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锋利的刀子，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凄厉的呼啸。人们裹紧了厚重的棉衣，行色匆匆，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冬眠般的沉寂。然而，一则爆炸性的消息却像寒风中的冰渣，刺得人心头发凉——莫晓被开除了。
事情的导火索，还是他那段无疾而终的“朦胧恋情”。那天，莫晓在去食堂的路上，迎面撞见那个“抛弃”他的女生和他的“情敌”亲密地挽着手，那男生投来那种混合着得意与轻蔑的目光。长久以来积压在莫晓心中的屈辱、愤怒和不甘，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
冲动之下，他叫了几个校外的“兄弟”，在放学路上堵住了那个男生。对方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被闻讯赶来的老师给制止了，才没有闹出更大的事端。但对方家长不依不饶。学校为了平息事态，给了莫晓一个记过处分，校长在全校大会上通报批评。
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然而，莫晓心中的邪火并未熄灭。处分通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激起了他更大的报复欲。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夜，他像电影里的蒙面劫匪，用一条黑色丝袜蒙住头，撬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锁。压抑的怒火找到了宣泄口，他发疯般地砸碎了办公桌上的玻璃板，踹翻了椅子，将文件柜里的资料撕扯得满地狼藉……他沉浸在这种破坏的快感中，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巢穴里疯狂撕咬。
命运的捉弄往往在最不经意间降临。学校的伙食团长，一个住在办公楼习惯起夜的老头，无意间透过校长办公室的窗户，看见了那个正在疯狂破坏、头上罩着可笑丝袜的身影——虽然蒙着面，但莫晓在学校的高知名度，使老头一下就认出了他。
破坏校长办公室性质恶劣。开除的通知冰冷而决绝，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莫晓走得很安静，像一滴水融入了夜色。他只带走了他那把破旧的、琴弦已经生锈的吉他。没有告别，没有留言。
我心情沉重地推开原来分班前老寝室的门，里面静得可怕。几个人都伏在书桌前，头埋得很低，只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翻书的哗啦声，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莫晓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我站在门口，声音干涩地打破沉默。
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回应。只有翻书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更快地响起，仿佛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你们他妈的怎么了？！”一股无名火窜上来，我提高了音量，“连句话都没有？好歹……”
“蓝枫，”终于有人开口，是背对着我的一个室友，声音带着疲惫和不耐烦，“你别老关心走了的人，关心关心自己吧。马上要期末考试了，火烧眉毛了都，你还有闲心瞎逛？”他头也没回，语气冷淡。
“陈小宇呢？”我不想再跟他们废话。
“陈小宇？你找他？去街上游戏厅或者台球室找吧。他小子现在跟中了邪似的，整天逃课，就知道在外面瞎混，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打台球赌钱，老师都警告他好几次了。我看他啊，离莫晓的下场，也差不远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我疲惫地退出寝室，身后，那令人窒息的翻书声再次响起，像在为一段逝去的友情和失控的青春敲响丧钟。
冬天的风越来越锋利，刮在脸上生疼。人们像冬眠的动物，瑟缩在教室和宿舍里。就在这压抑的氛围中，一天课间，班主任——那位教语文、平时还算温和的女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开着电暖气，混杂着墨水和纸张的味道。班主任正伏案批改作文，红笔在纸页上划出流畅的线条。她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地问：“蓝枫，最近学习怎么样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还……还可以。”我谨慎地回答。
“真的吗？”她终于放下笔，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我，“据我了解，你最近在学习上……有些分心啊。”她顿了顿，又低头去看作文本，红笔在一个句子下划了条波浪线，“马上就要高考了，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她的语气渐渐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有些话，我也不想说得太明白，你们虽然年轻，也该懂点事了，要为自己的前途负责。”她在一篇作文的末尾批注：论据不够充分，逻辑需加强。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心开始冒汗。“老师，我……”我想辩解。
“你不用解释什么！”她打断我，再次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韩燕，可是我们班上的尖子生，是冲击重点大学的苗子！你——可别影响了人家的前途！”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沉重，像冰锥一样扎进我心里。
“老师，我……”我还想说什么。
“好了，回去好好想想吧！把心思都收回来放到学习上！”她不耐烦地挥挥手，重新埋首于那堆作文本中，仿佛刚才那番敲打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像被抽空了力气，木然地走出办公室。走廊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冷和屈辱。
回到教室，刚坐下，陶晏就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喂，大哥，”她压低声音，“听说……你挨批了？”她努力想用轻松的语气，但眼神骗不了人。
“幸灾乐祸是不是？”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心情糟透了。
“我是关心你！”陶晏有点委屈，“唉，到底怎么回事？老班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呗。”我敷衍道，不想多说，转而急切地问，“韩燕呢？她……挨批了吗？”
“没有啊。”陶晏很肯定地摇头，“她好好的，刚才还见班主任跟她有说有笑的。”
“怎么可能？”我皱紧眉头，心里那点微弱的平衡感彻底失衡了。
“怎么不可能？”陶晏看着我，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告诉你件事，你可别多心。韩燕她爸爸……前两天来过学校。据说……她爸爸和咱们班主任是大学同班同学……”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是真的吗？”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离十吧。”陶晏叹了口气。
