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舟目送姜晚身影消失在戒律堂方向,脸上最后一丝伪饰的温和彻底剥落。他转身,步履无声,却迅疾如电,直掠藏经阁深处。
那里并非寻常弟子可至的区域,禁制重重,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与一种更深沉、更阴冷的尘埃气息。
新入门的弟子沈一舟自然进不来这里,但清尘可以。
他指尖弹出血珠,无声破开一层又一层的封印,最终停在一列非木非石的漆黑书架前。
取下的并非竹简纸册,而是一枚触手冰寒的漆黑玉简。神识沉入,无数扭曲痛苦的魂魄虚影在简内尖啸挣扎,一段以魔文镌刻的法诀浮现心头:
“情缠丝,魄绕蛊,以怨侣心头血为引,辅以九花九虫,种入炉鼎灵台。蛊丝缠魂,日渐深重,可扭曲情愫,移心转性,令其甘为施蛊者倾尽所有,至死方休。然过程酷烈,炉鼎必有损毁…”
沈一舟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弧度。
损毁?无妨。本就是一次性的容器。
他指间悄然多了一枚细如牛毛的赤色长针,针身缭绕着极淡的红雾,隐约可见其中两道纠缠不休、充满怨毒的黑气。
戒律堂内,姜晚对着那厚厚一沓符纸愁眉苦脸。
朱砂总调不好,不是太稀就是太稠,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灵气滞涩。她偷偷抬眼觑对面的谢临。
他正垂眸打坐,侧脸线条在长明灯下显得格外冷硬。可她方才跑进来时,分明看到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肩胛处道袍下微微隆起,应是包扎了伤口。
她心里那点抱怨忽然就散了,低下头,更加认真地描画起来,尽管依旧错漏百出。
谢临眼睫微颤,并未睁眼。他能听到她笨拙的呼吸声,闻到空气中糟糕的朱砂气味,还有…一丝极细微、却让他灵台隐生排斥的甜腻花香。
他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傍晚,姜晚终于被准许离开,揉着发酸的手腕走出戒律堂,却见沈一舟候在门外一株古松下,笑意温润。
“晚师姐辛苦了。”他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执起她的右手。
姜晚下意识想缩回,他却握得轻柔却坚定,指尖在她腕间几个穴位轻轻揉按,一股温和灵力渗入,酸胀感顿时大消。
同时,那枚藏于他指缝的赤色长针,无声无息地刺入她腕间皮肤,细芒一闪,没入无踪。
姜晚只觉腕上微微一麻,似被蚊虫叮咬,旋即那点异样便被舒缓的灵力覆盖。
“看你这般疲累,我新做了安神香,于修行后恢复最有裨益。”沈一舟松开手,递过一只精巧的香囊,绣着并蒂莲纹样,异香扑鼻。
姜晚迟疑了一下。
谢临不喜这些……可沈一舟一番好意,方才还帮她缓解酸痛,她最终还是接过,放入袖中:“多谢三师兄。”
“晚间放在枕边,有助安眠。”沈一舟笑容加深,目送她离去,眸底赤色一闪而逝。
是夜,姜晚把香囊放在枕边,异香钻入鼻息,初时确觉心神宁静,白日疲惫涌上,很快沉沉睡去。
然而子时刚过,她猛地惊醒!
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绞痛,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丝硬生生捅入,在她心脉中疯狂搅动,蔓延出无数细密尖锐的丝线,扎向四肢百骸!
“呃啊……”她痛得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寝衣,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无数混乱扭曲的影像冲击着她的识海——寒潭深不见底的幽暗、冰棺中女子眉间滴血的朱砂、谢临冷寂转身的背影……最后,竟全都化作沈一舟温柔含笑的眼!
