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碎光日常
康复中心四楼靠窗的一间治疗室，午后的光线总是特别柔和，林舒然坐在椅子边，双手环抱着膝，静静地看着父亲在器械上缓慢训练的背影。
她没有滑手机，也没有阅读，只是望着一动一静之间的画面。
父亲的步伐稳重，但仍旧带着小幅度的抖动，苏景深站在侧面，一手轻按着机械的扶手，一边不疾不徐地说着什么。
她听不清楚内容，只听见那声音的语调温和。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不过十来天。林舒然记性不差，她记得苏景深与每一位病人的互动细节，也记得他从不轻易评论或干涉，却总能在关键处给出恰当的提醒。
那天林爸爸愎健快结束时，林舒然接到编辑部的电话，要先回办公室，就不陪林爸爸回家。反正林爸爸现在可以独自走路，虽然不快，但比之前好多了。
与父亲道别后，看着他上了网约车。
突然下起了雨。细密的雨丝打在窗玻璃上，渐渐变成模糊的水痕。
准备离开时发现自己没带伞。她站在康复中心门口的玻璃檐下，看着街道彼端骑楼下匆匆的行人，有点迟疑。
“林小姐。”身后传来声音。
她转过头，是苏景深，手中握着一把黑色折伞。
他将伞递过来，“给你。”
林舒然一怔，下意识道：“那你呢？”
他微微垂下视线，声音不高也不轻，“我不怕淋雨。”
她一时间没接过，只望着他指节清晰的手，还有掌心一角未干的绷带。那是早上帮病人移动器械时不小心被边角擦破的。
“谢谢你，但这样不太好吧……”她语气轻，带着犹豫。
苏景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抬手，轻轻把伞放进她怀里，语气平静却坚定：“我还有备用伞，而且不急着走。”
雨声没停，两人站在屋檐下，空气里有青草与泥土的清凉味道。她终于低声说了句：“好。”
伞撑开时，她才发现，那伞柄上有细细的白线，是缝补过的痕迹。
她转头看着他微皱的衣领说：“你这把伞，好像是补过的。”
“嗯。”他颔首，“以前实习的时候买的，用久了。”
“那你怎么没换？”
“舍不得。”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撩起她心底某个角落。
她转身前轻声说了句：“下周还你。”
他没说什么，只点点头，目送她走进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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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周二上午，天气放晴。林舒然提早到了治疗室，带了一杯手冲咖啡。
她本是习惯独自饮用的，不常为谁特地准备。然而那杯热咖啡像是某种未说出口的回应，她递给苏景深时只说：“刚好经过买了两杯。”
他接过，低声道谢。那天，他没问原因，她也没解释。
之后几天，她开始习惯在来之前顺手带点什么——咖啡、豆浆、有时是一盒刚出炉的热煎饼，偶尔她会笑着说：“刚好排队没人。”
他也总是淡淡地收下，有时会回一声：“你也吃一点。”再不多说。
这样的互动，不刻意，缓慢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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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段，员工休息室里人不多。苏景深坐在角落位置，刚放好便当，手机上亮起一条讯息，是同事转发的康复讲座时间表。
他回了个“收到”，顺手将手机放在桌上。打开便当盒那刻，他停顿了一下。
是早上那家熟食铺的鸡蓉粥，热气尚存，洒了细葱和些许紫菜。他今天破例早起，看到剩最后一份，便买下了。
他本来只是想吃点清淡的东西，直到此刻，才突然想起早上谁提过，“我爸吃不下东西，我买了这家的粥，他挺喜欢的。”
又是林舒然，她说这话时，正在帮父亲把护膝取下，语气轻缓，眼神专注。
他吃了一口，笑了笑。
时间在他面前的手机屏幕上跳动，11:53。他总说自己不怕淋雨，但那天回去的时候雨特别大，有伞也不顶用，领口早已湿透。原本放在抽屉里的感冒药派上用场。
但他没说什么。
—
苏景深替病人调整脚部支撑角度时，诊疗室的另一侧传来清脆的笑声。
是那位姓沈的年轻病人，沈如芷，二十七岁，在一次滑雪意外中扭伤了膝盖。性格爽朗外向，第一次来时就说自己是从网上选院所名单里“专挑帅哥医师”来的。苏景深当时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我们治疗更看专业，不看脸。”
