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白生生的一串挤着一串挂在枝头,浓绿的叶子都快遮不住那片细碎的白。
风一吹,花瓣就簌簌往下掉,有的飘在青石板路上,有的粘在路过行人的肩头。
这像极了小时候孩子总爱做的恶作剧。
陆亦珩总是趁陈知衍不注意,偷偷从兜里摸出刚掐的槐花,往他领子里一塞,凉丝丝的花瓣贴着脖颈滑进去。
惹得陈知衍一缩脖子,他就弯着腰笑,槐花香混着笑声,在巷子里飘得老远。
陈知衍站在树底下抬头望了好久,指尖轻轻接住一片飘落的槐花,花瓣薄得像层雪,贴在掌心凉丝丝的。
恍惚间,画面突然撞进他的视线。
陆亦珩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凳,半个身子探向槐树枝桠,他在底下稳稳举着竹篮,仰着头看细碎的白花瓣落在陆亦珩的发间、肩头。
陆亦珩却浑然不觉,还回头冲他咧嘴笑,声音裹着风飘下来:“再等会儿,最顶上那串开得最盛,肯定最甜!”
“我摘给你啊。”
竹篮很快就装满了,雪白的槐花堆得冒了尖,陆亦珩拎着篮子把手,自然地伸手牵住陈知衍的手腕往家走。
青石板路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他走几步就忍不住停下,从篮子里揪起一小撮带着水汽的槐花,往陈知衍嘴边递:
“张嘴,刚摘的最鲜,还带着甜味儿呢。”
陈知衍起初还往后躲,可架不住陆亦珩的手一直举着,最终还是乖乖张开嘴,清甜的香气混着微凉的触感在舌尖散开。
陆亦珩见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他们俩是在这条满是烟火气的老胡同中长大的。
两家门对门,陆父与陈父本就是打小认识的挚友,后来一起凑钱做小生意,索性又成了邻居。
巧的是,两家的妻子几乎同时怀了孕。
有次陈父喝了点小酒,拍着陆父的肩膀打趣:“咱哥俩这缘分,要是生的一男一女,就定下娃娃亲,亲上加亲;要是俩小子或俩姑娘,那就是亲兄弟姐妹,往后互相照应!”
陆父听了哈哈大笑,当即拍板应下。
陆亦珩比陈知衍早出生了三个月,按家里的辈分,陈知衍该规规矩矩喊一声陆亦珩“哥”。
可他偏不,打小就脾气倔,连名带姓地喊“陆亦珩”,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倔强。
陆亦珩也从不恼,每次都笑着应下来。
陆亦珩蹲在青石板上,手里攥着颗刚剥好的糖,嘴角扬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衬得眉眼愈发清亮。
“我妈妈说了,”他声音脆生生的,“我是你哥哥,你是弟弟,做哥哥的,就得照顾好弟弟呀。”
旁边的小孩鼓着腮帮子,圆圆的脸蛋泛着粉,连皱起的眉头都透着软乎乎的稚气。
陈知衍伸手把对方递来的糖推回去,语气带着点不服气,却因为奶声奶气的语调,活像在撒娇:
“陆亦珩,我才不要当你弟弟呢!”
从小陈知衍就是追在陆亦珩后面跑,陆亦珩总是很照顾陈知衍。
陈知衍和陆亦珩是小学同桌。
每次陆都会从书包里拿出妈妈做的奶油面包,小心地把裹着软□□油的面包边掰下来,悄悄推到陈知衍的手边。
陆亦珩七岁那年的夏天,雨总下得绵长。他趴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手里攥着刚画好的全家福,画里爸爸的笑脸还沾着未干的蜡笔痕迹。
护士阿姨轻声叫父亲名字时,他看见母亲扶着墙站着,肩膀抖得厉害。后来大人们说的“白血病”,他听不懂,只记得爸爸最后一次摸他头时,掌心的温度比平时凉很多。
直到灵堂里摆上父亲的照片,陆亦珩伸手去碰,照片里的人却再也不会笑了。他攥着母亲的衣角,第一次认知,原来“死亡”就是有人永远留在了昨天,再也不能回家再也看不见他了。
陆父的葬礼那天,家里挤满了穿黑衣服的人,多了很多不属于家里的东西,一个木头盒子和一张黑白相框。
陆亦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眼泪砸在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不敢出去,怕看见母亲红肿的眼睛,也怕听见大人们提起“父亲”“不在了”这样的词。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陈知衍软糯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哥哥,”
这是陈知衍第一次这么叫他。
“我听妈妈说,陆伯伯没有走,只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陆亦珩的哭声顿了顿,透过门缝,他看见陈知衍蹲在外面,小小的身子比他矮了半个头,手里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
