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薄阳斜照庭院,檐角铜铃轻晃,叮叮当当的,是风的声响
如音携李柔立在垂花门下,抬眼见墙头上新换的艾草香囊与褪色的五毒荷包并悬,便料定这家娘子当是头胎。
“劳烦通禀,就说昨日得赠秋梨膏的顾氏母女特来拜谢。”
如音将装着艾草香囊的锦盒交给婢女,往里一探,余光瞥见正厅方桌上撤下的青杏。
雕花门内忽传来瓷盏轻磕声,小婢匆匆折返:
“娘子正胎动得紧,不能在正厅会面娘子,顾娘子这边请。”
如音随着婢子迈进厢房,瞧见沈素心扶着酸枝木几轻喘,云锦褙子下圆腹微颤,见如音进来,微微起身:
“快给顾娘子看座,这雨前龙井最是润肺。”
如音为了行事方便,用了假名,虽说此次来是为了寻找李老爷,用真名字更好找一些,但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
如音轻按柔儿肩膀示意行礼,福身道谢:
“小女夜里睡得安稳,全仰仗娘子牵线求来的灵药呢。”
“不过是替未出世的孩子积些福报。”
如音见沈素心指尖无意摩挲着桌上的经文,眉间忧色分明,听她无奈说道:
“妾身但求腹中骨肉平安,纵是拼却性命也甘愿。”
“只是,夫君乃三代单传,又年长妾身十余载……”
话音忽止,转腕将茶盏搁在酸枝木几上
如音听出了沈素心的担心,趋前半步,出言安慰道:
“来时瞧见院中石榴结得红火,倒想起幼时阿娘教的吉祥话:‘榴开百子,福荫三春’。若娘子不嫌粗陋,我愿为小公子缝对石榴纹的虎头鞋。”
如音有意攀上沈素心的人情,又恰巧会做些手工活。
沈素心终于露出真切笑意,命人取来两匹松花软烟罗:“我如今身子沉得慌,倒要劳烦顾娘子裁两件婴孩抱被。”
檐角铜铃忽被暖风惊动,廊下那株石榴树簌簌抖落几瓣朱红,正飘在如音半旧的青缎鞋面上。
回到客栈,如音不敢耽搁,不知不觉间,房中已是点上了半明半暗的烛火
一只虎头鞋上金丝绣的"王"字已具雏形,针脚密得能托住露水,她恍惚想起五年前的重阳,李夫人抱着柔儿登高,柔儿的那双虎头鞋不知何时粘了片丹枫,大家惊喜之余都夸赞李柔一生红火圆满
思绪乍然而止,如音看着地上扯断的丝线,想起那是刚学刺绣时,和李夫人并肩而坐,一针一线皆是夫人所教,曾几何时,两人也是这般坐于屋内,商定着刺绣花样,聊着加长,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不免有些心凉。
“小娘,外面是什么在响?“李柔裹着被子坐起身来,将如音思绪拉了回来
如音顺着李柔的声音往外看去,恰巧不巧,一道青白电光落在窗外,劈开夜幕的同时也惊掉了手里还未完工的虎头鞋
客栈外的蹲兽口中的铜铃疯狂摆动,恍如百鬼夜行。
“莫怕,在床上躺好。”
这般鬼天气还真是少见,如音飞速起身扣紧木栓,才觉得指尖湿润,原是下雨了。
北风呼啸,骤雨不停,陈旧的纱帐鼓如风帆,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如音揪心,将衣物全盖在李柔身上,秋雨寒气最重,柔儿咳嗽刚有好转,可别加重了
“娘子万安?”伙计嗓子发紧:“掌柜说西厢房的梁让雷劈了,劳您移步东阁!”
如音先才听见响动,原以为无事的,听伙计这样说,怕是连带着自己这屋也有倒塌的风险
来不及收拾,顺手拎起包袱挎在李柔身上,有拿来两层被子给李柔裹上,快步出了房门,这才发觉门缝已渗入些许雨水。
廊下灯笼尽灭,唯有掌柜青白的脸格外明亮:“罕见,罕见啊!百年银杏都倒了...”
