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个世界的记忆,源于从外面冲来的杏花香实在呛得慌。
她那时浑身不爽利,头重脚轻,身子软绵绵的,自己像一团雨后的泥巴,黏在乳母的软和温热的臂弯里,陷入熟悉的安神香和甜乳气息之中。
乳母哄唱时歌调很轻,她刚醒,本来本能地挣扎,想先哭两声,结果眼泪都在眶里打转了,在吴侬软语的童谣下,强大的她惨败,成全了婴儿的本能。
乳母这次的歌谣调子没唱好,但依然很美,像柳眉桃腮的年轻乳母一样美。
乳母的脸贴着她肉感十足的手,微微蹙眉,呢喃几句她听不懂的话。
而后,乳母捻起帕子拭于眼下,就将她放回屏风后的架子床上,围起水蓝色蛟丝纱,款款几步,走出了门。
三足玉石小鼎里燃着浅淡的安神香,只围着黑檀木屏风围起的架子床柔柔打转。
架子床是金丝楠木打的,雕上了栩栩如生的梅兰竹菊。又怕晃了孩子的眼,架子床内外皆围上蛟丝纱,令外边光线和声响都不易传进,而外边的人又看得见熟睡中的孩子。
蛟丝纱帘轻盈飘起,水蓝潋滟的,传不进光和声,却将金丝楠木的木香和着安神香,卷了几缕进床内。
她睡前脑中神奇地闪过一个词:暴殄天物。
不过这还轮不到她来操心,更别提自己还会不会记得这个一闪而过的思绪。
只是下一次从忙碌的吃喝拉撒睡中缓过来,她的指甲已经长出一点,咬起来软软的,混进自己的口水还有点甜。
那时她应该又大了一些时日,咬指甲时被抱到铜镜前,隐约觉得镜中的婴儿开始奔向白白胖胖的趋势了,而不是记忆里新生儿那种又红又皱巴的状态。
总之,她到了可以望风的大小。
自己住的这家不说名门望族、簪缨门第,也该是高门大户。
就她这个孩子住的地方,就是劵门两侧茏葱青竹,一条青石板路自劵门而至长阶下,黑白鹅卵石铺就庭中。
青石路一侧花褪残红,一处活水清流,从花木扶疏间泻于石隙之下,聚于底下一剪春池。池水涟漪微起,几瓣落红飘落其间,鲜妍如初。
另一侧也是墙里秋千,枝上杏花,飘飘落地成泥,林花谢了春红。
此外,见她被乳母抱出来,几个侍立堂前的奴仆行过礼后,在乳母那似乎是吩咐的话罢后,他们就忙活起来。
帚扫庭间尘,轻声细语不敢哗,秋千旁摆下小桌,温热了精烹小食,奉上乳茶一盏。
接着更是在秋千两侧围上了青色柔纱,挡下一些晨光,看得见庭中风光,又绝不煞了小女郎的风景。
但是她觉得用自己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下面这个版本。
大抵已经到了春日,庭院里劵门两侧种了竹子,左边有一株竹子,右边也有一株竹子,而墙边是一棵开满杏花的杏树,瞧,还挂了一个秋千呢,哇,那搬来的小桌子,多好的桌子啊,那桌子可真桌子。
咳咳,打住打住,玩笑话,扯远了。
不过她算是知道了,孩子确实更不容易掩盖自己的情绪。
自己居然被自己的冷笑话逗笑了,咯咯地看着乳母笑,逗得抱她出来的乳母柳眉弯如月钩,亲昵地用纤纤柔荑蹭了蹭她的鼻尖。
乳母抱着她走到柳树下,坐在秋千上,温煦的晨光柔和了乳母的笑颜,倾泻在长睫上也如撒上金粉。
她陪着乳母笑完后,又觉得自己很奇怪,脑子里跑进来奇奇怪怪的想法。首先就是经典三大问。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又要做什么?
