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搀扶皇帝缓慢步至佛陀前，众人自动分立两侧，让出一条道。
皇帝苍白的面孔挂着关切表情，放开蓝无瑕，竟蹲下尊贵的龙体，“爱卿，感觉如何？”
听见这话，谢唯山不由得把视线移过去，郑秋和大人满面仓皇，开口时唾沫混着血液喷出来，打湿胡须，这可不像情况很好的模样啊。
“臣冤屈啊皇上，臣一心为了皇室考虑，即使意见相左，反驳就是，何至于动粗？”郑秋和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
话毕，捂着胸口猛烈咳嗽，呼吸呵呵有声，想是伤及肺部了。
众人同仇敌忾，纷纷指责蓝无瑕。
谢唯山始终不置一词，冷眼旁观。
因为他清楚这件事情根本不会有结果，打了便打了，即使郑家位列顶级门阀之一，从门第观念角度出发，赵灵泽远远不及，无奈对方正当势头。
俗话说打狗看主人，郑家若动蓝无瑕，不是打赵灵泽脸么？
为了保持这一微妙平衡，假若郑家看不清局势，硬要追究到底，在这之前，他必会百般阻止。
谢唯山不禁朝蓝无瑕望去。
尖锐的谴责和鄙夷注视，一般人早就顶受不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这女人神色坦然，骄傲的挺直脊背。
正如同实力强大的猛兽，根本不把弱者放眼里。
“谢尚书沉默不语，岂不闻物伤其类？”
京兆尹上官贤不满的声音终于也波及谢唯山。
明白是想拉自己下水，谢唯山不疾不徐道：“此时应先禀明太后，由太后定夺。”
他看向王公公：“就请公公代为通传，叙明此事，请太后她老人家摆驾紫宸殿。”
有些不屑的撇撇嘴，王公公看了眼皇帝，又匆匆垂下头，面露迟疑之色。
最初一听到太后的名号，刘辞忧脑袋都要炸了，担心无瑕受罚，及至接收到内监询问的眼神，愣了一愣，想不到他倒挺忠心，只听从他的差遣。
感动之余，灵机一动，抢口道：“区区小事，何必惊扰太后？难道朕做不得主了？依朕看，两位卿家都有错，郑大人不应言语刻薄他人，蓝统领也不该冲动行事，都各打五十大板，罚俸一月，禁足三日，自疏引咎，各自呈上一份。”
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来说去，原来还是偏袒蓝无瑕嘛！
上官贤及余下诸位大臣当然不满，对朝廷重臣动手就是重罪。
自古文贵武贱。
“陛下……”
郑秋和、上官贤及余大臣同时启声，不防被谢唯山剪断话头。
“皇上圣明，如此甚好，诸位同僚咄咄逼人，莫非还要惊动大司马不成！”谢唯山目光锐利，语出如山。
赵灵泽那威严的形象浮现脑海，不过短短一瞬对他们来说都是负担，沉重得不愿面对。
记忆回到宣布新帝继位那天，朝会之上，赵灵泽身后立着一员悍将。
更是想起了那人挺着战刀从文武百官面前走过的冷酷模样。
大臣们同时噤声，现场氛围好似粘稠的沼泽，使人感到压抑。
“圣上圣明，谢尚书言之有理，臣附和。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上官贤首先打破僵局，随后便是接二连三的告退请求。
一同进来的人里，现在只剩下蒲团上等待太医的郑秋和，此时此刻疏落的人群，越发凸显谢唯山的存在感。
“谢尚书也请回吧，有事改日再谈。”刘辞忧忍不住催促。
他觉得这帮人污染了这块清净地。
这句话使谢唯山和蓝无瑕有短暂的眼神接触。
她格外谨慎，从始至终对他不假辞色。
即使近在咫尺，仅有一两次目光交汇。
谢唯山没有多想什么，礼节性安抚了郑秋和几句，随后拱手躬身而退。
外面秋高气爽，宽平的地面铺落一层金灿灿地桂花雨，空气中浓香扑鼻。
紫宸殿两侧栽植桂花。
恰巧一名小太监步伐匆匆走来，和谢唯山擦身而过。
他稍停片刻，听见小太监跨进门槛，向皇帝回报无医可传的消息。
谢唯山抿唇微笑。
太医院都叫他捣空了，鬼给他看病。
见请不到太医，皇帝无法，只得差人送郑秋和回家。
谢府楼阁连绵成片，飞檐卷翘，雕梁画栋。
正门前一马平川，干净整洁。
马车停在府门前，谢唯山从侧门进入。
转过影壁，一方天井现出。
内中水质清澈，游鱼悠哉，乌龟慢吞吞摆动四肢。
来往仆从成群，迎面撞见谢唯山立刻避到侧旁，无论多紧要都得先放下手头事，垂头躬身唤一声“阿郎”。
谢唯山只是点个头，衣摆激起一阵风，人已经走远。
谢家楼房密集，院落套着院落，走廊纵横交错，这里面容纳着三百多口人。