如音安慰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种灾害面前,所有的言语都是苍白的
脚下的木板因为受了潮气吱呀作响,每踩一脚都夹杂着翻涌上来的水汽,如音不敢停下,因为翻倒在西厢房的银杏树正随着狂风舞动,好不客气的把砖瓦砸的粉碎,此时的客栈里乱成一团,有忙着捡拾撞掉的包裹,有吵嚷着退钱的,还有趁火打劫的,转移途中头顶上的瓦当碎裂,险些砸到两人,李柔撑着小手挡在如音头上,时不时给如音捋一捋粘在额上的碎发,因为人太多,如音早已和伙计失散,只能跟着人流一步步往前挪动
“客堂淹了,往楼上走!”
如音本是跟着人流要去客堂安脚的,不曾想雨下的如此之大,竟然灌倒了客堂,可是楼上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去,好多厢房连带着塌了不少
客栈里尽是哀嚎,在下面泡水的人要往楼上去,在楼上的怕被砸的人要往下去,众人一时间堵在过道里,谁都动弹不得
如音因为怀抱着李柔,担心被挤翻过去,早前一步,进了一间厢房,拖了几床被子裹在身上
“小娘。”李柔窝在如音怀里怯生生问道:“这里会塌吗?”
如音在狭小的衣柜里艰难的伸了伸腿,安慰道:“没事的,不管怎样小娘都在柔儿身边。柔儿不怕。”
李柔收起吓掉的泪珠,挽过如音的胳膊:“能和小娘,在一起,柔儿不怕。”
那个“死”字,李柔终是没有说出口,她一直谨记小娘说过一语成谶,不好的话不要说。
“大家别挤了,胡梯要塌了!”
不知是谁叫喊一声,让本就心急如焚地众人更加抓了狂,有的为了自己的生竟将同伴扯下,有的索性爬到人头上顾不得体面上了楼,本就岌岌可危地客栈,再也承受不住风雨的侵蚀轰然倒塌。
五更雨歇,满街尽是断橼残枝。
如音依着木柜和床被的缓冲,并无大碍,带着李柔蹚过及踝的凉水,所见之处,满目疮痍
街边木樨树竟被连根拔起,裸露出缠满蓼花的根须,几个短褐汉子正从坍塌的酒肆拖出掌柜尸首,那半截身子泡得发白,手里还攥着账本。
原是昨夜潮水倒灌入城。
“娘子行好,救救我小妹吧。”蓬头稚童拽住如音的裙裾,怀中婴儿哭声细弱秋虫。
如音不忍,摸出几两碎银:“先去高处避避,这里不安全。”
“小娘。”李柔在背后轻忽:“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这水太凉了。”
如音往上托了托,连去了三家客栈,情况都不好,更是难以入住
不知不觉间,竟走到沈娘子家,只见院中三人怀抱的桂树倒了,好巧不巧砸在厢房上
“沈娘子?”如音提着裙裾跨过月洞门,家中奴仆竟无一人在,不觉得担心起来
正厅里沈素心正在给丫鬟包扎额头伤口,听见响动抬头一笑,露出一丝强撑的从容。
“姐姐安好?”她示意阿宁收起染血的布条,“昨夜瓦片飞进来砸伤两个婆子,我让她们归家养伤去了。阿宁,快把驱寒汤端来,给顾娘子驱驱寒。”
如音这才注意到她罗裙下摆全是泥点,发间玉簪也换成荆钗。最触目惊心的是东厢房整面雕花槅扇不翼而飞,暴雨更是将屋内浇得通透。
“妹妹何苦遣散仆役?“如音接过姜汤时触到她指尖冰凉
沈素心望着院中倒伏的牡丹丛轻声道:“张妈孙子才满百日,陈叔家只有老母在家。”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今晨在瓦砾下找到的润喉糖,还是好的。”
阿宁突然啜泣出声:“夫人自己从卯时忙到现在,凡是来家讨要的,没有一个空手走的.....”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哭喊,原是隔壁织娘抱着高烧的幼子来求参须
沈素心毫不犹豫褪下腕上翡翠镯:“快拿去找慧明禅师换药,人命要紧。”
阿宁眉头皱成一团:“夫人,咱们如今都无处可去,别在散银子救济别人了。”
“阿宁,钱财本就是渡河的筏子。”沈素心轻抚隆起的小腹,轻声说道:“待孩儿落地,你自会明白我这当娘的苦心。”
“夫人...唉。”
阿宁抹着泪跑了出去,到了门口,又折回来,将竹篮交到如音手里:“这是夫人救下的小猫,身上沾了水,还望娘子怜悯,也帮忙照拂下,多谢娘子了。”
如音接过蓝子,连忙应下:“放心吧阿宁,我会照顾好沈娘子的,你路上小心。”
沈素心坐在泡过水的黄花梨椅上,宽慰道:
“幸而昨个儿找慧明禅师祈福,否则这大风大雨的,咱们如何保全?”
