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烛火,因为门外灌入的、带着湿气的冷风而剧烈摇曳,将满墙痛苦扭动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群魔乱舞。那个哭喊着“想吃石榴”的年轻士兵最终没了声息,被覆盖上脏污的白布,无声地加入到地窖尽头那排逐渐延长的沉默凸起之中。
他走了,带走了身体无法承受的剧痛,却留下了一个滚烫的、带着血色和泪水的词语——石榴。
“吃石榴”……
这三个字在我脑中疯狂盘旋,与之前那个弥留伤员未尽的话“吃……”死死纠缠在一起。是巧合吗?还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提示?在无数种“吃”的可能中,“石榴”这个词,以其独特的意象——鲜艳、多子、象征着乡土中国对团圆和丰收最朴素的祈愿——狠狠击中了我的心弦。
它比任何关于食物的普通词汇,都更贴近一首流传于乡野孩童之间的、带着游戏与美好祝愿的童谣本质!
我必须确认!我必须找到证据,证明第六句就是“六个小孩吃石榴”!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在这人间炼狱里保持清醒的新的支柱。我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目光更加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伤员,耳朵更加专注地过滤着每一丝声响。每一次给意识模糊的伤员喂水,每一次靠近那些生命烛火即将熄灭的士兵,我都怀抱着一种既期待又恐惧的复杂心情——期待听到确凿的证据,恐惧听到的是另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
地窖里的日子在血腥、污秽和死亡的包围中缓慢流淌。外面的炮火时紧时松,带来的伤员也时多时少。我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往往靠着潮湿的土墙就能睡着,但精神却因为那个悬而未决的猜测而始终紧绷着。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炮火声难得地稀疏下来。趁着这短暂的间隙,上面命令我们将一批伤势过于沉重、地窖条件已无法维持其生命的伤员,冒险转移到不远处一个相对坚固、曾被用作指挥所的地下掩体里,那里条件稍好,或许能多撑一段时间。
转移过程紧张而艰难。我们用担架抬着,或者搀扶着那些尚能勉强移动的伤员,在泥泞和残垣断壁间穿行。天空是暗红色的,像是被战火燎伤的巨大疮疤,空气中飘散着硝烟和某种不祥的焦糊气息。
我负责协助抬一个昏迷的老兵。他很瘦,担架并不算沉,但路太难走了。深一脚浅一脚,还要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冷炮或狙击手。汗水浸透了我里层的衣衫,又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就在我们即将抵达那个地下掩体入口时,一阵突兀的、尖锐的呼啸声撕裂了黄昏的相对宁静!
“炮击!快进掩体!” 护卫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大吼。
所有人脸色剧变,抬着担架发疯般地向那黑黢黢的掩体入口冲去!混乱中,我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担架也猛地倾斜,那个昏迷的老兵从担架上滚落下来,压在了我的腿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身后不远处炸响!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弹片和泥土碎石,如同地狱的浪潮般拍击而来!我感到后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剧痛瞬间传遍全身,眼前一黑,呛人的尘土和硝烟灌满了口鼻。
“快!把人拖进去!” 混乱中有人大喊。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压在我腿上的老兵拖开,然后将我也连拖带拽地拉进了坚固的地下掩体入口。厚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将外面地狱般的爆炸声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令人心悸的轰鸣。
我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口中的泥污,后背火辣辣地疼,可能被飞溅的碎石击中了。掩体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马灯提供着照明,空气中混合着汗味、血污味和地下特有的霉味。
伤员们被迅速安置。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去帮忙,却一阵头晕目眩,腿也软得厉害。
“你别动了!受伤了就先顾着自己!” 一个同样灰头土脸、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医护兵按住我,快速检查了一下我的后背,“还好,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就是肿了。你歇着!”
我被强行按在角落的一个空弹药箱上坐下。看着掩体里忙碌的景象,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仿佛永不停歇的爆炸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我摸了摸后背疼痛的地方,军装已经被划破,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个装着血谷和童谣记录的粗布小包还在,硬硬的硌着胸口,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
秀云姐,我又差点死了。差一点,就没能继续帮你找歌了。
掩体里的空间比地窖要宽敞一些,结构也更坚固,但同样挤满了人。伤员的呻吟、医护兵的呼喊、军官下达命令的低沉声音,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形成一种压抑的混响。
我靠在冰冷的水泥墙壁上,后背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我刚才与死神的擦肩而过。疲倦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习惯性地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周围的伤员。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斜对面角落里,一个靠着墙壁坐着的、年纪颇大的老兵。他的一条胳膊用简陋的夹板固定着,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硝烟熏黑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明,正默默地看着掩体里忙碌的景象,眼神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他的目光与我对上,微微点了点头。
我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应。
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或许是觉得他看起来状态相对稳定,我忍着背后的疼痛,慢慢挪到他身边不远处坐下,轻声问道:“老同志,您……感觉怎么样?需要水吗?”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疲惫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有力:“没事,丫头。皮肉伤,歇歇就好。你怎么样?刚才摔那一下不轻吧?”
