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秋阳涂抹着连绵起伏的群山,铅灰色山脊也不是那么的沉闷了。
一块块切割齐整的方形农田由官道两侧展开,延伸到山脚下,农家分布于田地之中,均佝偻着背或揪拔花生或收割稻谷。
谢唯山右侧那一爿宽广无际的佳田,据说就是林氏田产,无数佃户家奴挥洒汗水,辛勤劳作。
驻足观望良久,大家轰轰烈烈操作农事,画面是那么和谐,此时贸然搭讪只会起到反效果,让人觉得他们俩莫名其妙,并且可疑。
招呼一声,谢唯山准备打道回府了,这里不行的话,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回去他得好好规划。
柳五郎牵牢马匹使其安静,免得谢唯山上马时这畜生突然一惊一跳,惊扰贵人。
这当儿,距离官道十几丈开外,一名穿着得体的汉子骑着枣红色骏马游走穿梭于田地之间,他扬起手中长鞭抽中正在弯腰劳作的农民。
现场传来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闷响,下一秒,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冲天而起。
主仆二人同时震惊,谢唯山急急转过身去,远处几人堆做一团,哭声发自人堆,真是撕心裂肺。
有人扬起下巴朝马背上汉子嚷嚷:“刘总管也太不讲理了,无缘无故打人!”
刘总管把鞭柄轻轻敲打掌心,平静地说:“这小子做事分心,该!”
环顾四周:“不仅他,谁要是偷懒,我的鞭子照抽不误。”
嚷嚷声此起彼伏,明显众人心中不服气。
“孩子才十岁,从早做到晚,手脚慢了点也是太累缘故,何必连这点容人量都没有?”
说完,一大婶将孩子翻过背来,向大家展露伤口。
谢唯山的视线穿越人群缝隙,隐约看见一道蜿蜒的血痕,汨汨热血沁出破损的衣服往下氤氲。
孩子的哀哀哭泣把人心都哭碎了,大家不忍卒看,一片唉声叹气。
大婶放声大哭,因为这是她儿子。
众人迫于刘总管那根鞭子,纵有怨言不敢宣之于口,宽慰母子俩几句,当下依旧捡起农具,各自回到原位忙碌起来。
那母子俩依偎着不动,刘总管斜了一眼,冷冷说:“张家的,你现在拿着你的锄头干活还来得及,再这般哭嚎影响做事,收拾收拾你们全家滚蛋吧。”
母子俩顿然无声,静默了一瞬,大婶抬头小心翼翼看了眼刘总管,立刻垂下眸子,语气卑微极了:“不敢顶撞总管,只是可否容许奴将娃儿带回家安置,他已经伤得无法动弹。”
这时候,周围做事的佃户家奴纷纷停下来帮着求情。
凌驾众人之上的感觉太美妙了,刘总管心里十分得意:“看在大家面子上,同时也念在张家的从前勤恳卖力,这次就不追究了。也罢,先背了孩子回去再来。”
妇人背起她那瘦弱不堪的孩子离开农田,沿着山边一条小径直往前走去,她沉浸在恓惶的情绪里,哪里还分出心神注意周边动静。
故而,谢唯山二人尾随在后,却是相安无事。
周围荒草丛生,那孩子背脊的伤口滴了一路血点。
行了大约一炷香功夫,一片四面环山的村庄出现在眼前,谢唯山与柳五郎跟着大婶走进一个低矮的茅草屋。
直到此时,那大婶总算反应过来了,站在屋檐下猛然回头,脸上是惊慌失措的神情:“你们干什么的?想打劫来错地方了!这里都是穷苦人家。”
谢唯山款款作揖:“夫人误会了,在下乃一介书生,和家仆进山游玩,见令公子身上带伤,十分意外之下,不觉尾随至此,万望见谅。”
这茅草屋大门紧闭,不像有人在家的样子。
大婶闻言,脸上的惊慌之色少了大半,点点头,把门打开。
屋内黑洞洞,同时也空荡得不像话,地面坑坑洼洼,妇人将孩子放在稻草铺就的床板上,回身看见那陌生人站在床边,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怒道:“书生,莫要欺人太甚,给你们看了一路便罢,怎么还跟进家里来?”
谢唯山先不语,目光落在孩子身上,语气充满悲悯:“夫人,您打算如何安置孩子呢?”
