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敦煌的第七天,林砚手臂上的伤口开始结痂,但心里的某个部分却好像永远留在了那个燃烧的洞窟里。他变得比以往更沉默,常常在驼背上望着远方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救了他一命,也焚毁了瑰宝的Zippo打火机——金属外壳上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是他的,还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印记?他分不清。
偶尔歇脚时,他会摸出裤兜里的手机。屏幕依旧裂成蛛网,右上角那猩红的1%电量却像被钉死的刻度,既不下降也不消失。这不合常理的状态让他想起穿越前一周,博物馆库房整理的一批元末窖藏文物:一只青花缠枝纹瓷瓶里,裹着几粒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碎屑,当时文物科的老教授拿着放大镜嘀咕“是钴料,还混了微量陨铁,测着有奇怪的电磁反应”。现在指尖贴着冰凉的手机壳,他忽然懂了——这手机根本不是靠电池供电,而是那瓷瓶里的钴料与陨铁在穿越时渗入机身,形成了只认他脑电波的天然量子隧穿效应,像个被绑定的“单程记录仪”,只能带着他的意识单向跳转,却永远回不去。
马可·波罗似乎也心有余悸,一路上不再轻易炫耀他的“见闻”,只是更勤快地在羊皮卷上记录着。偶尔,他会偷偷打量林砚,眼神里混杂着一丝畏惧和难以言说的好奇。这个来自神秘东方的年轻人,身上有种他无法理解的决绝,那种为了守护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不惜与一切同归于尽的疯狂,让他这个精明的商人感到脊背发凉。
当他们抵达撒马尔罕——这座被誉为“东方明珠”的丝路枢纽时,林砚才真正体会到这个时代的繁华与残酷,可以如此**裸地并存。
城市确实宏伟,清真寺的蓝色穹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近乎不真实的光芒,市集上人流如织,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堆积如山:光滑如水的中国丝绸、温润如玉的瓷器,织工繁复的波斯挂毯、气味浓烈的香料,闪烁着诱人光泽的印度宝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物欲横流的甜腻与躁动,金钱和货物交换的叮当声、商贩的吆喝声、不同语言的讨价还价声,汇成一首喧嚣的交响曲。
然而,就在这繁华的市集边缘,另一场交易也在无声地进行。
那是一片用简陋木栅栏围起来的区域。没有叫卖声,只有铁链碰撞的冰冷声响,以及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栅栏后面,站着、坐着或蜷缩着一个个被剥夺了自由的人。男女老少,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眼神大多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只有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证明他们还活着。
林砚的脚步被钉住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的脚踝。胃里一阵翻搅,之前在敦煌面对破坏者的愤怒,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哀所取代。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麻木的脸,最后停留在一个角落。那是一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女人,穿着一身破旧但依稀能辨出原本鲜艳色彩的裙衫,那点残存的色彩,是她与过去美好生活唯一的联系。她低着头,双手被粗糙的铁链锁着,最刺目的是她隆起的腹部——鼓胀得像是在单薄的身子上硬塞了一个西瓜,皮肤被撑得透亮,青筋隐约可见,几乎到了临产的状态。
一个穿着丝绸长袍、脑满肠肥的买家,正像挑选牲口一样,粗暴地掰开她的嘴,检查着她的牙齿,又用手捏了捏她的胳膊,评估着肌肉和剩余的价值。女人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灵魂早已飘远。
林砚感觉全身的血液“嗡”的一声冲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万分之一。他想起了博物馆里那些关于人权发展的展板,那些抽象的概念和数字,在此刻化作了眼前这个具体而微的、即将成为母亲的、被当作商品的生命。
“走吧,林。” 马可·波罗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见惯不怪的淡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你救不了所有人。这里是撒马尔罕,奴隶贸易是合法的,就像威尼斯一样。” 他甚至还带着点商人的口吻,冷静地分析道,“而且,孕妇和婴儿在这里卖不上价钱,风险太大,容易死在路上,是亏本买卖。”
“但至少能救一个。” 林砚的声音嘶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执拗。他脑子里一片混乱,闪过无数画面,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个女人即将临盆的、巨大的腹部带来的视觉冲击,和那份死寂般的沉默。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冲到那个刚刚检查完女人牙齿、正摇头准备离开的买家面前。那买家身上浓郁的香料味让他一阵反胃。
“她!” 林砚指着那个孕妇,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变调,破了音,“我要了!”