“我还好。”我勉强笑了笑。
沉默了片刻。外面的炮声似乎又密集了一些,震得头顶有细小的灰尘落下。
或许是这压抑的环境需要一点声音来打破,又或许是他看出了我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他大概以为我是因为受伤和战争而忧虑),他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这仗啊,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想想小时候,那才叫日子……”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这厚厚的掩体,看到了遥远的、和平的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动!小时候!
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只是用充满期待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他并没有看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用那沙哑的嗓音,极轻极缓地,哼唱了起来。那调子有些模糊,带着他那个年纪的人特有的、缓慢的节奏: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
他哼唱的速度很慢,一句一顿,仿佛在仔细回味着每一个字。当他哼到第五句“敲大鼓”时,我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
关键的下一个!第六句!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然后,清晰地、确定地唱出了下一句:
“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石榴。”
吃石榴!
真的是“吃石榴”!
轰!
仿佛一道积蓄了太久太久的闪电,终于劈开了厚重的乌云!巨大的喜悦和确认感如同洪水决堤,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疲惫、疼痛和这些日子以来的焦虑!
找到了!第六句!完整的第六句!“六个小孩吃石榴”!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身体却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老兵被我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停止了哼唱,疑惑地看着我:“丫头,你……你这是咋了?”
我用力摇头,泪水甩得到处都是,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我指着他,又指着自己的心口,激动得无以复加。
他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只是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了然和温和的怜悯。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问,只是伸出手,拍了拍我因为激动而颤抖不止的肩膀。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会好的……”他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安慰这掩体里所有饱受创伤的灵魂。
我哭了很久,仿佛要将自从赵家村晒谷场那个午后以来,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恐惧、悲伤、无助、绝望,以及寻找过程中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濒临破灭的煎熬,全都随着这滚烫的泪水冲刷出来。
老兵一直默默地陪着我,没有再多问一句。
直到情绪稍微平复,我才抬起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老兵,用依旧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郑重地说道:“谢谢您!老同志!真的……非常感谢您!”
他看着我通红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似乎明白了这句感谢背后非同寻常的意义。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宽厚的、甚至是有些神圣的表情。
“能帮到你就好。”他简单地说,目光再次投向掩体昏暗的虚空,仿佛在说,能在这地狱般的战场上,用一段尘封的童年记忆,给予一个年轻的、饱受折磨的灵魂一点慰藉和确认,本身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我迫不及待地再次掏出那张磨损严重、几乎快要散架的糙纸和那截短小的铅笔。手指因为激动而依旧有些颤抖,但我写得无比认真,无比庄重。在之前空着的、代表着缺失和渴望的那一行,我用力地、清晰地填上了:
六,吃石榴。
现在,纸上只剩下最后一行空白:
(十, ? )
十句童谣,我们已经找到了九句!只差最后一句,那画龙点睛的、作为整首童谣收束的第十句!
一,坐飞机。 (水生,赵家村)
二,梳小辫。 (水生,赵家村)
三,爬雪山。 (无名士兵,山洞)
四,写大字。 (小战士,前沿救护点)
五,敲大鼓。 (垂死士兵,野战救护所)
六,吃石榴。 (老兵,地下掩体)
七,刷油漆。 (弥留老兵,雨夜)
八,吹喇叭。 (沉默伤员,后方医院)
九,喝老酒。 (伤员,撤退涵洞)
九句童谣,九段来自不同时空、不同人物的记忆碎片,九次在生死边缘或平凡瞬间的传递与印证。它们像九颗历经磨难却终究未曾蒙尘的珍珠,被我这双从血火中伸出的手,艰难地、执着地一一拾起,串连。
现在,只差最后那一颗,就能成就一条完整的、闪耀着生命与记忆之光的项链。
秀云姐,你看到了吗?我们只差最后一步了!只差最后一句!
我将纸张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九行字迹和血谷共同带来的、沉甸甸的实感。希望,从未像此刻这般真切,这般触手可及。
第十句,你究竟在哪里?