思量这几个问题期间,乳母又是同她温存私语。
几番窃窃后,乳母不知为何,眉宇间落满忧愁,叹气一声,垂下眼,眼中湿润,看着她欲笑若泣。
她看乳母这般,却是更看不真切,一时间觉得自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连自己的手指头啃着都不香了。
她是听不懂这里的人的话,脑中却蹦出想法不断,怎么都不像一个可能满月都不到的小孩。
可她心里想着的语言又来自哪?她不是还是个婴儿吗?
但她,怎么会还是个孩子?
思考了一瞬,不知是不是因为目前身体版本过低,她还没转过脑筋,注意力立刻就被那花啊草啊树啊墙啊转移走了,嘴上含含糊糊的又是婴言婴语的。
乳母一会笑一会哭,一会瞧瞧劵门外,一会又笑眯眯地逗一逗怀里的她。
嗯……打发时间也不错,多漂亮的小姐姐啊。
不过很快,门外确实来了人,步履匆匆,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其中一人进了门就提起衣袂,几步跑来,见她是醒着的,神情无比激动,上来就伸手想抱她,貌似被乳母训斥两句,拦下了。
她看过去,其人面露惭愧,却依然像是盯着香饽饽一样无比热切地看她。
上下打量这位貌若潘安、面如冠玉的谦谦君子、书生雅人,虽一身华衣纤尘不染,然眼下青黑淡痕,且栉风沐雨风尘仆仆,神态柳泣花啼,更显佳人憔悴。
而她在心中只一句。
哇哦。
然后,其人还没抱得她这个婴儿归,身后又跑来一个漂亮小正太,对着其人行礼,对着乳母行礼,对着她……也行了礼?
漂亮小正太温恭谦和地退到那位美青年身后,大概,与其人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然后乳母一脸气愤又无可奈何地看向眼巴巴的美青年,训斥了他几句,美青年掩面哭了出来,乳母也以帕捂脸、饮泣吞声,然后漂亮小正太“扑通”地跪下,看着乳母怀里的她满眼热泪,又十分认真地说什么叽里咕噜的东西,惹得美青年连连弯腰将他扶起来,抱着她的乳母也欠身摆手,几人对视一会,哭作一团。
然后,然后……她就被转到了美青年怀中,同时因为美青年蹲下身,所以漂亮小正太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在美青年怀中被美青年温柔托抱着的她,和几人大眼瞪小眼。
什么人生命题统统想不起来,她忍了忍,想咬手指放松一下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绪,毕竟人生是苦的,手指和口水是甜的。
结果,被美青年拨开了。
她在美青年对她垂泪述思情时全不看他……她忍。
在漂亮小正太目不转睛的目光下,美青年的大脸凑过来,想香她一口。
她忍……她大哭出来,朝着乳母的方向就是哭,回到乳母怀中还是哭,抱进房中仍要哭。
最后,哭累了,她存着报复心理,也不管美青年和漂亮小正太多么手足无措,就在乳母怀中睡下,然后被抱到架子床上。
半睡半醒间,又是能听见屏风外几人细语声,连着时不时的唉声叹气,简直就像萝卜蹲一样,一人叹一口气。
小正太似乎进了屏风,隔着蛟丝纱,伸进一只手,非常轻地蹭了蹭她的手背,被她下意识地握住了手指。
原本还能听见小正太衣衫摩擦的杂音,这一握,屏风内刹那安静下来,只屏风外微风被蛟丝纱拦下,不住传来细语绵绵。
以及,又是能感觉到小正太僵硬又并不移开的手指,暖乎乎的。
这时,她却走了神,无可避免地注意到传入鼻中的各种气味,其中还有来自小正太的,只是那极为陌生。
她躺在架子床中,几乎快沉沉睡下,脑子抓着异样不肯放开。
总是,极为陌生的。
安神香柔柔打转,它那近乎虔诚的静谧,以及洁净如檀香的气味,曾在数十个夜间,混着甜乳飘进她的蛟丝纱内。
如今,院子里的杏花香,却让她短暂地脱离出这具婴孩的躯体,觉得睡梦外的一切,同自己的过去与生活是没有半点关联的。
