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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墨痕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像冰冷的铁线虫,在周砥麻木的神经上反复钻凿。他躺在病床上,左臂被石膏和夹板牢牢固定,沉甸甸地坠在身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肋间的钝痛,额角缝针的地方突突地跳。但所有这些□□的痛楚,都抵不过床头柜上那几张薄薄纸张散发出的、无声的、冰冷的压迫感。

ICU费用清单。催缴通知单。上面的数字冰冷、巨大,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和绝望。母亲躺在几层楼之隔的重症监护室里,靠着冰冷的机器维持着那点微弱的生机,而维系那点生机的代价,是他倾尽所有、砸锅卖铁也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冯志刚咳血的蜡黄脸庞和那句“输得一干二净”的绝望叹息,如同鬼魅,在惨白的天花板上盘旋。

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泥潭,他正在无可挽回地下沉。父亲嘶哑的嘱托——“心陷进泥里”——在死寂的心湖中回荡,却越来越微弱。

病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很轻,但在这死寂中却如同惊雷。周砥没有转头,只是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进来的是刘志远。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深灰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手里拎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水果篮,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关切和官方式严肃的复杂表情。他走到床边,将果篮放在那几张催命符旁边,鲜亮的水果与冰冷的数字形成刺目的对比。

“周砥啊,好些了吗?”刘志远拖过凳子坐下,声音低沉,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乡里领导都很关心你的情况。李乡长特意让我代表他来看看你,还有你母亲的情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砥缠满绷带的头、固定着的左臂,最后落在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上,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惋惜,“唉,你说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开车还是要小心啊!年轻人,太毛躁!”

周砥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回应。毛躁?他胸腔里翻涌着冰冷的怒火,却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去反驳。

刘志远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重,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意味:“周砥,你这次事故,影响很不好啊!公职人员,驾驶他人车辆,在盘山公路严重超速,造成重大单车事故,车辆损毁,公共设施损坏,还差点搭上两条人命!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却又冰冷刺骨的语重心长:“现在县交警那边初步认定你是全责。张永贵那边,虽然念在乡里乡亲和你母亲病重的份上,暂时还没提赔偿的事,但人家那车是新的,奔驰!价值不菲!还有道路护栏、路基的损失……这加起来,可不是小数目!你自己又伤成这样,工作肯定是暂时无法开展了。”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周砥依旧毫无波动的脸,仿佛在欣赏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然后才缓缓抛出真正的目的:“鉴于你目前的情况和事故造成的严重后果,经乡党委会初步研究决定……暂停你的一切职务和工作,回家好好养伤,反省错误。等事故处理完毕,身体康复,再视情况……考虑你的工作安排问题。”

“暂停职务”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周砥早已麻木的心脏。最后的退路,也被堵死了。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荒芜。

刘志远看着周砥灰败的脸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的光芒。他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放在水果篮旁边,纸张崭新,打印的字迹清晰。

“这是停职通知,你先看看。没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字。”他递过来一支崭新的签字笔,笔尖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周砥的目光,终于从那几张冰冷的催缴单上移开,落在了那份停职通知上。白纸黑字,像一纸判决书。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签名处那一片空白的方框里。

签下去,就等于认输。承认自己“毛躁”,承认这场“意外”,承认张永贵的逍遥法外,承认冯志刚的绝望和自己所有的挣扎都毫无意义。也等于……彻底斩断了他作为国家干部最后一点微薄的、可能换取救命钱的指望——工资、医保……

可是,不签呢?母亲怎么办?ICU里那冰冷的机器,每一秒都在燃烧着天文数字的费用。账户早已告罄,护士的提醒言犹在耳。不签,刘志远会有一万种办法让他更惨,甚至可能立刻切断母亲那点靠透支维持的治疗。张永贵也绝不会放过他,那笔天价赔偿会像绞索一样套紧他和他病床上母亲的脖子。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的铅块,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正被拖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无论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那块青石的冰冷触感似乎也正在被这无边的泥沼吞噬、同化。

“周砥?”刘志远的声音带着催促和不耐烦,将那支笔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戳到周砥没有受伤的右手,“签了吧。签了,乡里也好,你自己也好,都有个缓冲。你母亲那边……唉,花钱如流水啊!总得先顾着救命,对不对?其他的……以后再说嘛。”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眼神里闪烁着**裸的暗示和掌控一切的得意。

周砥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冷。他的目光,在床头柜上几份文件之间移动:鲜亮水果下的停职通知,水果篮旁边那几张刺目的催缴单,还有催缴单下面,微微露出一角的、印着“永贵石料场VIP贵宾优惠券”的碎片残骸……张永贵那张油腻的笑脸和刘志远此刻道貌岸然的表情重叠在一起,如同最恶毒的讽刺。

“心陷进泥里……”父亲的声音如同最后的游丝,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挣扎。

一股巨大的、撕裂灵魂般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顽抗的意志。他累了。太累了。母亲的命,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压碎了他所有的脊梁。

他那只冰冷的右手,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了起来,伸向了刘志远递过来的那支笔。

刘志远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胜利者的弧度。

就在周砥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笔杆时——

“周砥!周砥!”一个带着哭腔、极度惊恐的声音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冲进了病房!