愣了一愣,大婶没好气道:“怎么安置?就躺着呗,家里搜不出一个铜板,死了只能怪他命不好。”
话虽如此,大婶却双眼含着泪光,声音也有些哽咽。
“书生,出去吧,看你斯斯文文不像坏人,婶就不计较了。婶得干活去,走吧。”
摇摇头,谢唯山从怀里摸出一包银子,放在干稻草上:“大婶,这钱给你,去请个郎中或抓副药给他吧,怪可怜的。”
大婶惊疑不定:“书生,你……”
“大婶,我不是白给你的,可以算作一种交易,对双方都公平。拿着钱先请郎中,这儿我替你看着。”
谢唯山负手而立,布衣书生身份遮掩不住骨子里流露的上位者气质。
丈夫亡故,膝下独得一子,上无双亲帮扶,完完全全靠自己。
想起自己悲惨的命运,大婶狠狠闭口,沉默的拿起钱袋子走离茅草屋。
小山村不像会有郎中落脚的样子,可是张大婶来去如风,就是气喘如牛,汗出如浆,满脸通红。
她身畔多了一位肩挎药箱子的中年女子,上前替孩子诊病。
这十岁不到的孩子瘦骨如柴,脸蛋红似猴尻,嘴皮像鱼鳞一样片片翘立,出气多进气少。
郎中皱起眉头,这反应又让张大婶吓了一大跳,各种恐怖想象在脑海中交替上演。
但是郎中什么都不透露,铺纸低头写方子,她身上散发的那股冷气使谢唯山想到蓝无瑕。
听说她还正在追查安乐坊纵火案。
随后张大婶再次和郎中出门,等她又回来时手上多了几帖药。
屋檐下烟雾袅袅,是张大婶在给儿子煎药。
“我们这庄子全部租种林家田地,这家比不得别家,年底收成无论好坏,他都要分走六成,剩下的再加上各种杂税,剩不了多少,那么只好去借米下锅,别家佃户借一袋还两袋,他家要四袋。”
谢唯山坐着一条杌子,听张大婶娓娓道来。
旁边那药炉子火苗明亮,在这深秋傍晚多了些暖意。
张大婶手里的蒲扇不断扇动,侧脸映着一团火,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山上的真禅寺你知道吧?其实那也是林家产业,农忙我们忙地里,冬季农闲就给和尚修修补补,忙里忙外,完全不拿和尚一个子儿。”
久违的名字了,谢唯山有些愕然,几幅画面接连闪过脑海。
真禅寺位于附近,这谢唯山知道,但他还真不知道这座寺庙背景。
惨死法场的那几名和尚让谢唯山不由得发出疑问:“寺里难道就没一个好和尚?”
“从前有三位师父,那才是真正得道高人,可惜没落得好下场。”
谢唯山眉头一挑,追问:“哦?”
“唉~几个月以前被当官的捉走,说是与匪寇同流合污,当日就给在法场铡了,我看呐,替死鬼罢了。”张大婶叹了一口气,先是警惕的看了看周围,而后压低声音道出猜测。
谢唯山默然。
“不早了,你忙吧,有事我会再来。”
夕阳斜斜挂在山巅,谢唯山豁然起身向茅草屋外走去。
门口有一方巨石,柳五郎爬到上面负责盯梢,此时看到谢唯山出来,立即跳下地面,解开缰绳牵马在后。
主仆二人刚走出张大婶家,迎面就碰上一个肩扛锄头的庄稼汉,后者投来惊讶的眼神,擦身而过径直进入那间茅草屋。
“张家大婶,你煎药呢?”庄稼汉朗声道。
张婶抬眼,面孔泛起笑容:“哟,李大哥,收工了?”
“天都要黑了,不收工怎地?大家晓得阿石伤势,想必你也舍不得离开,故而替你向刘总管说了好话,告假一天。这不路过了告诉一声,省得你记挂心上。”庄稼汉远远杵着,兴许出于男女避嫌的考虑。
“大家对我们母子太好了……”张大婶眨眨眼,眼眶酸酸的,想哭了。
庄稼汉老李就说:“别这样,乡里邻居的。对了,才我撞见两个人从你这出去,那谁呀?”
张大婶吸吸鼻子,一边把药罐子端离火炉,一边回道:“就是个发好心的富书生。喏,这不是他给的银子买药?”
举了举药罐子。
哦了一声,李大哥心道:这张大婶运气怪不错的,总能遇到贵人。
他倒是没有多疑,当下打声招呼,然后离开了。
官道上,柳五郎牵着马慢悠悠行在前头,谢唯山骑在马背。
丝缕迷离红光斜斜穿透光秃树枝扑来,这张平凡面孔映着夕阳,透出宁静祥和。
“五郎,刚才嘱咐你的,记住了吗?”
平静的嗓音传入耳中,柳五郎点点头,回说都放在心上。
方才家主下任务了,不拘方法,能混得进真禅寺就行,要的是打听出三位和尚生前情况。
主仆二人换了装束才入城,剥下脸上的人皮脸具,柳五郎再次佩服得五体投地,戴了一整天竟然到卸除时才感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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