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玄真观的后山。
沈一舟从寒潭出来,用洁净术把自己从头到脚弄干净,随后悄然离去。不远处的大树上,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直到沈一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谢临才从树上飘然而下,走到寒潭边上,凝视着冒着缕缕白色雾气的寒潭水。
谢临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跟踪沈一舟。沈一舟的生活很有规律,除了每天要修习的课程外,就是去各处画画,照顾药圃里的灵药。
直到今天晚上,谢临像往日那样,潜在沈一舟院子外的大树上,发现夜深人静时,沈一舟从窗户离开了房间,他顿时察觉到不对,精神一振,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了寒潭。
沈一舟的秘密,原来藏在寒潭底下。
谢临眼底浮现一丝笑意,一跃而下,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滑入寒潭。避水符柔和地分开潭水,越往下,潭水越寒凉,荧蓝的噬魂虫卵无声漂浮,像是为魂灵点起的引路灯。
潭底血红珊瑚在他接近时蠢蠢欲动,又在他刻意泄出的、一丝模仿沈一舟功法气息的灵力下温顺垂首,宛如幽幽亮起的宫灯。
谢临看到了悬浮在潭底的冰棺。
他游到冰棺边上,险些失声叫出“师父”这两个字,剔透的冰棺里,女子容颜鲜活如生,眉间朱砂似血,正是谢七洛!
“原来,你是清尘!”谢临立刻猜到了沈一舟的真实身份,当时在阴山派的禁地往生泉,清尘带着谢七洛的尸身失踪,如今他竟然以沈一舟的身份拜入玄真观,还把谢七洛的尸身藏在了寒潭底。
他是怎么能避开护山大阵,神不知鬼不觉把谢七洛尸身藏在寒潭里的?
谢临立刻想到在断魂渊的经历,他们本想借月光草试探沈一舟,没想到沈一舟竟是将计就计,调虎离山,趁着玄灵子离开玄真观的时机,安排人带着冰棺,潜入玄真观,把冰棺沉入寒潭。
原来,还是为了谢七洛。
谢临目光落在棺中女子交叠的双手上——那些蛛网般的灰痕,几乎爬满整个手背,透出行将崩碎的脆弱感。
谢七洛的尸身,已经渐渐要开始崩解了吗?
沈一舟或者说是清尘,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所以他才给姜晚施用了邪术,好让姜晚能“心甘情愿”献祭出自己,来复活谢七洛!
谢临胸腔中怒意翻涌,几乎要冻僵他的血液。他强迫自己冷静,神识细细扫过冰棺每一寸,不放过任何痕迹。
终于,在冰棺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他感知到了一丝极微弱、却与沈一舟日常所用灵力同源、却又更加阴邪百倍的气息残留。
那气息构成一个极其繁复古老的微型阵法雏形,尚未完全激活,却已散发着令人神魂战栗的贪婪与渴望——对生机,对魂魄,对某种特定命格鲜血的渴望。
血祭之阵!
与此相对的,在冰棺上方,棺盖内侧,另一个阵法隐约浮现,与底部阵法隐隐呼应,却更侧重于……牵引与容纳。如同一个等待盛满的容器。
谢临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个侥幸的猜测也被砸得粉碎。
沈一舟不仅要姜晚的命,要她充满“爱意”心甘情愿献出的魂魄,他还要用她的血,她的全部生机,来浇灌这具千年不朽的尸身,完成那逆天而行的复活!
难怪……难怪蛊毒如此酷烈,不仅要情,更要命!
他猛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姜晚如今看着沈一舟时那日渐痴迷、却毫无生气的眼神,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痛苦时自己无能为力的窒息感。
不能再等了。
他豁然转身,避水咒荡开水流,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上掠去。必须找到解法,立刻,马上!