那双眼在识海中不断放大,充满了她的整个世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吸引力,心口的剧痛奇异地在这虚幻的注视下稍稍缓解,仿佛只有沉溺进去,才能获得喘息。
剧痛与虚幻的慰藉交织,她最后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她摇着有些昏沉的脑袋,也不知道昨晚的经历,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过,走出屋门时神思不属。
穿过小花园时,正好看见沈一舟支着画板写生,见到姜晚过来,他放下画笔,迎了过来。
“晚师姐昨夜未休息好?”沈一舟关切地问,递上一盏温热的“清心茶”。
姜晚手指微颤接过,此刻她对这茶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渴望,一口饮尽,精神果然振奋了许多。
她把香囊重新递给沈一舟,苦笑道:“这里面的香料可能不适合我,昨晚不仅没有睡好,还做了噩梦……”
沈一舟微怔。
正好谢临走过来,目光落在香囊上,随后又看到姜晚略显苍白的脸上,眉头紧锁。
“今日功课暂停。”他冷声道,“去丹房取一枚凝神丹。”
“我陪小师妹去吧。”沈一舟神情也有些担忧。
姜晚几乎下意识地朝沈一舟靠近了一步,低声道:“……有劳沈师弟。”
谢临伸向姜晚的手僵在半空,缓缓收回。他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姜晚的步伐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虚弱的依赖。
昨夜那丝甜腻的花香,似乎更重了,缠裹着她,令人作呕。
他眸色沉冷如寒潭,指尖剑气微溢,在身旁石柱上划出一道深痕。
此后数日,姜晚的状况时好时坏。
每当她与谢临稍近,或是因谢临的指导而专注修行时,夜间那心魄撕裂的剧痛便会骤然加剧,识海中沈一舟的身影便愈发清晰,带着蛊惑的温柔,而饮下他的茶、靠近他身边,则能获得短暂的安宁。
她开始下意识地躲避谢临,却又在剧痛发作后,不由自主地寻求沈一舟的踪影。
她的眼神渐渐染上迷茫,看向沈一舟时,依赖日深,偶尔甚至会出现片刻恍惚的、近乎痴迷的神色。
谢临将一切看在眼中。
他试过以自身清正灵力为她疏导,那力量一入她体,便引动她体内一股阴邪之力剧烈反抗,令她痛楚更甚,甚至呕出血丝。
他只能停手,跟玄灵子说了此事,而玄灵子找来姜晚,给她把脉,却只能查出经络中有并蒂莲的药性。
藏经阁的阴影比往日更沉,空气凝滞,带着一种陈旧血痂的气味。
沈一舟指尖抚过那枚漆黑玉简,冰冷的触感直透神魂。怨侣心头血、九花九虫精粹、以秘法催动的魄绕蛊……最后一步,需在极阴之地,引动炉鼎全部生机与情念,化作献祭之火。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楼阁,望向戒律堂方向。
快了,那具有着谢七洛一半魂魄的躯壳,已在蛊丝缠绕下情根渐深,眼中对他的情意绵绵不绝。
等她心甘情愿为他而死的时候,就是谢七洛复活的日子。
戒律堂内,姜晚猛地呛出一口血,殷红溅落在歪斜的符纸上,触目惊心。
她愣住,看着那抹红,心口的绞痛似乎都麻木了。
这些日子,痛楚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像是要将她的魂魄从内部撕碎。唯有想到沈一舟……靠近沈一舟,那痛楚才会稍稍平息,换来片刻安宁与满足。
可心底深处,总有一角是冰封的,抗拒着那股诡异的依赖。尤其是在看到谢临越来越沉冷的脸色,和他眼中那片她看不懂的、翻涌的黑色风暴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一方素白手帕。
姜晚抬头,撞进谢临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他没有说话,只是拿着手帕,一点点,极其用力地擦去她唇角的血迹,动作近乎粗鲁,指尖却冰得吓人。
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奇异地压下了心口又一波翻涌的剧痛。
“谢临……”她声音嘶哑。
谢临收回手,帕子攥入掌心,那抹鲜红在他指缝间渗出。他盯着她,一字一句,砸在地上:“我一定要弄清楚,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姜晚瞳孔一缩,下意识摇头:“没什么啊,和以前一样……”
“没什么?”谢临猛地逼近一步,周身凌厉的剑压几乎让姜晚窒息:“姜晚,看着我!你灵台晦暗,魂魄不稳,并蒂莲的药性,怎会如此!”