“如果你想陆伯伯了,就把想说的话写下来,折成纸飞机,对着天空扔出去,星星就能看见,陆伯伯也就能收到啦。”
“这是妈妈给我讲的故事书里面说的,我看见了…是真的!图片上的老爷爷真的收到了小朋友写的信。”
陈知衍的声音里带着孩子特有的认真,像一束微光,悄悄照进了陆亦珩满是阴霾的心里。
初中的教学楼比小学宽敞许多,走廊里总挤满放学的学生,喧闹声裹着少年们的笑闹,从楼梯口一路漫到教室门口。
陆亦珩的教室在一楼,陈知衍在三楼,放学铃刚响没多久,陆亦珩就会背着书包,单手插在校服口袋里,靠在陈知衍教室对面的墙壁上。
他指尖总捏着串银色的单车钥匙,金属链上挂着的小恐龙挂件随着动作轻轻晃,钥匙在掌心转着圈,偶尔碰到墙壁,发出“嗒嗒”的轻响,在嘈杂里格外清晰。
有同学路过时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笑着点头,目光却总往三班教室的门口瞟。
直到陈知衍背着书包走出教室,陆亦珩才直起身,把钥匙往口袋里一揣,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今天挺快,我还以为你又要被老师留堂。”
说着,他自然地走到陈知衍身边,两人并肩往楼下走,夕阳透过走廊的窗户,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
初中时,陈知衍的父母因为生意原因需要常出差,他便经常留宿在陆亦珩家。
陆亦珩总爱揉陈知衍的头发,总会在陈知衍被数学题难住时,用笔轻敲他的脑袋,然后把草稿纸推过来,上面写着详详细细的解题步骤。
喝可乐要加冰,吃饺子不爱蘸醋,说谎时眼睛总是到处乱瞟。
陆亦珩总是把陈知衍的喜好和习惯记得很清楚,把他照顾得很周到。
初三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冷风卷着枯叶撞在教室窗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知衍是在一节数学课上被老师叫出去的,回来时脸色惨白,眼神空得像蒙了层雾。
后来陆亦珩才知道,陈父陈母连夜驱车想赶到明天的陈知衍生日,回来路上撞到个酒驾司机出了车祸,夫妻俩当场就没了。
那之后,陈知衍像把自己关进了小盒子,对外界的一切都关上了门,任谁敲门都不开。
他变得不再主动和人说话,课间也只是趴在桌上,盯着课本发呆,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陈知衍与人交流成了件格外费力的事。
有人跟他说话,他得盯着对方的嘴唇看很久,才能勉强拼凑出意思,回应时声音又轻又涩,像生了锈的零件在转动。
那段日子,陆亦珩成了陈知衍身边最固定的身影。
陈知衍总爱坐在窗边,眼神空茫地盯着窗外的梧桐树,能一动不动待上一下午,连窗外的蝉鸣、楼下嬉闹都仿佛与他无关。
陆亦珩从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待在陈知衍身旁陪着他。
偶尔陈知衍会突然回神,对上他的目光,陆亦珩便会轻声问:“你是害怕吗?别怕……”
空气静了好久,久到窗外的夕阳都沉下去一半,陈知衍才慢慢有了反应。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交握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陆亦珩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安稳。
“别害怕。”他的声音很轻,“我一直都在。”
陆亦珩高出邻江重高一中十五分,最后却选了和陈知衍一所高中,邻江二中。
陆母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去一中,最后却选择了第二志愿填二中。
“没什么,就是一中太远了。”陆亦珩道,“二中也挺好的,离家近。”
陈知衍这种情况直到高一下半年才有所好转。
高一那年,陆亦珩和陈知衍没能分到一个班,隔着几层教学楼的距离。
但校园里总有人看见,身为年级前列的帅哥学霸陆亦珩,常抱着笔记本往十六班跑,每次去都能找到坐在窗边的陈知衍,两人凑在一起低声说话的模样,成了走廊里常见的风景。
等到高二分班,红榜上两人的名字再次挨在一起时,不少同学都笑着调侃道“果然该在一起”。
校园贴吧里更是热闹,有人发帖调侃:“高一就总见那个又帅又是学霸的陆亦珩往十六班冲,找的就是十六班的陈知衍,另一个帅哥吧!原来帅哥的朋友果然还是帅哥,这组合也太养眼了!”