藏经阁深处,烛火摇曳,映着谢临苍白如纸的脸。
他面前摊开着那卷记载着“情缠蛊”的兽皮古卷,还有无数他这些日子翻找出来的、与之相关的残卷碎片。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片污秽的、遮盖了“解法”的血迹上。
寻常方法无法清除这被人恶意涂抹的血垢,强行抹去只会损毁下面的字迹。
他眼中掠过一丝决绝,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左手掌心,金红色的鲜血——带着他修行的本源之血,汩汩涌出,滴落在那片污血之上。
“以我之血,涤尔污秽,显!”
鲜血触碰到古卷,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在与那暗褐色的血垢相互侵蚀、消融。谢临额头渗出细密冷汗,身体微微颤抖,每一滴本源之血的消耗都意味着修为的折损。
但他眼神执拗,毫不吝啬地催动鲜血。
终于,那顽固的血垢一点点淡化、消散,露出了下面几行更加古老、字迹却锐利如刀刻的小字:
“情缠噬魂,蛊丝已深,则药石无灵,外力难除……”
谢临的心猛地一沉。
“……然天道不绝,存一线生机。需一修为至臻、心意至纯之人,以自身半身精血与三魂之一为引,布‘斩孽溯魂阵’,于子夜极阴之时,强行斩断蛊丝与宿主魂魄之连结,并将蛊毒反溯引回施蛊者之身……”
“……施术者必遭剧烈反噬,轻则道基半毁,重则……魂飞魄散。宿主亦将魂魄受损,前尘尽忘。慎之!慎之!”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谢临盯着那几行字,久久未动。
半身精血……一魂为引……道基半毁乃至魂飞魄散……而她,前尘尽忘。
忘了他,忘了玄真观,忘了所有……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夜猫蹿过屋檐。
谢临猛地回神,眼中所有情绪瞬间消退。他指尖灵力一吐,将那几行刚刚显现的字迹彻底抹去,连同那古卷上的血污一起,化为齑粉。
他面无表情包好掌心伤口,拂去桌上所有痕迹,仿佛从未有人在此耗尽心血,窥探过那一线残酷的生机。
然后,他吹熄烛火,融入藏经阁的黑暗里。
只是转身离去时,背影挺直如孤峭的寒峰,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万千冰棱。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她彻底被蛊虫吞噬之前。
在沈一舟启动那血祭之阵之前。
无论代价是什么。
玄真观的日子,忽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姜晚不再呕血,脸色甚至透出几分红润,能下床走动,偶尔还能去药圃晒晒太阳。
她跟在沈一舟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多,看他调色作画,听他温声讲解那些山下的趣闻,接受他无微不至的照料。
那种被蛊虫催生出的依赖日益根深蒂固,她看他时,眼角眉梢常带着不自知的、被精心豢养出的柔顺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总缺了点什么,像一幅色彩鲜亮却失了魂灵的画。
谢临变得很忙。
他不再整日守着藏经阁,而是频繁下山,有时一去便是数日。回来时,总是风尘仆仆,带着一身清寒露气,沉默地交给玄灵子一些罕见的灵草或是矿物,说是炼制丹药所需。
他对姜晚,似乎也疏远了许多。不再严苛地盯着她的功课,不再冷着脸训斥她的错处。偶尔相遇,也只是淡淡一瞥,便擦肩而过,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姜晚有时会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心口那被蛊虫压制的地方,会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酸涩。
但很快,沈一舟温和的呼唤或是一盏恰到好处递来的“安神茶”,便会将那点异样冲刷得干干净净。
“谢师兄近日似乎很是忙碌。”一次,姜晚捧着温热的茶盏,看着谢临又一次匆匆离去的背影,小声对沈一舟说。
沈一舟目光掠过谢临消失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语气却依旧温和:“谢师兄修为高深,所为必是观中要事。晚师姐不必挂心,养好身子要紧。”
他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发梢,带来一阵令人安心的暖意。
姜晚顺从地点点头,将那些许疑虑抛诸脑后。
她并未看见,谢临每次归来,脸色都比上一次更苍白一分,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波澜都被死死压在冰面之下。
他也从未让她看见,他青袍之下,手腕内侧多出的那道狰狞的、以特殊符文封印着的伤口——那是一次次取用本源之血留下的痕迹。
更不会有人知道,他带回的那些“灵草矿物”,大多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真正所需的、布设“斩孽溯魂阵”的禁忌材料,早已被他以极其隐秘的方式,一点点嵌入寒潭周围的地脉与虚空之中。
他在与时间赛跑,更在与沈一舟精心编织的罗网赛跑。
时机在沈一舟一次短暂的离观时到来。
他向玄灵子请了三天假,准备回湘城拿一批定制好的颜料和画纸。他离去时,特意去看了姜晚,温言软语,嘱咐她好生休养,等他回来。