地下掩体里的时间仿佛失去了流速。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的炮击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刺耳。
掩体厚重的铁门被从外面拉开一条缝隙,一名浑身沾满泥泞的通信兵钻了进来,低声向掩体里的军官汇报着情况。声音压得很低,但我隐约听到了“防线稳固”、“敌军暂退”、“抓紧时间转运伤员”等字眼。
战斗似乎告一段落了。
掩体里紧绷的气氛稍稍缓解,但悲伤和疲惫依旧浓得化不开。阵亡者的遗体需要收敛,伤员需要尽快后送。
我和其他伤势较轻的医护兵、还能行动的轻伤员,开始协助进行转移准备。我后背依旧疼痛,动作有些迟缓,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第十句童谣像一道最终谜题,悬在心头,让我对前方的路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我们这支混杂着伤员和医护人员的队伍,再次踏上了后撤的路。这一次,路途相对平静,但战争的创伤无处不在。焦土、废墟、无人收敛的遗体……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惨烈。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残破的景象,心中却反复回响着那已知的九句童谣。从“坐飞机”到“喝老酒”,仿佛勾勒出一幅漫长而曲折的画卷,画卷里有童年的无忧,有成长的印记,有生活的烟火气,也……隐隐指向了某种最终的场景或寓意。
第十句,会是什么?它该如何为这首汇聚了无数生命与记忆的歌谣,画上一个句点?
我们抵达了一个规模更大的后方转运站。这里人声鼎沸,秩序却相对井然。伤员被迅速分流,进行更专业的处理和分类,决定是留治还是继续后送。
我被安排暂时休息,等待进一步的分配。坐在转运站外围一个相对安静的台阶上,我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和天空中偶尔掠过的飞鸟,心中一片澄澈。
经历了这么多生死,承载了这么多嘱托,我终于走到了这里。距离秀云姐的期望,只差最后一步。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带着浓重乡音的童谣声,从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难民帐篷区传了过来。那声音稚嫩、鲜活,与周围伤兵的呻吟和战争的肃杀格格不入。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
我的心猛地一跳!是那首童谣!完整的吗?
我站起身,循着声音快步走去。只见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围坐在一片空地上,认真地拍着手,大声地唱着。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对战争的恐惧,只有属于孩童的、纯粹的游戏快乐。
我屏住呼吸,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他们唱完了第三句“爬雪山”,第四句“写大字”,第五句“敲大鼓”……第六句“吃石榴”!
当孩子们用清脆的嗓音唱出“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石榴”时,我的眼眶再次湿润了。确认了,这就是完整的版本!
孩子们继续往下唱:
“你拍七,我拍七,七个小孩刷油漆!”
“你拍八,我拍八,八个小孩吹喇叭!”
“你拍九,我拍九,九个小孩喝老酒!”
唱到这里,孩子们的声音略微一顿,互相看了看,脸上带着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拍着手,喊出了最后一句:
“你拍十,我拍十,十个小孩站得直!”
站得直!
第十句是……十个小孩站得直!
仿佛一道最终的光,瞬间照亮了所有过往的迷雾!站得直!顶天立地!不屈不挠!这不正是这片土地上,无数像秀云姐、像水生、像那些无名士兵一样的人们,用生命和鲜血在捍卫、在践行的信念吗?!
从“坐飞机”的天真烂漫,到“站得直”的铮铮铁骨!这首童谣,它不仅仅是一首儿歌,它更是一个民族精神内核的缩影,是从孩童嬉戏到成人担当的成长寓言,是穿越战火、必将世代相传的生命密码!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是释然的,是充满了最终确认和无限希望的。
我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最后一次掏出那张承载了太多太多的糙纸和铅笔。在最后那行空白上,我怀着无比庄严和感恩的心情,用力写下了:
十,站得直。
完成了。
秀云姐,你听到了吗?歌,完整了。我把它……带出来了。
我抬起头,望向蔚蓝如洗的天空,仿佛看到了秀云姐欣慰的笑容,看到了水生和其他逝者安息的面容。我将那张写满了十句童谣的纸张,紧紧、紧紧地贴在胸口,感受着那穿越血火、最终得以完整的重量。
童谣声还在继续,孩子们的拍手声清脆而响亮,像生命的鼓点,敲击在这片饱经沧桑却依旧坚韧的土地上。
“你拍一,我拍一……”
“……站得直!”
歌声嘹亮,穿透云霄,传得很远,很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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