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从不大张旗鼓，它藏在一句平凡的“明天见”里，而明天永远是明天。」
陈溺趴在桌上，用黑笔在“明天”上画了好几个圈。耳旁忽然静了一瞬，她刚一抬眼，空中飞来一颗白色“炮弹”，准确无误砸中书页上被圈圈黑墨缠绕的“明天”。
“个别同学不要因为这次考了年级第一就放松警惕！放在城里根本不够看的！”
班上同学张望起来，小声议论着“陈溺今晚肯定要被她妈说了”。沈丘的同桌戳戳她的手臂，八卦问道：“沈丘，你俩不是住上下楼吗？陈溺被她妈训的时候你是不是能听到啊？”
沈丘朝过道那边看一眼，陈溺刚把背挺直，正用手掸着书页上的粉笔灰，整个人面色如常，仿佛没听到周围的议论。可沈丘看到了，敞开的薄外套之下，陈溺的脖子根在发红。
——陈溺觉得窘迫时，脖子比脸先红。
“都议论什么呢！最后两道大题有几个人做出来了？！”数学老师敲了下教鞭，叫了两个学生上黑板解题，自己顺势走下讲台，靠在陈溺课桌旁。
陈溺正襟危坐，连忙用草稿本压上课外书，装模作样解题。数学老师没反应，抱着双臂，眼睛盯着讲台上的解题步骤。陈溺松了口气。
啪——！
“都写的什么鬼画符！说了多少遍，不会做至少把公式摆上去啊！下去下去！”数学老师狠狠拍了下陈溺课桌，收手时无比自然地将那本课外书拎了出来。
整个过程没看陈溺一眼，下课也是收了讲台的书本就往外走，任凭陈溺望眼欲穿。
沈丘借了陈溺前桌的位置，转身坐下和陈溺面对面趴课桌。“书被收了？”
陈溺把头一歪，拒绝和沈丘面对面。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原本转学最快也要下个月，我打算过几天再跟你说，没想到突然——”
“我早知道了。”陈溺撑起上半身往后靠，故作冷淡的眼神只对上那双诚恳的琥珀眼一秒，便缴械投降望向另一边，“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肯在作文里写你……”
嘀嘀咕咕的，沈丘差一点就没听清这人的别扭。陈溺退，她就进，抓了陈溺的手，装作没看到脖子根的那片红，轻声问：“我帮你把书要回来，你别这样对我。行吗？”
陈溺不应，从桌兜里摸出药膏。晶莹的膏体堆在棉棒上，在她手里小幅度挥舞一次。她松了眼，同样轻声回：“闭嘴，过来。”
嘴角的刺痛被小心安抚着，沈丘看陈溺的眼睛，又看她的脖子根。薄红消失了。
——陈溺很平静。
心突然颤了下，极淡的燥意往上顶，嘴角的痘得了援兵，疼得沈丘躲开了棉棒。
“我自己来吧。”
涂完药陈溺习惯性把药放回桌兜，被沈丘中途劫走。
“就放我这儿吧，反正是给我买的。”沈丘捏紧药膏，“我去帮你要书。”
沈丘跑开了。
已经是秋天，又值傍晚，一切都是暖色调。暖光渡在她身上，细软的头发在光下飞舞。她跑出教室，跑过走廊，跑进一副秋日黄昏景。
陈溺动也不动地望着，看她头也不回地将自己丢在身后，忽然记起那个被束缚的“明天”。
明天，明天，你要快些来。
镇上的时间慢，一日一日慢悠悠。陈溺等了好久，黄昏都快要老成黑夜，沈丘还是没回来。她等不及了，要去找，同桌问她去哪里，她说数学组办公室。
“沈丘不是帮你去要书了吗？你还去干嘛？课间十分钟就剩两分钟了，你别去了。我刚路过班主任办公室，听说他有事，下节自习课让你妈来管纪律，要是迟到了你妈饶不了你！”
原来才过去几分钟吗？
陈溺望向室外，落日余晖只剩一角，已是企踵可待的夜晚。
沈丘踩着铃声进来，双手空空，无奈地对陈溺摇头。陈溺并不在意，看到沈丘的那一刻心便已经回落。她冲沈丘笑，沈丘掩在肥大衣袖里的手指一缩，指甲抠破了藏在里面的书页。
今天周五，不用上晚自习，下课后陈楠没立刻走，坐讲台上等陈溺收好书包。班上同学都像老鼠见了猫，急吼吼往书包塞了课本作业就往外跑，只有陈溺和沈丘不疾不徐。
“妈，晚上吃什么？”陈溺一心不能二用，问话时就停了手里的动作，一旁等着的沈丘看得急，干脆动手帮忙。
“晚上去馆里吃，小丘爸妈请客。”
沈丘刚拉好书包拉链，见陈溺看过来，使劲一提，把书包横在两人之间的课桌上。她抓着陈溺的书包带子笑：“我爸妈要调走了，请学校老师吃饭。”
陈溺盯着被她缠缠绕绕的书包带子，突然伸手一扯，将书包背好，“哦。那走吧，我饿了。”