姜晚被他吼得浑身一抖,眼眶瞬间红了,积压的恐惧和委屈决堤:“我不知道……我只要靠近沈一舟就很欢喜,可、可我明明喜欢的是你……”
“晚晚,我想查看一下你的经络脏腑,”谢临眉头微皱,眼底闪过犹豫,“你需要放开心神,我才能看得仔细。”
“好,”姜晚伸出手腕,“我也觉得我身体不对劲……”
谢临三根手指搭在她脉门上,灵力缓缓探入。
“啊——!”姜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虾米般蜷缩起来,谢临的灵力刚刚探入经脉,她就觉得身体仿佛被撕裂。
谢临脸色一变,瞬间撤力。
姜晚软倒在地,浑身痉挛,冷汗如瀑,牙齿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识海中,沈一舟温柔含笑的面容再次浮现,带着无尽的诱惑,呼唤着她。
“……痛……谢临……好痛……”
谢临一把抱起姜晚,双眼赤红,一股无力感混合着滔天的怒意,几乎将他吞噬。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
“晚师姐可是寒毒发作?”沈一舟的声音传来,温和中带着担忧,“上次采来的月光草,可是不够?”
他越过谢临,极其自然地伸手过去,指尖在她后背几处穴位轻轻一按,一股带着并蒂莲异香的温和灵力渡入。
姜晚剧烈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下来,伸手抓住沈一舟的衣襟,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喃喃道:“……沈师弟……”
沈一舟垂眸看她,眼神怜惜:“沈师兄,不如我送晚师姐回去歇息吧,玄灵子师父说,我和晚师姐身上都有并蒂莲的药性,我与她亲近,对她身体有助益。”
这点谢临也听玄灵子说过,老道士的原话是“我查了很多典籍,晚丫头这情形,多半是并蒂莲药性的缘故,让沈一舟多顾着点晚丫头,等药性彻底散入经络,晚丫头就不用这么遭罪了。”
谢临死死盯着姜晚抓住沈一舟衣襟的手,胸腔那股暴戾的剑气再次翻腾,周遭温度骤降,地面甚至凝结起薄薄白霜。
“沈一舟,当时在断魂渊,我欠你一条命,我可以用我的命来还,但你若是敢对晚晚有任何不利,我必然跟你不死不休。”他的语气冰寒刺骨。
沈一舟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深的讥讽与快意,随后从谢临怀里扶出姜晚,转身步入廊外阳光中。
谢临僵立在原地,看着沈一舟半扶半抱着姜晚渐渐走远。姜晚虚软地倚靠着沈一舟,那个依赖的姿态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眼底。
月光草和寒毒本就是当初为了试探沈一舟特意安排的,姜晚自然没有中什么寒毒,沈一舟故意提起这个,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还有,师父的确提过并蒂莲药性相引,让沈一舟多照料……可方才他灵力探入姜晚经络时,那剧烈的排斥,那诡异的疼痛,绝不仅仅是药性!
他沉思着离开戒律堂,去了藏经阁。
这一次,他不再局限于道门正法区域,而是径直走向那些蒙尘已久、记载着偏门秘术乃至禁忌邪法的古老卷帙。
这里是玄真观藏经阁的禁地,除了掌门玄灵子,这一代能进入的弟子,只有谢临一人。
灰尘在透过高窗的光柱中飞舞,带着陈腐的气息。
他一册一册地翻阅,目光扫过那些艰涩古奥的文字和扭曲的图谱,神识高速运转,筛选着任何可能与姜晚症状相符的记载。
经脉逆乱、灵台晦暗、对特定之人产生异常依赖……乃至,排斥灵力探查。
数个时辰过去,窗外日头西斜,霞光将阁内染上一层血色。
谢临指尖猛地顿在一页泛黄破损的兽皮纸上。上面的字迹并非墨书,而是某种暗沉发褐的颜料,绘着一幅诡异的图画:一株双生莲花,根茎却如扭曲的毒虫,深深扎入一个模糊的人形心脏部位,蔓延出无数细丝,缠绕其魂魄。
旁边的古篆小字晦涩难懂,却像冰锥刺入谢临眼中:
“情缠蛊,亦名并蒂噬魂蛊。取九花九虫熔炼,种入炉鼎心脉。蛊丝缠魂,日渐侵蚀,可扭曲情愫,移心转性,令其对施蛊者死心塌地,甘献一切。然蛊丝生长,酷烈无比,日日啃噬心魂精血,直至炉鼎油尽灯枯,魂魄尽为蛊主所噬……”
“特征:灵台蒙尘,脉象诡谲,拒斥外力探查,唯亲近施蛊者,可得安宁欢喜……”
“解法:……”
后面的字迹被一大块污秽的暗褐色血迹覆盖,再也看不清。
啪!