但她还是,又中道崩殂地睡着了。
浮沉间,好像睡了很久,久到睁眼看到的人随机刷新,抓着的手换了又换,偶尔手心里依然觉着冷极了。
久到,她做了一个很累人的梦。
梦中许也是在春天,玻璃窗外是温煦的亮,暖融融的。
她听得见鸟雀的啼叫,还能闻到外边树上弥漫来的若隐若现的杏花香。
但她不知为何,只有余光能瞥见窗外照进的光,没有办法转过头看过去。
没办法,她只能感受窗外温热的风夹杂花香使空气清新了一些,听见院子里收音机中的一唱三叹的唱戏声,听着再远些街边的叫卖。
她可以听和闻来着窗外的事物,而不能转头看窗外的景色,不过却可以看见室内的所有——一个安静到静穆的女人,离得远,脸看不分明。
那人一身蓝白条纹衣,坐在柔软舒适、洁白如素服的床上,手中握着一本书,另一只手里还有一支黑色短棍。
下意识的,“钢笔”这个词跑进她的意识里。
而房间里也多的是沾满露珠的、包好的花束,围着床边摆满了,花团锦簇。
其中不乏有百合康乃馨,更多的却是艳丽秾红的玫瑰,娇艳欲滴得像是刚从枝叶间剪下的。
这里是医院。
她想,这个房间也是个单人病房,装潢足够光鲜,服务足够完美。
但自己为什么会认识这些?
她在梦里所看见的高度并不是一个婴儿所有的,她此刻有着完整的意识,虽然记忆不够全面,但她能够更有条理地整理思绪。
为此,她想看看这位的脸,走向前几步望去,反而愣住了。
说不出第一眼什么感觉,只觉得熟悉得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女人身子后倾,就这么靠着,低垂下眼,许是睡着了。
窗外一阵风吹散女人额前的碎发,她手中钢笔和书滑下,滚落于地毯上,也没有惊醒她。
年轻,虚弱,憔悴。
她像一支枯萎的花,一本保存不善的旧书,或是一幅泡入水中、墨色晕染的山水画。
花草在春日升发时隐秘无声,她在春风拂过时也静谧极了。
院中杏花飘落,纷纷扬扬,如雪化春泥。
杏花香飘进了房中,与淡淡的血腥味混杂交错,就像熬过了冬眠却死在春季的动物那样,是逐渐发臭的死亡气息。
接着,变淡,散乱,又终于混进了安谧的安神香。
血味被草本自有的青涩味冲散,院中杏花香携来,一切依旧如故。
只是梦中的画面落了幕,漆黑中传来了船桨拍打在水面的水声,将那形容枯槁的女人与那个房间带入一片黑暗。
女人消失在过去的帷幕之中了。梦中所见又逐渐闪过绿色荧光,汇聚形成一个身穿蓑衣的老人。
老人面容部位空洞可怖,在一片漆黑中,像是被一团黑雾挡住了脸。荧光还散满了四处,在蓑衣老人摇桨时,微微风簇浪,便散作满河星。
而一叶扁舟所向之地,为远处一棵极为繁茂,甚至称得上美轮美奂的大树,扬朱华而翠叶,上际于众外,下乃穷极地天。
那里都不知道是不是岸。
她莫名被深深吸引着,望向那树。
但还没缓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了漆黑中根本看不见的小舟之中,可她说不出话,就像婴儿的自己,只能见那蓑衣老人也张着根本看不见的嘴,一边摇桨,悠悠然唱起歌。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
蓑衣老人唱得很慢,唱了很久,划着划着,又放下船桨,那化为船桨的绿色荧光又散开,飘在老人身侧,老人身上的荧光也逐渐被打散,只是歌声仍未停下。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那已经变成一片荧光的老人停顿了一下,歌调换了,又唱了一句明显风格不同的。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那蓑衣老人化作漆黑荧光,如雨星辰,又是变化难辨,千人千面。
而她盯着荧光,绝不眨眼。
荧光几番变化,越缩越小,越缩越矮,最后,莹莹绿光再聚成型,居然变……猫。
……额,猫?
