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刺耳地响。
相叙白踩着铃声走进高二一班后门。脚步很沉。脸上没什么表情,冷白皮绷着,三七分依旧整齐,但眼底那点淡青色更明显了。嘴角那颗痣,沉沉的。
他走向自己座位,目光习惯性地、像被牵引着,扫向靠窗那个熟悉的位置。
空着。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闷闷的疼。
他坐下,动作有点滞涩。拿出课本,摊开。指尖冰凉。
没过几分钟,教室前门被猛地推开。逢夜钰冲了进来,头发被风吹得更乱,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抿得死紧。他低着头,谁也不看,像阵风,快步穿过过道,直奔自己靠窗的座位。
相叙白的目光追着他。看着他拉开椅子,重重坐下,书包往桌肚里一塞,脸直接埋进胳膊里。后脑勺对着全班,也对着他。一个拒绝的姿态。
相叙白捏着书页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相叙白坐得笔直,像尊雕塑。只有偶尔,余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窗边那个蜷缩的背影。
逢夜钰趴着,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但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微微起伏。
课间。教室闹哄哄。
相叙白站起身。手里捏着个东西——那个深蓝色绒布袋。他朝逢夜钰的座位走去。步子不快,但很稳。
逢夜钰还趴着。相叙白停在他桌边。高大的影子笼罩下来。
逢夜钰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头埋得更深了。
相叙白没说话。他把绒布袋放在逢夜钰摊开的数学书角上。小小的布袋,压着书页。然后,他转身就走。没停留一秒。
逢夜钰听见脚步声远了。他才慢慢抬起头。眼睛有点红,鼻尖也红。他盯着书角那个深蓝色的小袋子,像盯着个烫手山芋。手指蜷缩着,没去碰。
林辰凑过来:“钰哥!会长给你啥好东西了?”
逢夜钰猛地抓起那个绒布袋,看也不看,一把塞进桌肚最深处!动作又快又狠,像在扔什么脏东西。
“没…没什么!” 他声音发哑,眼神躲闪,“…捡的!”
林辰被他吓了一跳,缩缩脖子,不敢问了。
上课铃又响。相叙白走回座位。目光扫过逢夜钰空荡荡的桌面。那个深蓝色的小布袋,不见了。他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垂下眼,翻开课本。指尖有点凉。
物理课。老师让分组讨论实验方案。
相叙白这组刚好轮到和逢夜钰那组并桌讨论。两张桌子拼在一起。
逢夜钰磨磨蹭蹭,拖到最后才搬着椅子过来。特意选了离相叙白最远的对角位置。坐下,低着头,翻书,就是不往相叙白那边看。
讨论开始。其他人七嘴八舌。
相叙白偶尔开口,声音低沉,思路清晰。目光偶尔会掠过对角那个低垂的脑袋。
轮到逢夜钰发言。他头也不抬,盯着自己的草稿纸,语速飞快,含含糊糊说完,立刻闭嘴。全程没看相叙白一眼。
讨论结束。大家搬椅子回原位。
逢夜钰动作最快,抓起椅子就想溜。
“逢夜钰。” 相叙白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但在嘈杂里很清晰。
逢夜钰身体一僵,抓着椅背的手指收紧。他顿住,没回头。
“你的笔。” 相叙白手里捏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递过来。是逢夜钰刚才讨论时掉在地上的。
逢夜钰飞快地瞥了一眼,确实是他的。他犹豫了一下,猛地伸手,几乎是抢了过来!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相叙白冰凉的手指。
“谢…谢了!” 声音又急又快,像被烫到。说完,头也不回,拖着椅子跑回自己座位。砰地坐下,把笔狠狠扔进笔袋。
相叙白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对方指尖的温度。他慢慢收回手,插进校服口袋。走回自己座位。背影依旧挺拔。
午休。食堂人山人海。
逢夜钰端着餐盘,低着头找座位。一眼就看见相叙白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对面空着。周围几个位置也空着——没人敢坐学生会会长对面。
逢夜钰脚步顿住。他立刻转身,像避开什么洪水猛兽,端着盘子挤进最拥挤的角落。找了个背对着相叙白方向的位置,重重坐下。把脸埋进餐盘里,机械地扒拉着米饭。
相叙白安静地吃着饭。目光抬起,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个角落里缩着的、熟悉的背影上。只看到乱糟糟的鲻鱼头后脑勺。他看了几秒,垂下眼,继续吃饭。动作慢了些。
放学铃响。
逢夜钰像惊弓之鸟,抓起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得飞快,生怕慢一步就被什么追上。
相叙白收拾书包的动作不疾不徐。等他走出教室门,走廊已经空了。他走到高二七班后门,脚步停住。目光落在逢夜钰空荡荡的座位上。
桌肚里,露出深蓝色绒布袋的一角。被塞得太深,没塞进去,顽强地露了个头。
相叙白走过去。站在那张空桌子前。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个布袋。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地、碰了碰桌面上那个小小的、被刻刀划出来的痕迹——那是他之前等逢夜钰补作业时,无聊划的。
指尖在粗糙的木痕上停留了一瞬。
收回。