他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马可支付给他作为“翻译”的微薄薪金(几枚带着威尼斯国徽的银币),以及他原本小心藏着、以备不时之需的碎银,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在这个时代毫无用处的现代纸币,一股脑地塞进那个愕然的奴隶贩子手里。钱不多,叮当作响,但对于一个病弱的、即将生产的孕妇奴隶来说,绰绰有余,甚至算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奴隶贩子掂量着钱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尼古丁熏黄的牙齿,利落地解开了女人手上的铁链,像递过一件货物一样,把她粗鲁地推到林砚面前。铁链落地的声音,沉闷而刺耳。
女人,或者说女孩,被动地踉跄了一步,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被苦难侵蚀却依然能看出清秀轮廓的脸,年纪可能还不到二十。她的眼睛很大,但里面没有欣喜,只有深深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物般的警惕,仿佛在判断新的环境是更安全还是更危险。她小声地说了一个词,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林砚没听懂,但猜那是她的名字,或者是“谢谢”,也可能只是无意识的呓语。
马可在一旁连连摇头,低声嘟囔,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和埋怨:“疯了,真是疯了……带上她,我们得走多慢?路上要是生了怎么办?全是麻烦……林,你的善良用错了地方!” 他看着林砚,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傻瓜。
林砚没理他,胸腔里堵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干净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披在女人颤抖的、单薄的肩膀上,尽量避开她锁骨的凸起和沉重的腹部。布料接触到她冰凉的皮肤,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跟我走。”他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尽管知道她可能听不懂。他给她取名“阿依夏”——突厥语里的“月亮”,他希望这名字能给她黑暗的生命带来一丝微光。
然而,马可的担忧很快成了现实。离开撒马尔罕的第二天傍晚,在一处荒凉的、只有几丛荆棘点缀的戈壁滩宿营时,阿依夏的羊水破了。
剧痛让她蜷缩在冰冷的沙地上,身体弓得像一只虾米,冷汗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呻吟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骇人。马可吓得往后缩,手忙脚乱地想往骆驼群里躲,嘴里不停用意大利语念叨“圣母保佑”,划十字的手指都在抖,脸色比阿依夏还苍白。
“马可!烧热水!把你包袱里最干净的布撕了!” 林砚朝他吼道,声音因为紧张而尖锐。他自己跪在阿依夏身边,沙砾硌得膝盖生疼,伸手摸向阿依夏的腹部——皮肤滚烫紧绷,宫缩的频率越来越快,情况比他在博物馆急救课上学的任何案例都凶险。没有无菌环境,没有产钳,甚至连块像样的垫子都没有,只有篝火堆里跳动的火苗,把阿依夏痛苦扭曲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沙丘上像个挣扎的鬼魅。
马可抱着布跑过来,刚想把布往地上一扔就躲,却被林砚一把抓住手腕:“按住她的腿!别让她乱蹬,会扯裂伤口!”