荧光变成了一只“猫”。
还是一只背部荧光色深,腹部荧光色浅,胡须耸拉,表情极为忧郁的“猫”。
她再也记不得那棵梦中情树,而是惊得差点脚滑,摔进这都不知道有没有的河中。那“猫”再没有蓑衣老人的格调,但它也不在乎,伤春悲秋地看着她叹气。
“一纸红尘,也书得三千世界,一叶菩提。就是这人写得乱七八糟的,烦死了。”
“天命不正,因果大乱,多少人来修天道,无用无用。吾要是自己行就直接下场了,啧,也没毛用。”“猫”说着弓起腰,自己把自己说急眼了,都炸毛了。
不过它自我调节能力很好,恢复过来后,睁着那双忧郁的猫眼道:“是吾牵汝于此界,也是吾求汝所助,吾也难过。”
她呆着不说话,虽然也说不出来。
“吾先令汝听懂万物之言,一时可不适应,汝莫怕。之后牛羊玉珏吾不需,四时桑田,惟愿道法常伴身侧,汝一日未魂归太虚,就需供奉菩提香火于吾。放心,吾是不嫌弃的。”
她盯着“猫”,一时魂飞天际。
“醒罢,我会来见你,你还需修得大道才行。”那“猫”见她愣住,忧郁地换了一个平易近人的称呼。
修真…啊,这梦里再出现什么她都不奇怪了。
“简而言之,来日前情后果,我会一一道来。你前缘了尽,命数已断,如今又□□娇嫩,受不得前尘往事诸多记忆,直到满月命名,你有了根,才可恢复。离天命转世还有两百年,而你必将入修仙一途,二十四仙郡一展风华,修正天道指日可待。”
这套说辞好眼熟啊,总而言之,肉眼可见的眼熟。好像有人像它一样给自己画过大饼。
“吾名菩提,你要修我的道。所以,你要养我。”
这“猫”说的后半句总是惊人的,也不知道它哪里得出来的结论,还是强盗合同。
言而总之,她被这只猫这句话吓出了梦中。
出了梦,她躺在架子床中,没注意到今日她屋内人很多,床边也有两位仆人侍候着,但平时都是乳母在,只是她根本没在意,还沉浸在梦中。
发了很久的懵后,她恍然大悟。
然后就是她过于激动想用婴言婴语骂人,结果一出声就是大哭特哭特大哭,事情发展太快,也是吓得人拉开帘子看情况。
“小主,小主,您还真是一月不哭,一哭就吓奴呢,”一个地位更高的侍女赶着另外一位走,喊道,“还不去叫尧娘,还不去!”
又是进来几位奴仆,有摇着拨浪鼓的、有抓着布老虎当老虎被旁边人敲头的、有吹泥叫叫吹出首歌了的,还有一个男仆假装玩竹马想逗她开心。
现场过于混乱,她还没缓过来,但本能地觉得有异常。和平时不一样的异常。于是卡壳了一下,看看众人反应。
众人见此,一时欣慰不已。
此刻乳母也急匆匆进了门,撤下了众多奴仆,抱起她哄道:“女郎,女郎,你真是百日来就哭了两回呢,不哭吓人,哭了也是回回唬人,上次可吓到了你父亲和你堂哥哥,这次又是要吓他们吗?可你回回都吓了尧娘。”
“但没关系,尧娘同你亲,尧娘不生你气。”
她……听得懂了?
她之前不是还听不懂吗?
那“猫”说的真假?
