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粗糙的纸面上跳跃,映照着那九行歪歪扭扭、却重若千钧的字迹。指尖抚过“吹喇叭”三个字,仿佛能触摸到那个沉默伤员终于开启的心扉,能感受到那跨越时空、从童年深处流淌出的微弱回响。
九句了。
只差最后两句。第六句,像一个神秘的缺口,横亘在“敲大鼓”与“刷油漆”之间;第十句,则是整首童谣最终的归宿,是秀云姐和水生,是无数逝者与生者,共同期盼的那个完整句读。
我将纸张贴近胸口,感受着那硬挺的纸角和几粒血谷带来的熟悉触感。胸腔里不再是单纯的沉重,更涌动着一股近乎沸腾的急切。距离完整如此之近,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那首歌谣最终的模样。
然而,后方的日子虽然暂时远离了枪林弹雨,寻找线索却似乎变得更加艰难。伤员的来源更加繁杂,记忆也更加零碎。我依旧在日常护理中留意着每一个可能的声音,但收获甚微。那些模糊的呓语,那些陌生的乡音小调,再也无法与我心中那首特定的童谣产生共鸣。
第六句和第十句,像是被刻意隐藏了起来,沉入了记忆最幽深的底层。
这种停滞不前的感觉,比前沿的生死一线更让人焦灼。
一个月后,我的工作有了调动。由于表现出色(或许只是比其他人更能忍受枯燥和疲惫),我被选入一支即将前往更前线、进行战地救护轮换和经验交流的小组。同行的还有另外三名医护兵和一位负责带队的外科医生。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竟有一丝隐秘的释然。后方医院的相对安全,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种温柔的禁锢。童谣的线索,似乎更青睐于那些弥漫着硝烟与生死考验的地方。那里有最真实的痛苦,也有最本能的记忆回溯。
我们乘坐摇摇晃晃的卡车,再次向北行进。越往前,道路两旁的景象越发凄惨。村庄的废墟连绵不绝,焦黑的土地上千疮百孔,空气中永远飘荡着那股熟悉的、混合了硝烟、焦糊和若有若无尸骸气味的战争气息。
新的驻地设在一个刚刚经历过激烈争夺、勉强被我军控制的小镇外围。这里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救护所,只是利用几间相对完好的民房和大量挖掘的防炮洞、交通壕,组成了一个简陋的医疗网络。伤员数量惊人,且伤势大多极为严重。
我们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立刻投入了工作。这里的条件,比之前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恶劣。药品比黄金还珍贵,手术往往在烛光甚至手电筒的光线下进行,没有足够的水清洗器械和伤口,感染率居高不下。
死亡,以更高的频率发生着。
我被分配负责一个设在地窖里的重伤员临时安置点。这里阴暗、潮湿,空气污浊,挤满了无法移动的重伤员。呻吟声、咳嗽声、痛苦的喘息声,在地窖低矮的穹顶下回荡,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我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穿梭在这些伤员之间,检查他们的伤势,更换那几乎无法起到消炎作用的简陋敷料,喂水,处理排泄物,以及……陪伴那些弥留之际的生命,走完最后一程。
在这里,人性的坚韧与脆弱以最极端的方式呈现。有人紧紧抓着我的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不愿松开;有人眼神空洞,早已放弃了求生的**;还有人,在剧痛的间隙,会突然爆发出对鬼子最恶毒的诅咒,或者对家乡最深沉的呢喃。
我像一个游走在生死边界上的记录者,用耳朵,用心,捕捉着每一个可能的声音。
地窖里的日子没有白天黑夜。只有当换班的医护兵下来,带来外面或许是天明、或许是黄昏的消息时,我们才有一点时间的概念。
这天夜里(或许是夜里),炮击格外猛烈。巨大的爆炸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地窖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烛火剧烈摇晃,几乎熄灭。伤员们在睡梦或被痛醒的迷糊中发出惊恐的呜咽。
我正蹲在一个呼吸极其微弱的伤员身边,用湿布擦拭他干裂的嘴唇。他伤在腹部,肠子都流出来过,虽然勉强塞了回去并做了简单缝合,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他一直在发高烧,意识模糊,嘴唇不时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含混不清的音节。
炮击的间隙,地窖里暂时恢复了一点寂静。就在这时,那个伤员忽然停止了那无意义的呓语,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像是被痰堵住的咯咯声。我心中一紧,知道这往往是生命走到尽头的征兆。
我凑近他,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瞳孔在昏暗的烛光下涣散得厉害,却仿佛凝聚了最后一点力气,死死地“看”着地窖顶部那虚无的黑暗。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几个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奇异节奏的音节:
“……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吃……”
他的气息在这里猛地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后面那个词终究没能说出来。他喉咙里的咯咯声加剧,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瘫软下去,停止了呼吸。
我僵在原地,握着他瞬间失去所有温度的手,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第六句!
是第六句!“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
他没能说完!最后一个字,那个关键的字,随着他生命的终结,永远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吃”什么?吃什么?!