“哦……”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自嘲涌上心头。
课间休息时，韩燕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到我座位旁，脸上带着难得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她摊开白皙的手掌，掌心躺着几颗包装精致的奶糖。“喏，蓝枫，给你！”她眼睛亮晶晶的，“我爸给我带来的，可好吃了！”
我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心里却像堵了一块冰。“谢谢。”我接过糖，语气平淡。
“我爸是来参加一个作家笔会的，”韩燕没察觉我的异样，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他刚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呢！我家里书可多了，都是我爸买的，我的文学兴趣也是他培养的……”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拜。
“你爸……”我打断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冷意，“还是我们班主任的大学同学吧？”
韩燕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讶。
“这是不是不该让我知道的秘密？！”我冷冷地接了一句，将手里那几颗带着她体温的糖轻轻放回她的课桌上，“谢谢你的糖，我不太爱吃甜的。”说完，我无视她瞬间变得错愕和受伤的眼神，起身径直走出了教室，留下她一个人愣在原地，望着那几颗被拒绝的糖果。
没过多久，班主任以“优化学习环境”为由，再次调整了座位。我依然在最后一排的“边疆”，而韩燕被调到了教室正前方、靠近讲台的“黄金位置”。我们之间，隔开了整整五排桌椅的距离，像隔开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新年的脚步在漫天飞舞的贺卡中悄然临近。我素来怕麻烦，收到贺卡也懒得回赠。当别人兴奋地交换、炫耀着花花绿绿的卡片时，我依旧两手空空。一天早自习，我却在摊开的语文课本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张夹着的贺卡。
卡片是温馨的米老鼠图案，旁边印着一行俏皮的字：“猜猜我是谁？——一个神秘的朋友。”我疑惑地翻到背面，两行娟秀而熟悉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祝新年快快乐乐，开开心心！
没有署名。我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陶晏。她正咬着笔杆做题，感受到我的目光，疑惑地看过来。我扬了扬手中的贺卡。她一把抢了过去，翻看后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我懂了”的狡黠笑容。
几乎在同一瞬间，我也猜到了这位“神秘的朋友”是谁。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几排桌椅，投向那个坐在前排的纤细背影。她正专注地看着黑板，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
一股暖意夹杂着酸涩瞬间涌上心头。然而，班主任冰冷的警告——“你可别影响了人家的前途！”如同魔咒般瞬间响起，将那点暖意冻结。还有那句“她爸爸和班主任是大学同学”……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在我耳边回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出去。陶晏想说什么，我却一把将贺卡从她手里抽了回来，胡乱塞进了课桌最深处，像藏起一个烫手的秘密。
新年伊始，天空竟意外地飘起了鹅毛大雪。一夜之间，世界银装素裹，屋顶、树枝、操场都覆盖了厚厚的、纯净的白。这让我们这座南方的城市以及压抑了许久的校园瞬间沸腾了，学生们欢呼着冲出教室，打雪仗、堆雪人，尽情享受这十年难遇的雪景带来的短暂欢愉。
我独自坐在空旷的教室里，对着窗外的喧闹充耳不闻，强迫自己盯着摊开的复习资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冰冷的空气似乎能穿透墙壁。
忽然，一股熟悉的、带着清冷雪气的馨香靠近。我抬起头，韩燕不知何时站在了我旁边。她裹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小脸冻得微红，正跺着脚，搓着一双同样冻得通红的手，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氤氲。
“蓝枫，”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雀跃，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外面雪好大！一起……出去玩雪吧？”
“没兴趣。”我低下头，声音干涩而冰冷，目光重新落回毫无意义的书页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感觉到韩燕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带着不解、困惑，还有……渐渐弥漫开来的失望。我忍不住再次抬起头。
看着她冻红的脸颊和充满希冀的眼神，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我站起来说“走吧。”
韩燕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她默默地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双崭新的、毛茸茸的蓝色手套，紧紧地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没有再看我，只是低低地说：“哦。”然后，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外面雪还在下，世界一片洁白。男女生们追逐着把雪球掷向对方，雪球落到雪地上，像一朵朵白色的蘑菇。
韩燕的脸比刚才更红了，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像捧着易碎的珍宝，低声叹道：“真美！”
“可它最终会化成水，无色无味！”我冷冰冰地说。
“但它毕竟美丽过！辉煌过！”韩燕有些激动，我却面无表情地踢着地上的雪。
“你最近怎么了？”韩燕盯着我，雪花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化作点点晶莹的水珠。
“没什么！我们以后还是少来往吧，快高考了，别影响了你学习……”我把目光移向远处，一群学生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堆雪人。
韩燕用力扯下戴在手上的那双蓝色手套，转身离开，她低着头，慢慢地、孤独地穿过喧闹的操场。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乌黑的头发和肩膀上，那个白色身影，在茫茫雪色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寂寥，像一幅被刻意留白的悲伤画卷，最终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个消失在雪中的背影，彻底碎裂了。冰冷的悔意，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地钻进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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