转身离开。
背影消失在空荡的走廊尽头。
桌肚里,深蓝色的绒布袋一角,在穿堂风里,微微晃动。像无声的叹息。
晚上。逢夜钰房间。
灯没开。黑漆漆的。就手机屏幕那点光,幽幽地照着。
行李摊了一地。明天一大早的飞机。爸妈动作快得吓人,手续全办妥了,一点缝儿没留。
逢夜钰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手指头划拉着手机屏幕。点开那个置顶的聊天框。头像是个橘子糖的糖纸。
最后一条消息,还是昨天他发的“放学等我”。
再往上,全是相叙白。
`到哪了?`
`关机?`
`胃还疼不?`
`药吃了?`
`围巾戴着。`
`宝宝?`
……
一条条,冷冰冰的字,看得他眼睛发酸。他往上划,划到最顶上。初三那年巷子口,他随手拍的月亮。模糊成一团光晕。相叙白发的第一句:
`谢谢。`
操。
逢夜钰猛地锁了屏!把手机狠狠砸进旁边软衣服堆里!屏幕光灭了。房间彻底黑了。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脸埋进膝盖。肩膀撞门那块地方,一跳一跳地疼,抵着骨头缝儿。胃里也空得发慌,像被掏了个洞。
眼泪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往下砸。砸在牛仔裤上,洇开深色的圆点。没声儿。就肩膀抖得厉害。
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血腥味。不能出声。爸妈就在隔壁。
手机在衣服堆里,闷闷地震了一下。又一下。
逢夜钰像被烫到,猛地抬头!黑暗里,他死死盯着那堆衣服。心脏在嗓子眼儿狂跳。
是他吗?
是不是他?
他知道了?
他…是不是在楼下?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抖着手在衣服堆里乱摸。摸到冰凉的手机。屏幕亮着幽光。
不是相叙白。
是10086。欠费提醒。
操!
逢夜钰像被抽干了力气,手机从手里滑落,“咚”一声掉在地板上。最后那点光也灭了。
黑暗彻底吞了他。
他瘫在地上,手指抠着冰凉的地板缝儿。眼泪流得更凶了,止不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
相叙白…
相叙白…
他一遍遍在心里喊,喊得心口疼得要裂开。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灰扑扑的。
逢夜钰站在自己房间窗户后面。窗帘只拉开一条缝。眼睛肿得像核桃,红得吓人。脸色白得像纸。
楼下小区路。冷冷清清。几个早起遛狗的老头。
他死死盯着路口。
心脏像被根绳子吊着,勒得他喘不过气。
时间一分一秒,慢得像刀子在割肉。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相叙白。
校服笔挺,扣子扣到顶。三七分梳得一丝不苟。背着书包。步子迈得稳,不快不慢。像往常一样。朝着学校方向走。脸上…隔得远,看不清表情。但那股子冷劲儿,隔着几层楼都能感觉到。
他走过楼下那条路。头都没抬一下。根本没往逢夜钰家窗户这边看。
一步。两步。三步。
越来越远。背影在灰蒙蒙的晨光里,越来越小。最后拐过路口,不见了。
逢夜钰扒着窗框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指尖冰凉。他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泪毫无预兆地,唰地又下来了。滚烫的,砸在手背上。
走了。
真的走了。
他最后…连一眼都没往这边看。
“小钰!磨蹭什么!走了!” 江云清尖利的声音在客厅炸开。
逢夜钰猛地回神。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冰凉一片。他抓起地上那个不大的行李箱,拉杆冰凉刺骨。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空荡荡的路口。
转身。走出房间。
客厅里,逢昀板着脸,江云清妆容精致,眼神不耐烦。
“快点!赶不上飞机了!” 江云清催促。
逢夜钰低着头,拖着箱子。轮子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像碾过他自己的心。
出门。关门。
“砰”一声。隔绝了所有。
---
机场。人声鼎沸。吵得人脑仁疼。
巨大的玻璃窗外,飞机起起落落。逢夜钰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行李箱杵在腿边。
爸妈去办最后的手续了。把他扔在这儿等。
周围全是拖着大箱小箱的人,说着听不懂的话,行色匆匆。广播里机械的女声一遍遍播报着航班信息,冰冷刺耳。
他像个孤岛。缩在嘈杂的海洋里。
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屏幕裂得像蜘蛛网。他点开微信。置顶那个橘子糖头像。最后一条,还是他发的“放学等我”。
手指悬在那个小小的头像上,抖得厉害。
点开。对话框。输入框。
光标一闪一闪。
他想打“我走了”。
打不出来。
他想打“对不起”。
也打不出来。
最后,他抖着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相叙白。`
`我…`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炭。他盯着那两个字。相叙白。三个字,像三根针,扎进眼睛里。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模糊了屏幕。他赶紧用手背去擦,越擦越多。
操。
他猛地锁了屏!把手机狠狠攥在手心!坚硬的裂痕硌得掌心生疼。
不能发。发了有什么用?让他知道自己像个傻逼一样被押着转学?让他…更看不起自己?