姜晚依依不舍地送他到观门,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仍有些怔怔的。
是夜,子时。
乌云蔽月,山风呜咽,吹得林木黑影幢幢,如百鬼夜行。
姜晚睡得并不安稳,心口那被蛊虫盘踞的地方隐隐鼓胀,一种莫名的焦躁感在血液里流淌,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极轻微的叩窗声。
她挣扎着起身,推开窗,冷风瞬间灌入,窗外却空无一人。只有一枚折得方正正的黄色符纸,静静躺在窗台上,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个简单的箭头,指向后山方向。
姜晚蹙眉,心下疑惑,是谢临,还是沈一舟,怎么搞的神神秘秘?这般晚了,让她去后山做什么?
那符纸上的朱砂箭头微微闪烁,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正道气息,心神似乎也因此稍稍平和了些。
迟疑片刻,她终究还是披上外衣,循着那箭头指引,踏着浓重夜露,走向后山。
越靠近寒潭,空气越发阴冷刺骨,风中那呜咽声也越发清晰,竟像是从潭底传来。
潭边,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背对着她,立于呼啸的山风中,青袍猎猎作响。
“谢临?”姜晚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单薄。
谢临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在黑暗中白得惊人,眼神却是一种姜晚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平静。他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晚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过来。”
姜晚依言走近几步,离他还有一丈远时,却莫名心悸,她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抗拒地看向他:“谢临……你……你要做什么?”
谢临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寂灭下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不再多言,并指如剑,猛地点向自己眉心!
“斩孽溯魂,启!”
一声低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寒潭边!
轰——!
以他脚下为中心,一个巨大而繁复无比的血色阵法骤然亮起,瞬间覆盖了整个寒潭区域,无数古老晦涩的符文在地面、在空中疯狂流转,散发出磅礴浩瀚、却又带着惨烈气息的恐怖力量!
阵法光芒赤红如血,将谢临的脸映得如同透明,他周身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衰败下去,仿佛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正在被疯狂抽离!
“啊——!”姜晚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猛地抱住头跪倒在地!
那血色光芒照入她身体的刹那,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的魂魄最深处!
盘踞在她心脉中的蛊虫被这至纯至烈的力量强行灼烧、拉扯,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反噬!
剧痛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彻底撕成碎片!
无数混乱的、被蛊虫扭曲压制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爆炸开来——沈一舟温柔笑意下的冰冷、安神茶的异香、腕间细微的刺痛、谢临一次次沉默的注视、藏经阁他赤红的双眼、还有…更久远的、模糊的……一片血色的战场、一个轰然倒塌的身影、半枚旋转的太乙印……
“……痛……好痛……”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泪水混合着冷汗汹涌而出,视线模糊中,只看到阵法中央那个身影,正不断将自身精血与某种更本源的东西,决绝地注入这毁灭性的光芒之中!
“谢临……停……停下……”她本能地哭喊着,伸出手,不知是求救,还是阻止。
谢临看着她痛苦挣扎的模样,眼角滴下一颗红泪。但他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疯狂地催动阵法,以自身魂飞魄散为赌注,要将那缠魂蚀骨的毒蛊,连同她被扭曲的情感,彻底斩断!
血色光柱冲天而起,映亮了半边夜幕。
也映亮了山道尽头,刚刚归来、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的沈一舟惊怒交加的脸!
“谢!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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