乳母还在道:“女郎做什么都好,别憋着自己就好。今儿来客还要喝你的满月酒,置办了礼来听你哭的。”
“上次是你阿父回来,这次是长妙治水得归,就连仙郡的仙人也要来贺礼。你是个极伶俐的孩子,多感人的孝心啊。该是他们去哭,一个奔赴上京的是大事,一个坐了月子就去治水也是大事,见不了刚生下的长女当然没办法,没办法,他们是没办法……你还是让他们哭去,尧娘心里也有气。”
“长尧阿姊。”门外传来声响,乳母顿住,下意识看过去,她的动作很快。
“两月不见,你也是说起我的小话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女性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接着走进一个一身锦绣飞鱼袍,头戴进贤冠的女子。她乌发梳得很整齐,手很自然地垂于身侧,长袖垂落,隐约能看见腕间还有一红珊瑚珠串。她嘴角含笑,却目光锐利,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你倒是舍得回来!”随长尧叫骂道。
“阿姊,长妙回来了。”随长妙温柔看过去,说,“苦了长尧阿姊数月劳累了。”
“我不苦,你女儿才苦了去了。你要是不心疼她,我心疼她。”随长尧见了人,情绪逐渐升起,越看人越气,简直气急了。
“你离开不久,她就险些被毒害,若不是当场抓获,又寻来名医,加上我日夜不眠地照料着,否则今日你们就该阴阳两隔!就算这样,她身子也是虚的,三个来月睡的时间远高于其他孩童,醒着的次数我两只手都数了过来!”
我之前被下毒?她想。
睡这么久是因为下毒?此时随长尧侧过身子,直视那女子,蹙眉道,“百日了,我哭的次数都多,她就哭了两次,两次,谁家小孩哭两次?一次是妹夫回来,一次是你回来,她醒着的时候都不让我难过,我哭了,她哄着我开心,哪像你们伤了我的心,心疼你们也心疼不过来,我当然偏心我们女郎。”
“你们不要她,我可是要的。”随长尧道。
随长妙听后,沉默一会,才哑声开口:“上京政乱,我夫郁言四月前无奈离去,我一人留下处理城中事务,一月后生下小女郎。”
随长尧听着,又落下几滴泪,抱着孩子的手不断颤抖,似乎要放下孩子,抱住另一个人。
随长妙眼中悲伤,又无可奈何:“目城水患,我为治水,策马离开,两月未归,衣带未解。上月,上京事暂平,郁言带着处于动乱之中的世子段筱回来。前些日,治水一事有了转机,我便日夜奔来,惟愿喝一杯自己十月怀胎之子的满月酒,想着请来仙人,一起给她祝贺,也取个好名字。”
她说到后面顿了顿,像是有什么没说完的,却咽了下去。
随长妙没有进来,就站在屏风外,深深望来,眼神更加落寞惭愧,她是一直听着随长尧说完这些话后,整理好情绪,才开口的。
只是眼中依然湿润,随长妙清了清嗓子,直直跪了下来。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我身为工部侍郎随唯不得不离家数月,但随长妙自知,自己对不起阿姊。”
“阿姊,长妙对不住你!”
随长尧张了张嘴,泪水落下,却别过脸,不说话了。
啊……乳母还在哭。
她扒住乳母袖子,想轻轻拍拍乳母,但没有成功,于是她的注意力到了屏风外那人身上。
原来是因为这些事情吗?
原来门口站着的是她这个身体的妈?