家主所居住的听竹轩，顾名思义，内里青竹潇潇。
竹林下摆了一副石桌，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阳光之下，竹影飘摇，落叶纷纷。
两名小厮拿着扫帚打扫。
还有个专门听差的小厮站在院门口，谢唯山一现身，立马上前迎接，进房伺候。
过去，进山学艺那段经历使得谢唯山养成独立的性格，并不喜旁人近身伺候。
所以在他屋里当差反而是种享受。
小厮沏茶的空当，谢唯山换好家常便服转出屏风，白衣胜雪，神情淡漠。
恰逢谢燕山有事找来。
“六哥，你得空不曾？”
“你下去，把门关上，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放人进来。”谢唯山抬手挥退小厮。
那小厮应了一声，就把热腾腾的一把茶壶搁置桌面，转出门去。
随意拣着一张软凳坐下来，谢唯山看着谢燕山：“那件事有进展么？”
谢燕山在下首坐着，说道：“我正为此事而来。”
说到这里停顿住，先给自己倒杯茶水喝完，而后继续道：“我这一向带人明察暗访，终于有点眉头，‘万福楼’！”
谢唯山沉吟道：“万福楼做什么的？”
“明面上做皮肉生意，实际上是赵灵泽插在云京的暗桩的联络点。就在安乐坊，这老狐狸挺会选，任谁也想不到，会在那种地方接头。”谢燕山刻意压低嗓音。
稍稍思索了一会儿，谢唯山当场给了谢燕山一道指示：“你依旧找个信得过的混进万福楼，我不管用什么办法，弄回来一份人员名单、分工明细、以及楼内分布图。盯紧了看是否还有其他联络点。”
谢燕山应下，不过仍旧有个疑问挥之不去：“六哥，大司马虽说嚣张跋扈，但他并非只针对咱们，而是对抗所有士族。人家都不在乎，咱何必凑上去？”
对此，谢唯山的回答十分简洁：：“燕山，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去吧。”
谢燕山走了以后，谢唯山独自在这幽静的空间枯坐许久。
他把利弊分析得很清楚，按照赵灵泽的表现，迟早要给云京诸士族来一刀，他先把他的底子摸清，必要时候一网打尽。
思来想去，谢唯山觉得有必要去一趟万福楼。
过了一阵子，谢唯山挑在一个比较空闲的夜晚，马车驶出皇城，他已经在车上换好便服。
马车短暂停靠路边，再次启动时，路边多了一道修长身形。
谢唯山迈动步伐走出十几步，果断拐进一条巷子，里面赫然停着一辆马车，明显不是家里那辆。
林嘉平的脑袋探出小窗，眼睛转来转去。
看到谢唯山，当即跳到地面，奋力挥手：“这里！这里！”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车厢。
这马车比谢家的又高级一档，内部宽敞舒适，还铺设坐垫矮桌。
桌上立着一面镜子，映出一张半老不老的容貌。
林嘉平好奇的目光在镜子与真人之间来回移动，每当想开腔总会收获一个警告的眼神，就把他刚探出头的那点热情打击得缩回壳子里。
人皮面具、假发、假胡子，一样一样由那双好看手指灵活摆弄，固定在属于它们的位置。
最后，一张陌生的中年男子面庞诞生。
林嘉平震惊得目瞪口呆。
“该你了。”
中年男子缓缓看过来，开口便是一口江南口音的官话，林嘉平听完以后，又是愣了老半天。
夜色浓稠，安乐坊依河而建。
两岸楼阁林立，岸边绿柳如烟，起伏的河面被两侧灯光淬染出层层叠叠的破碎星光，乍看之下，好似来到银河边。
街上香风弥漫，脂粉味扑面而来。
车马如龙，行人如织。
珠圆玉润地歌声和着柔艳的曲调传遍安乐坊角角落落。
万福楼是众多青楼的其中之一，即不出挑也不算垫底，一直保持在中高端层面。
可见楼主似乎没什么事业心。
娘子们衣着暴露，在门口迎客。
长街尽头驶来一辆马车，抵挡住一路娇呼的美人儿，可惜最终还是咬住了万福楼抛出的钩子。
车上下来一中年富商和随行小厮。
脚刚贴地，娘子们迫不及待簇拥着进楼。
万福楼共有三层，每层服务的客人具不相同，越往上价格越贵。
老鸨子扭着肥硕的屁股，迈着风骚步姿行至他们跟前，腮上两坨红胭脂仿佛拔了猴屁股贴上去的，还捏着嗓音娇滴滴道：“二位大爷要什么样的女郎，这儿以花类分品级，有牡丹、芍药、野花。呵呵……”
老鸨子用石榴红帕子捂嘴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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