他攥着手机,指甲掐进裂开的屏幕缝隙里。肩膀垮下来,头垂得很低。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光洁锃亮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很快又干了。没人在意。
广播又在催了。他那班飞机。
爸妈拿着登机牌走过来。江云清皱眉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哭什么哭!丢人!赶紧走了!”
逢昀直接拉起他的行李箱:“磨蹭!”
逢夜钰像提线木偶,被推搡着站起来。跟着人流,往安检口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不踏实。
排队。安检。脱外套。过机器。
冰凉的探测仪划过身体。他麻木地站着。
过了安检。里面更空旷。巨大的落地窗外,停着一架架钢铁巨鸟。
登机口就在前面。已经有人在排队了。
爸妈把他送到登机口。
“到了那边,安分点!听舅舅话!” 逢昀板着脸交代。
“手机卡到了就换新的!跟这边…都断了!” 江云清眼神警告。
逢夜钰低着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鞋尖。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广播最后一次催促登机。
“走了!” 江云清推了他一把。
逢夜钰拖着箱子,像被推进一条冰冷的、没有尽头的隧道。他混在排队的人流里,一步一步往前挪。每一步都重得像灌了铅。
快到登机口了。他忍不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城市像微缩的模型。他拼命想找到学校的方向,找到那条熟悉的巷子,找到那棵秃了一半的梧桐树…
找不到。
什么都找不到。
只有冰冷的钢筋水泥,和起起落落的陌生铁鸟。
他转回头。把登机牌递给工作人员。滴一声。
走过廊桥。
机舱里,空调开得足,冷气扑面而来。空气里有股奇怪的消毒水和皮革混合的味道。
他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把小小的行李箱塞进行李架。坐下。
安全带冰凉。扣上。咔哒一声轻响。
窗外,地勤人员在下面忙碌,像小小的蚂蚁。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
飞机引擎开始轰鸣。巨大的噪音震得座椅都在抖。
他死死攥着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裂开的边缘硌着手心。
飞机动了。慢慢滑行。
速度越来越快。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机头抬起。失重感猛地袭来。
他紧紧抓住扶手。指关节泛白。
地面越来越远。城市缩成模糊的色块。
云层漫上来,白茫茫一片。遮住了所有。
逢夜钰靠在冰冷的舷窗上。窗外的云层像厚厚的、脏兮兮的棉絮,无边无际。飞机引擎单调地轰鸣,震得人骨头缝儿都在发麻。
他慢慢摊开一直紧攥的手心。里面躺着两颗东西。
一颗,是手机。屏幕裂得像蜘蛛网,彻底黑屏了。没电了。最后一点念想也断了。
另一颗,是橘子糖。深蓝色的糖纸皱巴巴的,沾了点汗。是昨天早上,相叙白硬塞进他校服口袋里的那颗。他一直没吃。
他盯着那颗小小的糖。圆溜溜的,裹在皱巴巴的纸里。
手指颤抖着,剥开糖纸。橘子的清甜味儿,混着一点相叙白身上那种清冽的皂角味,很淡,但固执地钻进鼻子里。
他盯着那颗晶莹的、橘黄色的糖球。看了很久。
然后,塞进嘴里。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咬!
嘎嘣!
坚硬的糖块瞬间在齿间碎裂!甜味混着尖锐的刺痛,猛地炸开!弥漫了整个口腔!
太甜了。甜得发苦。
甜得…他眼泪毫无预兆地,又涌了上来。大颗大颗,砸在手背上。滚烫。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腮帮子因为用力咀嚼而绷得死紧。眼泪流进嘴里,混着甜到发苦的橘子糖碎渣,又咸又涩。
他低着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把脸埋得更低。
窗外,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的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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