有其他活物。这是五楼,我的狗摔下去已经死在了沟里。
曹瑞顺着我视线我望去,半天没看到我指的位置,纳闷了:“哪有啊?见鬼。”
“在沟里!”
“……是条狗在蹦哒吧……”
“狗?!那是狗?!”
我瞬间反应过来,立马往楼下跑,“是我的狗!”
“你慢点!”曹瑞被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喊了声:“我去找点毛巾和吃的,啊呸,找条毛巾。”
我的狗没死,它掉下去受了重伤,躺在底下不能动弹,没有力气没有声音叫唤,它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又胖又小在死胡同里,哪里都钻不出去,这些天在沟里风吹雨淋,惨兮兮靠吃垃圾活,身上毛色黑不溜秋看不出颜色,声音也叫哑了。
不是我靠在这里它才蹦哒,是它一直在那里蹦哒希望我看见它。
—你那天让你妹来跟我说什么?
—什么时候,我没让她去,不知道。
—你现在在哪,我想跟你聊聊。
—你这话很奇怪,报警了?
—要报早就报了,给我地址,我去找你。
—我妹联系你。
很快另一个申请好友的消息就发送过来,跟我聊的变成了郑明珠,她只说了一句:
—我哥在上班,晚上八点半我在风湖南路夜市旁边的巷子口等你。不许带人来,不许再打人!
五点,外头太阳开始西沉,我提着购物袋第一次和狗一起回到这个熟悉的屋子。
中午我和曹瑞带它去了宠物医院,洗了澡,打了疫苗,还检查了身上的伤势,它断过一条腿,自愈的,已经人为干预不了了,走路一瘸一拐,吠叫也比以前少了,一双眼睛变得忧郁。
刚开始看到它,它身上比我想的还要脏,毛发均匀地裹着层黑黝黝的地沟油,精神状态并不好,明显是经过这件事产生了阴影,不过好歹捡回一条命,我知道它顽强,但这狗毕竟还没满两个月,究其原因,可能是它够足胖,弹性好。
它变得有点胆小,我正式给它取了名,叫钢蛋。
回到家里后,它先是各处闻了闻,没有在外面巡视,而是跑到笼子里去,我把它最喜欢的窝和玩具拿出来,“钢蛋,你是不是勇敢的钢蛋?”
“看,这是你曹叔给你买的小零食。”我把曹瑞离开前给它买的东西拿出来,钢蛋嘤嘤叫着,咬我裤角,在我拖鞋上打滚。
我看着狗吃了东西,安置好它,洗澡洗好衣服,提前出了门,经过一番辗转,在八点就等在了郑明珠说的地方,此时那条挤满商贩的夜市巷子正是热闹时候,各种五花八门的小吃飘来香味,吆喝声不绝于耳,男女老少来往不断。
然而我没心情吃东西,我来找郑进驰是形势所逼——为了解决薛盟。这事一天不理,就一天扰乱我心神,我时时刻刻担心杨信通过薛盟知道一切,我提心吊胆,就像头上悬着把砍刀。
郑明珠没让我久等,她也提前了时间,却没料我比她来得更早,地上烟蒂都已经落了三根。
我们没说话,也实在没有话说,她扎着低马尾,只穿了件毛衫和军绿色裤子,带着我经过一条只有裁缝铺和内衣店的窄街,沿着青砖,来到家快餐店后厨,郑明珠受不了我吞云吐雾,走出老远靠在墙角望风,一边盯着我们两个。
郑进驰头上带着纱布,围裙围在腰上,略拘谨地佝偻着腰站在后门口,见我站定,他回头四顾,把帘子放下来,隔绝了有人窥视的嫌疑,走下台阶时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背黏住的鱼鳞。
“郑进驰。”我先他开口:“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我咬烟腾开手,把口袋的现金拿出来,使劲甩了甩,散开张数,递给他看,然后收回:“只要事情办成,你就不用还钱了,这是一点心意。”
郑进驰兄妹俩看着我阴沉的脸色,都不知道我什么意思,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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