谢临手下的木案发出一声脆响,一道裂痕蔓延开来。他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是滔天的骇怒与冰寒。
不是药性!是蛊!是蚀魂裂魄的邪蛊!
此刻,虽无证据,但谢临已经确定,一定是沈一舟所为!
他竟用如此阴毒手段,让姜晚对他欲罢不能,死心塌地!
谢临猛地起身,就要冲出去寻人。
然而,脚步又在门槛前硬生生顿住。
不能冲动。
沈一舟真实目的不明,且如今姜晚对他依赖极深,蛊毒已种,强行撕破脸,沈一舟若催动蛊虫,顷刻间就能要了她的命!
他缓缓收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必须想办法弄清楚,污血覆盖下的文字内容,找到解法。
在找到解法之前,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他重新坐回案前,小心翼翼地以灵力拂拭那兽皮纸上的污迹,试图还原下面的字句。同时,神识如网般撒开,在浩瀚书海中疯狂搜寻一切与“情缠蛊”、“并蒂噬魂蛊”相关的只言片语。
沈一舟将姜晚送回房中。
他动作轻柔地喂她服下一颗散发着清香的丹药,又以温和灵力为她疏导经络。那灵力带着刻意的安抚效用,缓缓抚平她体内因谢临探查而躁动反噬的蛊虫。
姜晚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一丝红润,剧痛消退,只剩下一种虚软的疲惫。她看着沈一舟专注温柔的侧脸,心中那被蛊虫催生出的依赖和感激愈发浓烈。
“沈师弟……辛苦你了……”她声音微弱。
“晚师姐说的哪里话。”沈一舟微微一笑,指尖拂过她额前汗湿的发丝,动作亲昵自然,“能帮到你,我心中欢喜。”
他的触碰让姜晚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发热,下意识垂下眼睫,不敢看他。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一丝极微弱的违和感闪过,但很快便被蛊虫带来的舒适感和依赖感淹没了。
“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沈一舟为她掖好被角,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走出姜晚的房间,他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目光幽深地望向寒潭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在沈一舟的“悉心照料”下,姜晚身体开始好转,甚至渐渐恢复正常,当然,对沈一舟的依恋也与日俱增。
她跟在沈一舟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看着他作画、听他讲山下的趣事、接受他无微不至的关怀。那种被蛊虫扭曲的“情愫”与日俱增,她看他时,眼神常常带着朦胧的欢喜。
谢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如刀绞,却只能强行按捺。他不再试图强行探查姜晚的身体,甚至刻意减少了与她的接触,以免刺激她体内的蛊虫。
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寻找解蛊之法中。
藏经阁几乎成了他的牢笼,他日夜不休地翻阅那些禁忌古籍,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眼底布满血丝,只有偶尔看向姜晚时,那目光深处才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焦灼的火焰。
他几次旁敲侧击地向师父玄灵子询问姜晚的情况,老道士却只是捻着胡须,忧心忡忡又带着点欣慰:“古怪得很,那并蒂莲的药性竟如此缠绵……不过好在有一舟帮着疏导,晚丫头近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想必再过些时日,便能大好了。”
谢临的心沉入谷底。他并没有告诉玄灵子自己的推测,担心被沈一舟看出端倪。
他只能更加拼命地寻找。终于,在一卷几乎碎成渣的古老玉简残片中,他找到了一段模糊的记载,提到了另一种可能与“情缠蛊”相关的邪法,似乎需要至阴之地和某种血祭…
而当他试图进一步解读时,玉简却彻底化为了齑粉。
至阴之地…血祭…
谢临猛地抬头,目光穿透重重殿宇,死死盯向后山寒潭的方向。
那个地方,沈一舟身上总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潭底阴寒之气。
他想起无意间瞥到的,沈一舟独自走向后山的身影。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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