刚刚没看清,她又爬过乳母的臂弯看过去。
确实是个英气的人,还是当官的。
但她这几番动作,两边哭得更凶了。
“长妙,我的长妙。”随长尧抱着她就走到随长妙那处,虽抱着孩子不敢跑,但走得快极了。
随长妙接住激动的随长尧。
“阿姊怎会不心疼你?阿姊怎会不想你?”随长尧落泪,说,“阿姊日夜都在想你,昼吟宵哭,椎心泣血。你是长妙,我带大的长妙啊。我又怎会因为这些气你,明明只你最是苦命,我的长妙最是苦命,便是昼夜奔波,却还要送…”
她说不下去了。
“阿姊,阿姊,”随长妙纵眼角湿润,也要伸手压住随长尧的肩,打断她的话。
“此只我所为,是长妙对不住你,对不住女郎。”
随长尧顿住,呆看她的长妙,抱着孩子的手下意识用力几分,却是凄苦地笑了。
一时相看无言,随长尧打断了这无奈的寂静。
“长妙……自是对的。”随长尧抖着嗓子,努力冷静道:“但今日喜事,那些该说不说的……往后再叙吧。”
随长妙沉默一瞬,点了下头。
“女郎我终日尽心照看着,你抱抱她吧,她是你的长女,她这般念着你。”随长尧强睁着眼不再落泪,认真看随长妙,勉强笑说。
然后她就被交到了抱得很生涩的随长妙手中,一时间两方都有些慌慌张张,只有站在一侧的随长尧十分欣慰。
随长妙眼睫湿润,情绪还没缓过来,就生涩地接过,把她抱在怀里,袖口中的红珊瑚珠串露了出来。
随长妙低头看了看这个孩子,嘴唇颤动,却沉默不语。
慢慢地,她眨了眨眼,突兀地抬眼向上看,咬紧下唇,只是一直调整着抱她的姿势,希望怀中孩子舒服点。
室内安神香静静流淌,她们站立其间,抱着怀中的婴儿,神态温柔或英气,眉目多情或内敛。
直到传话的奴仆请入内,告知各路来宾已进,仙人也已入府中,是否准时开宴?
……
随府本身原是前任知府住的旧居,后前任知府右迁上京,而早两年郁言又来此就职,皇帝心疼外甥郁言远赴汕轮城,又怜惜自己的近臣工部侍郎随唯寒门出身,就把这府邸赐给了他们。
此外,皇帝也要求按照郡王府的标准扩建,便由能工巧匠几番捣鼓,变成今日这承载帝王盛宠的好光景。
朱门高阁,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玉砌雕栏,他们从后府移步前厅,经过曲径通幽,廊腰缦回,各个屋子还贴了不少胖娃娃抱鱼和福字的窗花,红灯笼也如红梅点点,一眼望去,同庭中翠竹青青构成繁茂春意。
途中,由远及近,逐渐可听见宾朋满座,欢声笑语,有还未入宴的见了他们,一齐涌上来道喜。
“哎呦,贺喜,贺喜。随官人长女的满月宴,终于是让我们吃着了。”
“来得迟了,不曾迎接,几位大人海涵。”随长妙含笑作揖。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别打,她被亲妈抱着很尴尬,缓解一下气氛。
总觉得现在好像轮不到自己出场。她捏了捏自己的肉拳头。
“此是我长姐,随书随长尧。”随长妙介绍道,“你们吃的宴,都由我长姐与我夫一同操劳的。”
随长尧欠身,早已恢复如常,笑眯眯地同几位宾客在言语上打起太极。
来的几位早已看见随唯怀中的她,现才有机会询问:“这位小女郎,想来就是今儿的主人公了?”
“正是。”随长妙接过话。
接着又是几番恭维。
随长妙并不多言,同来人寒暄后,就面怀歉意,别过。
看不见那些人后,随长妙对随长尧耳语:“阿姊,麻烦你先去将仙人请去前厅,等我同女郎进了前厅。”
“你放心,”随长尧理了理鬓发,“都准备好了,今儿得是金樽斟满,宾客尽欢,才遂了我的意。”
终于,走到前厅时,随长妙突然捂住她的耳朵,此时大门外鞭炮正好被点着。
在鞭炮声中,其他人注意力一时大门被吸引了,借此,随长妙似乎张了嘴说些什么,但是声音很轻,怀里的她听不见。
接着,随长妙很轻地亲了下她的侧颊,还顺带蹭了一下。
很快,鞭炮声停下,随长妙站直,又恢复原样。
郁言还在大门里迎客,她们一出现,就差人看着大门迎客,自己快步走来。
他走来时穿得多么正式简直一目了然。
头戴金丝冠,腰佩翠轮玉,一袭紫金云锦袍,衣裾同衣袂皆绣了金丝奇花纹,好不名贵绝伦。再加上这个美青年还是目如朗星,唇红齿白,快步行来时,真的很养眼。
就是腰间还别着一支桃花枝,手里似乎还攥着一颗果子,看着很奇怪,不过她很快知道原因了。
“长妙,女郎儿,”郁言终于跑来了,喘也不喘,“你们终来了。”
他们说着,一同走进前厅,在见到休憩的宾客们前,还说了几句悄悄话。
随长妙看了那桃花枝,那果子,无奈道:“进门时给你的,郁大人怎生还留着呢?”