“我……我不会!” 马可的声音发颤,看着阿依夏汗湿的头发黏在脸上,嘴唇咬出的血珠,手指僵硬地悬在半空,“我只算过货物的重量,没碰过……”
“现在学!” 林砚的吼声里带着哭腔,阿依夏已经开始抽搐,眼神渐渐涣散。马可被他逼得没办法,只能蹲下来,双手死死扣住阿依夏的膝盖——女人的腿在剧烈颤抖,肌肉因为痛苦而紧绷,那股鲜活的、属于生命的震颤透过布料传过来,让他突然想起君士坦丁堡那年,他抱着濒死的师傅时,也是这样的触感。他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之前挂在嘴边的“亏本”“麻烦”突然全忘了,只剩下手心的冷汗,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阿依夏在剧痛中突然发力,指甲深深掐进林砚的胳膊,留下几道血痕。林砚忍着疼,用匕首在火上烤得发红,又用烈酒(马可舍不得喝的私藏)浇了一遍消毒,颤抖着伸手探入产道——婴儿的头已经出来了一点,但胎位偏了,再耽搁下去,母子都活不成。
“呼吸!阿依夏,看着我!” 林砚把脸凑到她眼前,用手擦掉她脸上的汗,“月亮在看着你,你得活着!” 他不知道阿依夏听没听懂,但女人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用尽最后力气配合着他的动作。
马可的手一直没松,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看着林砚沾满血污的手,看着婴儿的头一点点冒出来,看着阿依夏的呻吟变成细碎的哭腔,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这辈子算过无数笔账,却第一次发现,有些重量,是金币永远衡量不了的。
当婴儿带着一声微弱却清亮的啼哭划破夜空时,林砚几乎虚脱地瘫坐在沙地上。他用烤过的匕首割断脐带,接过马可递来的温水(这次马可没敢偷懒,水烧得滚烫),小心地擦拭着那个皱巴巴的女婴——小家伙浑身泛着青紫色,却死死攥着拳头,哭声不大却格外顽强。
马可松开手,看着自己掌心被阿依夏掐出的红印,又看看那个躺在阿依夏胸口的小生命,突然蹲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这些年装在心里的冷漠和算计都咳出去。
林砚没注意到马可的异样。他跪在沙地上,双手沾满温热的血,看着阿依夏用尽力气把婴儿抱在怀里,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光——不是金币的光,是属于母亲的、柔软的光。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出租屋,窗台上那盆枯萎的绿萝,手机里没还的花呗账单,敦煌洞窟里燃烧的壁画……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和庆幸,都在这一刻涌上来,化作压抑的呜咽。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血污滚落,滴在沙地上瞬间被吸干。马可坐在他身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布——这次,他没提“这块布值几个银币”。
夜空很静,银河清晰得能看见星尘,篝火噼啪作响,婴儿的啼哭渐渐变成了细碎的哼唧。林砚知道,他再也回不去那个只需要担心房租和绩效的时代了。他的“单程记录仪”里,从此多了两个需要守护的生命,这条丝路,也从逃生的路,变成了回家的路——哪怕家,已经是另一个样子。
史料残片Ⅳ:撒马尔罕 1952 年苏联考古报告(节选)
文件编号:СА-1952-КВ-009
发掘区域:撒马尔罕老城区“奴隶市集”遗址(坐标:北纬39°40′,东经67°09′)
发掘日期:1952年6月12日—7月3日
报告单位:苏联科学院东方考古研究所
负责人:德米特里·彼得罗夫
【发掘文物清单摘要】
1. 金属货币:出土13世纪威尼斯共和国银币3枚(正面为圣马可像,背面为威尼斯国徽),经鉴定为恩里科·丹多洛时期(1192—1205年)铸造,流通于欧亚商路;另有伊尔汗国铜币5枚,磨损严重。
2. 有机质文物:残损羊毛织物碎片若干,染有靛蓝色与茜红色,符合13世纪中亚服饰特征;碳化谷物(小麦、黍)少量。
3. 特殊文物:在货币层下方30厘米处,发现一枚圆形塑料纽扣(直径2.1厘米,材质为酚醛树脂),表面印有模糊的几何纹路,无任何时代特征——酚醛树脂为20世纪初发明的合成材料,13世纪地层中出现该文物,初步推测为后世扰动或考古污染所致,待进一步检测。
【备注】
该遗址为13世纪撒马尔罕奴隶贸易核心区域,出土文物印证了《马可·波罗游记》中“撒马尔罕市集多奴隶、香料、宝石”的记载。塑料纽扣的来源存疑,不排除为现代考古人员操作失误遗留,但纽扣表面未检测出20世纪人类DNA,且与银币处于同一压实层,扰动可能性较低,需结合更多跨学科数据研究。
本书是一部以历史人物马可·波罗为原型的架空历史小说。故事背景与人物经历均基于艺术想象而虚构创作,旨在讲述一个关于穿越、文化与归属的寓言,并非对真实历史的考据与再现。书中情节、人物对话及细节设定,皆服务于文学创作,请勿与真实史料混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撒马尔罕的重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