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杨戬打断了他的话，“你从前都叫我哥哥，最不济也是一声二哥。”
“从前？”他微微歪头，努力回忆，左想右想也记不起自己叫杨戬“哥哥”的场景，于是干脆地开口问，“哪个从前？”
听他如此反应，杨戬暗暗咬牙：“你究竟是在装傻，还是把咱们伐纣的过往全忘了？”
“真君说笑了，我自然记得您的恩情，汜水关那一趟若不是托您的神通，哪吒断不能——”
“你别和我说这些，”杨戬抓起他的另外一只手，微微俯身，直视他的双眼，“还记得在西岐时我偷偷带你出相府么？还有我带你在后山打猎，后来我押粮，总会给你带些小玩意儿，缓解你的苦闷，你最喜欢西岐城的糖人……”
哪吒呆在原地，恍若木偶，只有眼珠滴溜溜转，等到杨戬说完才轻轻抛下一句：“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印象……我记得师兄你一直对我很冷淡。”
“冷淡？！”杨戬很想将他扯近一点，于是借纵地金光将他带离了凌霄殿，他不过眨了两下眼的功夫，就已经在真君府的内室里了。这种强行将他带离的行为倒没引起他的反感，因他骨子里觉得，杨戬不会害他。
但是杨戬接下来的这句话让他没站稳，跌坐在床边——“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和玉帝就差拎着礼物去乾元山了？”
玉鼎是杨戬尊师，玉帝是杨戬外公，亲属带礼物去乾元山，饶是他再迟钝，也能反应过来是去做什么。
杨戬并未将他扶起，而是踱步到桌边坐下，恢复了平常的语气：“我盼着你在伐纣结束后与我云游四方，你我常相伴，可你着了魔似的上天做了中坛元帅，我想着你上天归上天，只要你还来找我便好，哪知你竟再未瞧我一眼，我主动去，你的态度也是公事公办，和从前全然不同。”
说到这里，杨戬竟有些黯然神伤：“想是伐纣路上的话当不得真。”
哪吒百口莫辩，他的脑子一片混沌，杨戬信誓旦旦，说得情真意切，他几乎就要相信了。
“杨师兄，你说的事，我的确不记得，你先别急……”他整理思绪，继续开口，“我还未正式任职时因意外受过一次伤，或许是伤影响了身体……”
“受伤？”杨戬倒茶的手停了下来，一脸诧异，“何时？何等程度？如何没人来报我？”
“……受了一箭。”
“是谁？！”
“不知，他们没有告诉我，只说已被玉帝重罚。”
“我想不到有谁能伤你，还是贯穿伤，”杨戬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你的战力自不必说，又有混天绫护体，此人必定穷凶极恶，才能损你莲花化身，难怪你多日闭门不肯见我……只是这么大的事，为何一直没人同我说？连个信也不告诉我？”
“我养伤去了，并未想过这些，许是那时就记忆模糊了。”
“这……”
杨戬紧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我竟不知……冤家，我以为你在同我置气，不认我了，却没想到你是遭了难，是我不好……”
“师兄不要这样说，”哪吒虽觉不适，但并未将手抽出，而是勉强干笑，“我确实忘了很多事，没人告诉我你与我还有这层关系。”
“我不会骗你，你信我。”
“师兄，别怪哪吒多疑，若你我真曾定情，你手中可有信物？”
杨戬刚刚还温柔的神情骤然带了几份委屈，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原给了你玉佩，你说阵前打仗不好佩戴，又说你什么都不缺，我就想着你怕冷，给你做了狐皮大氅，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攒了多少件了……你都没来过，也不愿再与我亲近，这礼我还没送出去……”
他倒是听过杨戬善猎，箭法奇准。杨戬如此说，他也不好再挑刺，以擅自离开凌霄殿怕玉帝不高兴为由试图回去，意料之中被杨戬拦住了：“我待会儿就去禀明外公，你别走了，在我这儿住一阵子吧，二哥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他立即摇头：“不可，我有军务。”
杨戬含笑看着他，将他的头发拢到耳后，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好，那等你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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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依旧不肯收他的狐皮大氅，匆匆上了天。杨戬握着折扇目送他离去，前一秒还温和的面色在转头的一瞬间阴沉下来：“郭申，你结交的朋友不少，去打听一下百年前中坛元帅中箭受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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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您让打听的事，我已四处问过了，大约是百年前元帅还未正式上天任职的时候在映月湖边被一箭射倒，伤得不轻，当时保生大帝都去了，天庭对元帅甚为关照，精心照料了许久，元帅才得以痊愈。”
“打听到是哪个妖物伤了他吗？”
“这个……未曾打听到，说是天庭封锁了消息。”
“封锁消息？”杨戬停下把玩扇骨的手，头一回觉得蹊跷，如果说哪吒是因为受伤忘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天庭总该是清楚的，伤了中坛元帅绝非小事，哪吒也不是能轻易落伤的人，抓了元凶严惩才是正经，怎么也犯不着封锁消息，这摆明了是在包庇那位元凶，不想再让三界谈论此事。
他快把后槽牙咬碎了，天庭要瞒着众人，还瞒到了他头上——哪吒是他从封神时期就认定的爱人，是玉虚宫灵珠子，重生后一直安然无恙度过了封神时期，受累上天任职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被不知道什么人伤了，天庭办事还遮遮掩掩的。
“你刚才说，他是在什么地方被伤的？”
“映月湖，”郭申愤愤道，“那群妖精说话不清不楚，阴阳怪气，说元帅中箭那日狼狈不堪，而且湖面起了好大的雾，元帅倒地许久才被发现，我问是谁发现的，他们只说天庭来了人，不愿说个清楚。”
“雾？”
