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
傅予最终还是没有去用岑骁卧室的浴室。他拖着伤腿，挪到客卫，草草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了那套灰色的家居服。衣服上有很淡的洗衣液的清香，混合着一种属于岑骁的、冷冽干净的气息，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袖口和裤腿都需要挽起好几道。
他走出浴室时，岑骁已经不在客厅了。主卧的门紧闭着，门缝底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傅予松了一口气，又莫名有些空落落的。他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拉过旁边叠放整齐的薄毯盖住自己。沙发很柔软，公寓里暖气充足，驱散了雨夜的湿寒，但他却毫无睡意。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岑骁那句“我喜欢你”，以及他说这话时，那双专注而认真的眼睛。
喜欢？
这个词从岑骁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重量。它无法轻易抵消那些跟踪、那些日记、那些强势的禁锢带来的恐惧和愤怒，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不可避免地搅乱了原本泾渭分明的水面。
他恨岑骁吗？毫无疑问。他害怕吗？是的，那种被彻底看穿、无处可逃的压迫感依旧清晰。
但在这之下，似乎又多了一丝……茫然。对岑骁口中那持续了三年的“喜欢”的茫然，对他此刻表现出的一丝“后悔”和“笨拙”的茫然。
这个人，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
后半夜，傅予睡得极不安稳，伤口隐隐作痛，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岑骁在辩论赛上冷静驳斥他的样子，一会儿是旧书店里那令人窒息的靠近，一会儿又是雨林中他抱着自己时，那平稳的心跳声。
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沉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天已大亮，雨停了，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身上盖着的薄毯散发着和家居服一样的淡淡清香。
厨房里传来细微的响动。
傅予坐起身，膝盖传来一阵钝痛，让他彻底清醒。他看向厨房的方向，磨砂玻璃门后，隐约能看到一个修长忙碌的身影。
岑骁在做饭？
这个认知让傅予觉得更加不真实。
过了一会儿，厨房门被拉开，岑骁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他换了身干净的浅灰色卫衣和运动长裤，头发似乎刚洗过，带着湿气，柔软地垂在额前，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居家的随意。
他看到傅予醒了，脚步顿了顿，然后神色如常地走过来，将托盘放在茶几上。
托盘里是一碗看起来卖相还不错的皮蛋瘦肉粥，一碟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还有一杯牛奶。
“吃点东西。”岑骁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比起昨天的冷硬，似乎缓和了些许，“吃完我送你回学校。”
傅予看着茶几上的早餐，没有动。腹中确实饥饿，但让他坦然接受岑骁准备的食物，心理上依旧膈应。
“不饿。”他偏过头，声音闷闷的。
岑骁没说什么，只是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拿起自己的那一份粥，沉默地吃了起来。他吃饭的动作很优雅，慢条斯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客厅里只剩下餐具轻微的碰撞声。
阳光一点点移动，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这种平静的、近乎日常的氛围，与之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形成了诡异的反差，让傅予浑身不自在。
他终于忍不住，转回头，看向岑骁：“我的书包和手机呢？”
“在门厅柜子上。”岑骁头也没抬，“昨天回来的时候，我返回去捡回来了。手机应该没坏，只是没电了。”
傅予一愣，他没想到岑骁会回去捡。那片林子又湿又滑……
他下意识地看向岑骁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看不出什么异样。
“哦。”他低低应了一声，心里那点别扭感更重了。
他最终还是端起了那碗粥。粥熬得软糯咸香，温度刚好。他确实饿了，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岑骁吃完自己那份，就安静地坐在旁边，没有看他，也没有玩手机，只是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种沉默的陪伴，比之前的咄咄逼人更让傅予无所适从。
吃完早餐，岑骁起身收拾了碗筷，然后拿出一个崭新的充电器，递给傅予：“给你手机充上电。我去换衣服，等下送你。”
傅予给手机充上电，开机，瞬间涌进来几十条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大部分来自周齐和几个关系好的同学，都是问他昨晚去哪了，怎么不接电话。
他正斟酌着怎么回复，岑骁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依旧是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能走吗？”他看向傅予的膝盖。
傅予试着动了动，虽然还疼，但勉强可以借力。“能。”
他不想再被岑骁抱着走了。
岑骁没再坚持，拿起车钥匙和他的书包：“走吧。”
回学校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车窗外的城市沐浴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清新明亮，与车内凝滞的气氛格格不入。
车子在傅予宿舍楼附近停下。
傅予解开安全带，低声说了句“谢谢你的……收留和早餐”，然后伸手去拉车门。
“傅予。”岑骁叫住他。
傅予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跟着你，逼你。”岑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但我不会放弃。”
傅予的心猛地一跳。
“我会用你能接受的方式，”岑骁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重新认识我。”
傅予没有回应，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下了车，脚步还有些蹒跚。他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背上，直到他走进宿舍楼的大门。
回到熟悉的六人间，周齐看到他，立刻扑了上来：“我靠！傅予你昨晚死哪去了？！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我们还以为你被人贩子拐卖了！”
其他室友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傅予含糊地应付了过去，只说自己昨晚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机没电了，在朋友家借住了一晚。他没提岑骁的名字。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傅予的膝盖渐渐好转。他按时上课，去食堂吃饭，和周齐插科打诨。只是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里时常带着一种周齐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而岑骁，也的确如他所说，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进行任何形式的“骚扰”。他们偶尔会在校园里远远看到对方，岑骁的视线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平静地移开，没有靠近，也没有多余的表示。
这种“消失”，反而让傅予更加在意。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会在听到别人谈论“物理系的岑骁”时竖起耳朵，会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回想那个雨夜，岑骁说“喜欢”时的眼神，和那句“重新认识我”。
他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好奇和关注。这让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落入某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一周后，傅予膝盖的纱布拆了，只留下一块淡粉色的疤痕。傍晚，他独自一人去了图书馆，想找几本参考书。
他在高大的书架间穿梭，手指拂过一本本书脊。走到哲学区附近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书架某一层。
那里，放着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他那天在旧书店翻看的是同一个版本，书脊有些陈旧。
他伸出手，刚想把书抽出来，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他一步，按在了那本书上。
傅予身体一僵，猛地转头。
岑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气息。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垂眸看着傅予，眼神平静，没有了之前的偏执和侵略性，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静。
“好巧。”岑骁开口，声音低沉。
傅予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想抽回手，却发现岑骁的手指轻轻压着书，并没有松开的意思。
“这本书，”岑骁的目光从傅予脸上移开，落在那本尼采著作上，“我也想看。”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将书从书架里抽出了一半，然后停顿住，侧头看向傅予，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你要看吗？”他问，语气很自然，仿佛他们只是两个在图书馆偶遇、对同一本书感兴趣的同学。
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交错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傅予看着岑骁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平静眼眸里自己的倒影，看着他按在书上的、修长干净的手指。
那句“我会用你能接受的方式，重新认识我”，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岑骁。憎恶、恐惧、茫然、好奇……种种情绪在他心底交织、碰撞。
许久，他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岑骁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轻轻漾开了一圈极浅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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