郁言摸了摸女儿的脸,无比怜爱,接过随长妙的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工部侍郎今日对我掷果盈车,下官自是欢喜无比。你说,哪有收起来的道理?”
在随长妙怀里的她听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偏偏他们还无比自然地相视一笑。
随即见了宾客,他们同怀里的她一同迎上前。
高朋满座,八珍玉食。
随长妙怀里的她一出现,所有人涌了上来,说着热切的体己话,对这个满月的婴儿极尽善意,对工部侍郎随唯和长公主之子同时也是汕轮城的知府大人郁言极尽恭贺。
他们朝向主桌走去,而那已有了一位身着法衣,手持菩提子持珠,赤足而立的老僧人。
而那僧人周身隐隐有梵光佛香,垂眸低语时,仿若神佛慈悲。
而且那老僧人周围还有云雾环绕,看起来像个真的仙人。
但,有一只黑背白腹的猫坐在老僧人肩上,忧郁地在她看过来时忧郁地看她,以至于场面有点诡异可爱且滑稽。
她和猫一起眼睛瞪的像铜铃,可其他人像是没发现一样,走向老僧人那处。
不少人来和仙人行礼,像是都认识这位老僧人,神情十分惊喜。
老僧人一一回过。
老僧人似乎也是人情练达,不像她想象中高高在上的仙人,举止行为都十分合礼仪规矩,言谈时也颇是四两拨千斤。
就是那猫依然忧郁地看过来,坐在老僧人肩头,不动如山。
不是?为什么这猫和她梦里的那么像?
而且没人问问吗?
它还一直看她?
它说的养,不会就是先找了托来生米煮成熟饭吧?
等到他们走来时,老僧人双手合十,置于胸前:“老衲来此赴宴,恐多有得罪。”
随长妙回礼:“仙人能来,蔽府如婴儿盼之父母,若有失礼之处,是下官之过。”
两方说了几句不痒不痛的客套话。
“女郎今日,恭喜。”
老僧人又专门跑来同她贺礼,眼神极为和蔼可亲,语气也十分慈悲温和。
贺礼后,那老僧人又看了她好多眼,又是极为满意一般。
就是,她有点觉得,有点和蔼过头了。而且,老僧人笑得有点…欲说还休。
“仙人,我们有一事相托,求仙人成全。”随唯说道。
“女郎是我们的长女,未来前程之事总是尚未可知,但我们希望她至少岁岁平安,”这时,郁言对老僧人道,“求尊驾赐名此女。”
前厅中所有人看了过来,突然都安静一瞬,看向随长妙怀中的她。
老僧人叹道:“老衲此番前来,正为此事。”
“仙人请言。”随长妙说。
“鹤骨松筋,轻云出岫,我虽修仙百年,也不过是来自二十四仙郡中的一寺门主持。而今日所来,也因为是受人之托。”
“第一件事……女郎命中其实已有名讳,并不需老衲以自己的一得之见给小女郎取了名字。”
宾客们骚动起来,纷纷不解。
“仙人此话何意?”