我几乎要疯了!只差一个字!只差最后一个字,第六句就完整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停下!
巨大的失望和 frustration (挫败感)像海啸一样淹没了我。我用力摇晃着他已然冰冷的身体,嘶哑地低吼:“吃什么?你告诉我吃什么啊?!”
没有回应。只有地窖里其他伤员被我的动静惊动,发出的微弱呻吟和疑惑的目光。
我颓然松手,瘫坐在地上,泪水混合着地窖的尘土,糊了满脸。希望被抬到最高点,然后又被狠狠摔碎的感觉,莫过于此。
秀云姐,我们离第六句那么近……那么近……
地窖里的空气似乎更加沉重污浊了。我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那张刚刚逝去、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挣扎表情的脸庞,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未尽的“吃”字。
吃什么?馒头?米饭?肉?还是……某种特定的、带有家乡记忆的食物?
无数种可能在我脑中盘旋,每一种似乎都有可能,却又都无法确定。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完全未知更让人备受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换班的医护兵下来了,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和水汽(外面似乎又下雨了)。她看到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以及旁边刚刚逝去的伤员,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又走了一个?别太难过了,小梅,这里……每天都这样。”她的声音也充满了疲惫。
我抬起头,看着她,张了张嘴,想问关于“吃”字的可能,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组织语言。这其中的缘由,太过复杂,也太过私人。
她将我拉起来,递给我一个冰冷的杂面馒头:“上去透透气吧,吃点东西。这里我先看着。”
我机械地接过馒头,像个游魂一样,踉跄着爬出了地窖。
外面果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天色是那种压抑的铅灰色,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让我混乱燥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站在残破的屋檐下,看着雨幕中模糊的、如同废墟般的小镇轮廓,手里那个冰冷的馒头仿佛有千斤重。
“吃”……到底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咬了一口馒头。粗糙、干硬、带着霉味,艰难地吞咽下去,卡在喉咙里,如同那未尽的第六句童谣。
难道……是“吃馒头”?在这个饥荒与战乱并存的年代,能吃上一个白面馒头,或许是很多孩子最大的奢望。合情合理。
但又或许是“吃糖瓜”?“吃果子”?“吃饺子”?
每一种猜测,都似乎有理,却又都无法让我完全信服。这不是我想要的“完整”。秀云姐想要的,是那个确切的、唯一的、属于我们赵家村,属于水生和她记忆中的完整版本。
这种近乎偏执的追求,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至关重要。
雨,不停地下着。希望,仿佛也被这冰冷的雨水浇得奄奄一息。
带着满心的失落和那未解的“吃”字谜团,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几天。地窖里的工作依旧繁重,死亡依旧司空见惯,但我搜寻童谣的劲头,却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打击。
那个悬而未决的第六句,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里,时时作痛。
直到这天下午,我们接收了一批从更前沿的阵地紧急转运下来的伤员。他们是在一次反冲锋中受伤的,伤势大多极为惨烈。地窖里瞬间人满为患,连转身都困难。
我和其他医护兵忙得脚不沾地,进行最基础的伤情分类和紧急处理。血腥味浓得化不开,痛苦的嘶吼和呻吟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地窖顶棚。
就在这片混乱中,我听到角落里,一个被炸断了双腿、浑身血肉模糊的年轻士兵,正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是喊疼,而是反复喊着一句话:
“娘!娘!我想吃石榴!我想吃石榴啊!”
他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委屈和渴望。
石榴?
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电光,瞬间划过我混沌的脑海!
吃石榴?
那个弥留伤员未尽的“吃”字后面,会不会就是……“石榴”?
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石榴?!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火般在我心中蔓延开来!石榴!红彤彤的,多子的,象征着团圆和吉祥的石榴!在很多地方的童谣和习俗里,石榴都有着美好的寓意!这比“吃馒头”、“吃糖瓜”更贴近童谣那种游戏和美好的本质!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立刻冲过去抓住那个哭喊的士兵问个明白!但他显然神志不清,只是在极度痛苦和思念中,喊出了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我需要确认!需要更多的证据!
然而,地窖里的混乱和繁忙让我根本无法脱身去仔细求证。我只能将这个惊人的、充满希望的猜测,死死压在心底,像守护着一个即将破土而出的秘密宝藏。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一边忙碌,一边心不在焉。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所有伤员口中可能出现的与“石榴”相关的字眼。但再也没有听到。
那个哭喊着想吃石榴的士兵,因为伤势过重,在天黑前也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带着对石榴的渴望离开了,却为我点亮了寻找第六句的全新方向。
秀云姐,是“吃石榴”吗?会是这样吗?
我迫切地需要找到下一个能够验证这个猜测的线索。无论是要找到一个能唱出完整第六句的人,还是要找到另一个提及“石榴”的记忆碎片。
希望,在经历了短暂的沉寂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燃起。虽然依旧微弱,却指向了一个具体而美好的可能。
第六句的拼图,似乎只差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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