底下的评论清一色附和,还翻出了不少人偷拍的、两人并肩走在操场的照片。
记得高二运动会的阳光格外烈,陈知衍站在三千米跑道起点时,还能看见看台角落里陆亦珩冲他比的“加油”手势。
可跑到最后一圈,脚下突然一滑,他重重摔在塑胶跑道上,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蹭破的皮肤渗出血珠。
没等他撑着起身,一双熟悉的手就伸了过来。陆亦珩蹲下身,没多问就把他背了起来,快步往医务室跑。
陈知衍趴在陆亦珩背上,能清晰感觉到对方后背汗湿的校服贴在自己胳膊上,还闻到了他身上一贯的、洗衣粉混着阳光的干净味道。
那一刻,陈知衍的心跳突然变得飞快,比刚跑完三千米时还要剧烈,脸颊也烫得厉害,只能把脸轻轻贴在陆亦珩的肩上,不敢抬头。
后来很多年,陈知衍才慢慢明白,那天跑道上的心跳加速、脸颊发烫,根本不是因为运动后的余悸。
而是有些情绪早已悄悄滋生,漫过了“朋友”的堤坝,在他没察觉的时候悄悄发芽的心事。
陆亦珩是男生,他也是。
陈知衍没法把这份情绪说出口,只能悄悄将它藏好,变成一个无人能窥见的秘密。
高三那年的冬天冷得彻骨,晚自习时窗外忽然飘起了雪,细碎的雪花落在玻璃上,很快晕成一片白雾。
陈知衍坐在陆亦珩旁边,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衣皂香,清清爽爽的,像晒过太阳的被子。
陆转着笔,叽叽喳喳地跟他规划未来,眸中闪着期待:
“以后我要考去北方,听说那边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能堆齐腰的雪人,还能去滑雪,想想就有意思!”
陈知衍侧耳听着,手指悄悄攥紧了笔杆,“你去哪,我都想跟着”
可这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口,只化作一声轻轻的“挺好的”,融进了窗外的风雪里。
毕业前一个月,陈知衍攒了大半个学期的勇气,攥着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个小小的奶油蛋糕,偷偷藏在宿舍柜子最里面。
陈知衍想借着陆亦珩生日开口。
他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开场白,从“生日快乐”到想说的心事,甚至提前想好了退路,如果被拒绝,就笑着说“开玩笑的”,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可生日前一天,陈知衍在走廊尽头,无意间听见了陆亦珩和老师的对话。
“学校的留学名额批下来了,下个月就要走。”
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碎了他所有的准备。
那天,陈知衍把蛋糕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人坐在宿舍的椅子上吃。
奶油甜得发腻,可咽进喉咙里,却满是发苦的涩味。
他本想借着陆亦珩生日开口表露心意,最后却连开口说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代价太大了,他承受不了。
陈知衍不敢想象陆亦珩如果拒绝了他,他以后应该以什么身份方式去有脸见陆亦珩。他不敢去想,如果看见陆亦珩厌恶的神情,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陆亦珩同意了,那他自己以后怎么面对陆母,怎么去面对其他人异样的眼光,陈知衍可以不在意,但是他不想别人用那样的眼神去待你陆亦珩。
陆亦珩的前途未来呢?如果在一起的话,异国他乡他们真的会有长久吗?如果不长久,他宁愿不提出来。如果陆亦珩为了他放弃他的前途,陈知衍想这件事他都不会说出口。
怎么样想他们好像都不可能。
他没吃完,剩下的蛋糕被悄悄扔进了垃圾桶,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永远烂在了心里。
夜里陆亦珩跑来找陈知衍,语气里满是雀跃:“去了加拿大,以后就能经常滑雪了!”
陈知衍望着他眼底亮起的光,那些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话,到了嘴边又悄悄咽了回去。
“陈知衍,你想我去吗?”
“想你去,以后就没有你烦我了。”
“这样啊”
陆亦珩尾音轻轻往下沉,嘴角扯出个浅浅的弧度,那笑意没到眼底,反倒裹着点藏不住的失落。
“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了,你会想我吗?”他顿了一会儿,“陈知衍。”
“不会”
既然注定没有结果,那就不要给对方留念想。
陆亦珩走的那天,陈知衍没去机场。
他找了个“有事要忙”的借口,躲在房间里,隔着窗帘缝隙看着车缓缓开出巷口,直到那抹影子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
后来的几年,他们的联系断断续续。
陆亦珩会发朋友圈,说在国外学会了做牛排,配图里的牛排边缘焦黑,文字里满是自嘲的笑意;
偶尔也会打视频过来,背景是陈从未见过的陌生街道,他絮絮叨叨说着那边的冬天比北方还干,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看着屏幕里侃侃而谈的陆亦珩,陈知衍忽然觉得,他的生活似乎一直如常,似乎有自己没自己都不大有区别。
去年,陆亦珩在电话里笑着说要回国,语气里满是怀念:“还是想念咱们巷口那家的牛肉面。”
陈知衍握着手机站在老槐树下,风卷着落叶扫过脚边。
电话那头的笑声清晰又熟悉,可那些从年少时就藏在心底、没敢说出口的话。
到了现在,依旧像被什么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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