随长妙说这话还是很冷静,像是早就互通了情报一样,只是她却变得如之前最开始抱孩子那样僵硬。
郁言沉默下来,没再接话。
老僧人长叹一口气:“善哉善哉。”
他没有回话,而是看向随长妙怀里的她,接着才道:“命格如水,仙格似海,三溪浇树,一叶菩提。”
“她已有名,姓随,名漪;成年时,她恐怕已不在你们身侧,所以占卜所得,也有了字,字为潋之。”
“随漪,随潋之……”随长妙笑了,笑意温和,“是个好名字。”
郁言也看着怀里的长女,悲笑道:“你有好名,也有好字。阿父欢喜……来日愿你也是。”
“而这,就引出了第二件事。”老僧人接着说。“她命有大劫,偏偏又是先天菩提童,唯有进入修真一路,方可渡劫。”
“修真?”几个宾客惊问,也有不少人看向随唯,可算是明白这对夫妻的意思,又侧开视线了。
“老衲才疏学浅,若多言一句,此只我浅薄之念。但,她是适合的。”老僧人看着随长妙,叹道。
老僧又看向她,眼神忧郁和蔼,就像他肩上那只猫一样。
“随漪,你看得见,对吧?”他指了指肩头。
她——也就是随漪愣住了。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老僧人叹道,“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
绿色荧光从老僧人袖口纷纷飞出,绕过宾客,飞出前厅,在庭院间汇成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
大概没人能看见,不然就该有什么动静了。满月的她看过去。
上际于众外,下乃穷极地天。这是她在梦中看到的缩小般的大树。
“随漪。”
……
充斥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混进来杏花香,有人走近,蹲下,为她捡起那只钢笔,坐在她身侧,为她理了额前细发。
病房里那团团围着她的玫瑰,没了滋润,花瓣边缘就有些萎靡的枯黑。
至于其他的,连带着乱哄哄的香气,都被扔进了垃圾桶。
那人声音轻到听上去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就像是来自上辈子,却依旧传入耳边。
“随……漪。”
……
那猫忧郁道:“前缘,你想起了。”
种因感果,三世流转。
异世之人,薄情短命。
她的确就叫随漪。
如今,是活在一本很久以前看过的书里,成了书里本没有的人。
随漪点了头。
宾客们哗然。
她还超过了老僧人的预期,憋了个大的,道:“我看得见…那只……臭猫。”
老僧人愣了一下,和蔼笑了。
那猫忧郁地看她,不理会这个口舌之争。
说着,那猫就从老僧人肩上显现出来。紫气东来,仙气漫漫,看着非池中之物。
宾客又是很捧场地一阵哗然,倒是很像游戏通关的背景音乐。
老僧人笑道:“随女郎,这就是我予你的贺礼,望女郎不嫌弃。”
……
金樽清酒,高朋满座。
已经有不少心思活络的懂了这位来自梵音仙郡、德高望重的敲月寺主持的弦外之音。
汕轮城离得最近的就是梵音仙郡,而这也是最为接地气最为慈悲的仙郡,哪个没去过鼎鼎有名的敲月寺供奉香火?
但这位主持今日可是第一次下山。这位随神童百日能言,今得灵宠,又是仙格在身,仙人所护。
她甚至还是天子近臣、工部侍郎随唯与长公主之子郁言的长女,也许还会因为这件事被大喜的圣上提前封为郡主,毕竟圣上说不定也可借此由头,平定上京事变的遗乱。
随府又要被推上权力的风口浪尖了。他们想。
这可不一定真是好事。
但今日之事,随府中人,到底又知道多少?
他们又舍不舍得,来日将这个孩子送进二十四仙郡?
从此凡尘前缘尽断,此生依旧不复得见。
随漪穿越来前一百天没记忆,后来才有,但有中看水中月镜中花的感觉,对前世没什么归属感,不过也有她本身性格的原因。
但其实前世对她影响很大。
随漪穿来,小时候挺逗的,之后才慢慢有了格调(不是)。
引用了苏轼的词,曹植的诗,还有佛教的经文,因为隐射故事剧情,大家可以自己搜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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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仙道魁首死而复生了(随漪·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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