“等这事平静了,姐姐可要随我去慈宁寺上香才是。”
如音看着院中的断瓦残枝,也是一阵后怕:
“是,定会随妹妹一起。”
“只是眼下妹妹作何打算?”
房子是没办法在住下去了,这里肯定呆不下的,也不知道沈娘子有没有别的院落?
“我...我没想好。”沈素心说道
“可有别的院落?”如音试探性问道
沈素心摇摇头:“夫君在镇江府仅有一套院落,并未置办别的。“她低头沉思,说道:“可以去找慧明禅师,我母亲与他有些交情,再加上这些年供奉的香火钱,他一定会收留我们的。”
如音点点头,她作为一个外地人,如今客栈落不了脚,唯一依靠的也只有沈素心:“妹妹在此歇息,我帮你收拾一下东西。”
“不必了,阿宁都收拾好了。“沈素心指了指床上的包袱说道:“阿宁说重要的东西都在那里面了,早知道先才就和阿宁一起去慈宁寺了。”
说罢,就起身去拿包袱
如音怎么可能让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拿,抢先一步,说道:“地上泥泞,我去拿。”
这一路走的艰辛,再加上沈素心行动不便,走走停停,万幸在中途碰见了阿宁,两人搀扶下才快了一些
“阿娘,我有些饿了。”李柔趴在如音耳边小声说道
不知不觉间已是中午,几人光忙着赶路了,把这茬忘了,好在昨日买的饼还剩了一些
“咱先凑活吃点,等到了慈宁寺就有吃的了。”如音安慰道
李柔懂事的点点头,知道如音背着自己甚是劳累,因此将大半的饼都给了如音
慈宁寺地势高,所受水患较少,除了被风刮断的树枝之外,上山的路还算好走
不知为何寺庙今日大门紧闭
沈素心不解,叩门喊道:“慧明禅师可在?我是善女沈素心,因家中遭难,特来寺中求助,待家中修缮完毕,便会离去。”
敲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一个小沙弥:
“女施主,慧明禅师正忙于寺庙之事,劳烦您在大厅等候。”
如音一行人进了寺庙,见寺中也有受损的地方,但比沈家好点,至少这边的屋子还有许多完好的
不多时,沈素心被叫走,回来时,头上的荆钗都没了,这和尚好不知好歹,利心比俗人还甚
“沈娘子?“如音料到沈素心定是把首饰都给禅师了
沈素心笑道:“寺中也有难处,好在给咱们留了一处空房。走吧,先去歇一歇。”
说是空房,其实是一间柴房,到处都潮湿的不行,事到如今也不好挑剔,毕竟看着这个天,说不定还会在下雨。
果不其然,半夜狂风大作,又开始下雨了
柴房地势低,不一会便积了雨
“夫人,这地方不能住了,咱们快往高处去。”
大雨倾盆,篮中小猫惊叫不已
“别忘了猫。“沈素心说道:“那也是一条性命。”
阿宁摇摇头,也没法子,一边搀扶着沈素心,一边挎着篮子
“慧明禅师,柴房进水了,外面又下着雨,麻烦在给我们安排一处地方吧。“阿宁低着头哀声求道
小沙弥探出个脑袋,如音透过门缝看到慧明禅师的背影,在烛光下阴阴沉沉的
小沙弥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毫不客气地说道:“寺庙无空房可住,我们禅师正为天下祈福呢,你们打扰的起吗?再说了有多少人家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给你们一处柴房还倒挑拣上了,各位还是请回吧。”
怎么会没有空房,方才路过东禅院,可还见着七八间空屋,窗明几净的
如音气不打一处来,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遂褪下腕中的鎏金镯子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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