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自责，哪吒受伤的那段时日自己还在生气，天庭没告诉他，他自己也没去瞧上哪怕一眼，想到这里他就心酸。
“混天绫护体，能近他身的不会是寻常妖邪，能让他战斗到那种状态的，不论是妖是仙，这三界都不多，他八成是被偷袭的。”杨戬拿着自己平日打猎用的箭，仔细思考，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他无暇细想，飞身往天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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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披着厚厚的绒羽披风，靠在桌前翻书，时不时批注几笔，灯火明亮，屋内温暖，侍从每隔一个时辰会给他送来一些水果和蜜饯。
任职前中的那一箭带来的伤害比他想象的要大，他比从前更加怕冷，保生大帝说那箭绝非凡箭，是带了法力的，或许这也可以解释他从此忘了与杨戬有关的回忆，甚至忘了与杨戬的感情。
他去问了天化和小雷，天化嚷嚷着“你们的事我们如何知晓？你确实与杨师兄关系不同，但我们可没那个功夫管闲事”之类的话，小雷也没说出什么关键信息，他倒不敢确定了。
烛火合他的心意般变暗了，他撑着头，就着柔软的披风眯起眼睛，打算小憩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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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戬儿，得知真相于你无益。”
他听到这话手就在抖，盯着棋盘不敢抬头，半晌才哑着嗓子问：“和我有关？”
玉帝没接他的话，继续下棋：“有，也没有，这很重要么？”
“重要，太重要了，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杨戬强迫自己调整好呼吸，“如果是我对他动的手……”
玉帝抬眼看他，带着几分怜悯：“他当时去采药，误入迷雾林，又下了雨，那雾乃盘古开天时留存的气，迷幻非凡，障眼遮人心窍的。”
“我有天目。”
玉帝又瞥他一眼：“封神时期你的天目不是伤了么？”
他的脑海瞬间炸开了——下山助周伐纣前他的天目的确受了伤，因不便治疗，以致整个封神期间他都未曾动用这第三只眼，后来是玉帝给了他药，他才恢复天目这天生神力。这句话触发了他的回忆，当时他……
“当时你出猎，射中了一匹罕见的五色鹿。”
“那鹿……”
“没有什么五色鹿，那就是他，”玉帝叹了口气，“他中箭后握着药跑出了林子，在湖边才倒下。”
杨戬无心下棋了，他呆呆地盯着地板，全身都在颤抖。
“戬儿，三界鲜少有人谈论此事了。”
“外公，您只告诉我，”杨戬忽然笑了起来，“他好端端的去那种地方做什么？采的什么药？”
“……迷障之林有明目良方，他采来的药我不是给你了吗？”
杨戬的眼神彻底失去了焦点，跪坐在地，形同木偶。
“那一箭穿透了他的莲身心脏，伤了他的情根。”
“不过也好，天兵统帅无需用情。”
“戬儿，你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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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二郎真君求见。”
他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回道：“请进来吧。”
他依旧浑身乏力，撑着头继续翻了几页书，杨戬安静地走了进来，他打个哈欠，柔声道：“师兄来得不是时候，我乏极了。”
“……”
“师兄？”
对面依旧没反应，他勉强抬头，惊讶地发现杨戬竟半跪在了他面前，面若死灰。他的睡意一扫而光，论职位，他与杨戬不分上下，连忙伸手去扶，好说歹说把人劝到椅子上了，又被抓住了手臂：“哪吒……”
“师兄，到底怎么了？何故行如此大礼？”
杨戬摇头，他没胆子告诉哪吒自己就是射出那一箭的人，实际上他没胆子说出任何话，道明事实也好，为自己辩护也好，他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二哥？”哪吒突然唤他，“你还好吗？”
他激动地抓紧哪吒的手：“你想起来了？！”
“……我想叫你二哥会让你开心一点，”哪吒笑笑，没有挣开他的手，“你看上去很不好。”
他眨眨眼，眼中燃起的一点火又灭了：“我不配你叫我哥哥。”
“二哥救过我的命，为何说这种话？就算哪吒不记得从前，现在二哥对我也是很好的。”
他沉默不语，哪吒亲自给他倒茶，捧到他面前，笑容虽然灿烂，但带着一丝微妙的提防之意，似乎很怕他情绪失控，全不似从前。
“二哥，茶要凉了。”
哪吒本身是阐教至宝灵珠子，莲花重生后容貌愈发灵秀，此时有意安抚他，笑得颇为纯良。
他就势环握住哪吒的手，啜了口茶，目光始终停留在哪吒身上，后者的行动颇不自然，见他吃了茶，又给他端来点心，还拿了块往他嘴里喂。
“哪吒，二哥对不起你。”
“没有的事，”哪吒摇摇头，“二哥，你瞧，我好好的。”
他实在忍不住一把将人搂进怀中，哪吒在入他怀的一瞬间挣扎了一下，随后顺从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抬眼看着他：“二哥。”
他轻抚爱人的脸，整理情绪，柔声道：“乏了？”
“嗯。”
他稳稳地将人抱起——没有错过哪吒脸上闪过的一丝尴尬。
“好好休息，二哥在这儿陪你。”
哪吒似乎想下逐客令，但拉不下脸，他看在眼里，选择了忽视。
“明日想吃些什么？二哥给你做。”
“……”哪吒是真的无语了，可能是没想到他还要黏在云楼宫。
见哪吒不语，他掏出云华女给他的玉佩，默默塞入哪吒手中，哪吒迷迷糊糊地摇头：“师兄，不可。”
“叫我什么？”
“……二哥。”
杨戬冷冰的发丝拂过他的脸，睡意朦胧间，他听见了杨戬的低语：“不记得了没关系……都没关系……我会让你重新记起来……记起来我们的一切。”
“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
他翘起嘴角，在杨戬看不见的角落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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