是周茂林!他跑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像见了鬼一样,一把抓住病床的护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砥娃子!不好了!冯……冯工!冯志刚!他……他吐血吐晕过去了!人……人快不行了!医生……医生在抢救!说……说是急性的什么大出血!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堵住,周茂林老泪纵横,整个人都在发抖。

冯志刚?!

周砥那只伸向签字笔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指尖距离冰冷的笔杆只有不到一寸!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灰败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冯工!那个唯一和他并肩捅了马蜂窝、咳着血说“输得一干二净”的老环保员!他也要……倒下了?因为这场失败,因为那口咽不下去的悲愤?!

刘志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随即皱紧眉头,脸上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厉声呵斥道:“周茂林!你嚷嚷什么!这里是医院!别影响病人休息!”

周砥却对刘志远的呵斥充耳不闻。他僵在半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股从冰冷死寂的深渊底部猛然炸开的、混杂着巨大悲恸和滔天愤怒的烈焰!冯志刚!又一个因为他、因为张永贵、因为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混蛋而倒下的无辜者!他母亲躺在ICU,他浑身是伤被停职,冯志刚吐血垂危……而他们,这些始作俑者,却在这里逼他签字认输,想用一张纸抹掉所有的罪恶!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周砥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那只僵在半空、离签字笔只有一寸的手,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爆发出骇人的惨白!手臂上固定夹板的绷带瞬间被崩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刘志远那张虚伪的脸,那眼神不再是空洞和绝望,而是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的疯狂火焰!

“滚!”一个沙哑、破碎、却如同寒冰炸裂般的字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狠狠砸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滔天的恨意!

刘志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反应和那双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眼睛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猛地站起身,连退两步,撞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刺耳的噪音。他脸上那掌控一切的得意瞬间消失,只剩下惊骇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周砥!你……你发什么疯!”刘志远色厉内荏地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砥没有再看他,也没有看那份停职通知和那支掉落在床单上的签字笔。他所有的意志和力量,都被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冲动攫住——他要去看冯志刚!立刻!马上!他不能让他像父亲一样,孤零零地倒在冰冷的地方!

他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抓住病床的护栏,不顾左臂钻心的剧痛和全身伤口的崩裂警告,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挣扎着、摇晃着,试图将自己沉重的、缠满绷带的身体从病床上撑起来!

“砥娃子!你不能动啊!医生说了你不能动!”周茂林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想按住他。

“放开我!”周砥嘶吼着,如同疯魔,额角崩裂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染红了绷带。他甩开周茂林的手,身体在巨大的痛苦和不屈的意志拉扯下,剧烈地颤抖着,竟然真的将上半身从床上撑起了一小半!

就在这时,他病号服胸前的口袋里,一个硬物因为剧烈的动作滑落出来,“啪嗒”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是那块棱角分明的青石碎块。

石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刘志远崭新的皮鞋旁边,沾着泥灰和淡淡的血痕,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冰冷而坚硬的微光。

周砥撑起的身体猛地顿住。他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地上那块冰冷的石头。父亲嘶哑的嘱托,如同穿越时空的洪钟,瞬间在他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盖过了所有的剧痛、愤怒和绝望!

“脚底沾泥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陷进泥里……”

那声音,不再微弱,而是振聋发聩!

周砥撑起的身体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回病床上,震得床架一阵呻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块青石,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挣扎,是痛苦,是濒临崩溃的绝望,更有一股被强行唤醒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如同石头般冷硬的执拗!

刘志远惊魂未定地看着跌回床上的周砥,又嫌恶地瞥了一眼脚边那块肮脏的石头。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恼怒,整了整衣襟,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他弯腰,捡起掉在床单上的那支签字笔,连同那份停职通知,一起重重地拍在床头柜上,压在那几张催缴单上。

“周砥!”刘志远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官腔,带着冰冷的警告,“情绪解决不了问题!这份通知,你好好看看!签不签,后果你自己掂量!你母亲的命,还有你自己的前程,都在你自己手里攥着!想清楚了!”

他不再看周砥那张因痛苦和挣扎而扭曲的脸,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晦气,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病房,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回响,如同战败者不甘的撤退鼓点。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周砥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周茂林压抑的啜泣声,还有地上那块冰冷的青石,在惨白的灯光下,沉默地折射着坚硬的光泽。

周砥的目光,缓缓地从地上的青石,移到了床头柜上。那支冰冷的签字笔,静静地躺在崭新的停职通知上。而在通知下面,几张催缴单的冰冷数字,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舔舐着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颤抖着,伸向那支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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