但这并不妨碍沈如芷日后几乎每次来都会带饮料给整个治疗团队，顺便多留几分钟，在器械间逗留。
“苏老师，我今天多做几组，会不会加分啊？”她一边拉伸大腿肌群，一边往苏景深这边看，语气半开玩笑。
苏景深没有抬头，声音稳淡：“加强训练是为了你自己，不是给我交作业。”
沈如芷抿唇笑了笑，轻声哼了一句“真不解风情”，但仍乖乖完成了他安排的动作。
这时，林舒然正好也陪着林爸爸来复健。她穿着灰蓝色长裙，手里捧着刚买来的咖啡，一进门便先轻声和护士点头致意，然后悄悄走到墙边换鞋。她没有打扰任何人，但苏景深在沈如芷转身的那刻，余光却落在了门口，恰好与她对上。
他只是微点了下头，然后继续低头调整病人的髋关节角度。没多话，表情不变，但动作却不知不觉地轻了几分。
沈如芷注意到他的视线短暂移动，转头一看，也见到了那个长相不特别但气质很安静的女生。她眨了眨眼，没说什么，只是重新坐好，悄悄收回了刚刚还准备继续说笑的语气。她练习的是膝盖活动度，一个重复又缓慢的环节。她身旁的苏景深蹲着，轻声说：“再一下，就一点点了。很好，现在慢慢放下来。”
他的语调极轻，彷佛怕惊动什么。林舒然忽然意识到，他对每一位病人，都是如此细致而耐心。
而她的父亲，在家里总是一副倔强不服老的样子，唯独在这里，会静静听他说话。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旁的年轻小护士悄悄走过来，凑近她笑说：“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沈如芷啊，总是排队排得特别勤快，每次复健都挑苏治疗师，聊天也特别多。我们私下都说，她八成是喜欢他。”
林舒然一愣，低头轻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护士拍了拍她的手臂：“不过苏治疗师真的对谁都一样温柔，很难看出什么特别，你别想太多。”
她没有回答，只看了眼那边苏景深蹲着的身影，那语调虽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安定。
阳光透过帘子边缘的一道缝，斜斜地落在地板上。
林爸爸的复健刚结束，护理员推着轮椅转过弯走向休息区。林舒然低声对他说：“爸，我有点事想找苏老师聊一下，您先休息会儿。”
林爸爸点点头：“嗯，你去吧，别耽误人家时间。”
林舒然看着他坐好，这才转身朝治疗室走去。
苏景深正在归置器械，把几条弹力带一一挂回墙边的挂钩上。他的手腕骨节分明，动作有节奏地安静流畅。听到声响，他转头。
“找我有事？”他的语气平稳，一如往常。
林舒然点点头，脚下微微一顿，然后站定。
“我们出版社有本书要出，是关于身体感知与复健的，总编建议在封底找个专业人士写推荐语。我想，您有可能帮忙吗？”
她语气平缓，带着一点迟疑。毕竟工作是工作，这样的请求对方答不答应，并不是理所当然。
苏景深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看了她几秒。这是他一贯的习惯，在做决定之前，他习惯先“看清楚”对方，不只是表情，还包括语气和语境。
“关于什么主题的书？”他问。
林舒然顿了一下，眼神亮了一分，说：“叫《身体里的对话》，偏心理与身体感知的交界，里面也谈到一点慢性病患者的复健状态，不会太专业，但需要有一点专业角度背书，给读者安全感。”
苏景深点头，似乎在默默筛选脑海中的关键词。
“我可以看看稿子再决定吗？”他问得很直接，却不显生硬。
林舒然松了口气，笑了一下：“当然可以，我可以明天带初稿过来。”
“好。”他颔首，语气里带着几分自然的信任，“我看看，如果内容和观点没问题，推荐语不难处理。”
她道了声谢，转身要走，苏景深忽然补了一句：“不过，这样的书名起得不错，有点像你会选的。”
她一怔，回头：“怎么说？”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勾了一下唇角，像是把后半句话含在喉间，终究没说出口。
林舒然没追问。她只是微微一笑，低声道：“那我先去陪我爸，明天见。”
“明天见。”他点头，重新低头整理那迭未归位的肌力训练卡片，指尖的动作却慢了些。
那天傍晚，林舒然回到家，坐在书桌前将稿件复印了一份，封面朝上放好，目光落在标题《身体里的对话》上。她忽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像你会选的”——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句话，语气比内容更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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