饭桌上，大人们贺词祝福说个不停，陈溺端着碗大口吃饭。沈白过来摸她的脑袋，夸她胃口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
“我们小丘就不听话，小时候吃饭就要靠她爸爸吓唬，现在也才吃一丁点。难怪身高从来没有赢过小溺。”沈白给陈溺盛了碗汤，“小溺现在多高了？得有一米六了吧？”
陈溺从饭碗里拔出脑袋，嘴巴一圈弄脏了，沈丘觉得好笑得很，但陈溺好像生气了，不能笑。她给陈溺塞了张纸巾，弯起眼睛偷偷看她擦嘴。
“现在一六一。”陈溺乖乖回答。头发被沈白揉散了，有几根头发戳着脖子，痒得很。可沈白还在说话，手也搭在她头顶没挪开，她只能忍着痒抠手指。
“妈，你不是不让爸喝酒超过四杯吗？”沈丘指指饭桌另一侧的周庆，“爸好像已经喝四杯了，现在正在倒第五杯。”
沈白去管教丈夫，陈溺连忙挠两下脖子，拆了皮筋重新扎头发。她扎头发的技术一般，有镜子和梳子勉强可以示人，现在一整个两眼一抹黑。
“我帮你吧？”沈丘挪下椅子，勾出陈溺手腕的皮筋，挺直背帮她扎马尾。
陈溺微微弓背，反倒被沈丘拍了下。
“我就比你矮几厘米，而且还是坐着，我够得到。”
陈溺不仅挺直背，腿上还用力让屁股悬空，最后沈丘只能站着才能够到。
沈丘勾住陈溺脖子，全身力气压上她的背，“陈溺，你好幼稚！”
陈溺被压弯了腰，两人贴在一起，沈丘的笑声不是从耳朵里钻进来的，而是顺着骨骼游走，抵达耳膜时不知道放大了多少倍。
脖子不痒了，可耳朵在痒。
“我就幼稚了！怎么，你受不了？”
马尾还未完成，陈溺的长发垂落荡漾，沈丘低了头，浅浅埋进陈溺肩膀。
“受得了。”沈丘吸一口气，“怎样都受得了。”
被勒令只喝四杯的周庆还是喝了五杯，明明是斯文的模样，此刻却醉红了脸，看着两个小姑娘的亲密，他倒比当事人更先湿了眼眶。
“小溺，小丘转学了你们还是朋友，不会变的。你们要多联系啊，有空了就见一见。”周庆说着还有些哽咽，“你们俩从小就关系好，幼儿园的时候小丘受欺负，小溺还叫了好几个人去理论……”
“就说不让你多喝吧，酒量又不好，喝多了还爱多愁善感。”沈白适时打断周庆的话，看眼时间，快到六点了。“小丘，到时间了，你先回去。”
沈丘乖乖答应，走之前不忘给陈溺扎好马尾。
陈溺去看沈丘的碗，里面明明还有一半的饭菜，显然是没吃完。她看向包间门的方向，沈丘背着沉重的书包安静往外走。
“妈，我吃完了，我跟沈丘一起回家。”匆匆给陈楠丢下句话，陈溺拽了包就去追沈丘。
到底是高了几公分，几步功夫就已经并肩。
“沈阿姨好严格啊，这么多年了，六点练箫雷打不动。”陈溺托了下沈丘的书包，单手甚至托不动，“你的书包永远都这么重，难怪身高比不过我。”
原本黯然的神情因有了人陪而转晴，沈丘拍拍陈溺的肩膀，眉眼弯弯说着怨怪：“还不是都怪你！当初明明是你要学箫，陈阿姨怕你一个人学无聊才让我妈带我也去。结果你学了一年就放弃，留我一个人学到现在。”
“你是在说我半途而废吗？”
“对啊，镇上再没有比你还三分钟热度的人了。”
“沈丘！闭嘴！”
“陈溺！就不！”
两人打闹着回到公租房，沈丘取出谱架和洞箫，陈溺忽然拉了她的手：“你爸妈肯定不会很快回来，我们去防空洞玩吧？”
“可我还要练箫——”
“去防空洞练！那里有灯！”
沈丘卷了乐谱和箫，跟着陈溺风风火火爬上学校旁边的矮山。有个废弃的洞口被藤条杂草掩盖，陈溺开了手电拨开障碍物，神气地挑眉：“快来！”
洞内只有个发黑的灯泡吊着，昏黄闪烁，勉强能视物。
“我上次来还不闪，这次就闪成这样了……”陈溺站在灯泡底下皱眉，手电光晃来晃去，“光线太暗了，你看不清谱吧？我用手电筒给你照着好了。”
手电的强白光打过来，沈丘眯眯眼，按下陈溺的手，干脆把乐谱铺在地上，“没事，我背谱了。你坐这儿吧，我吹给你听。”
这个防空洞不大，还塌了一半，烂泥废土把去路挡得死死的，光线下还能看到飞尘。陈溺就坐在这堆烂泥废土旁，关了手电，安静地听沈丘吹箫。
才三个音，陈溺就听出是美丽的神话。
沈丘站进朦胧的昏黄里，低沉哀戚的曲调在洞内缓缓荡漾，连光下的飞尘也有了生命，随着乐声游弋升空。
一曲终了，陈溺坐着没动，托住腮问：“怎么想起来吹这首了？明明你之前练的不是这个。”
沈丘看一眼陈溺，又看着手里的箫，很轻很轻地回答：“这首不一样。”
当初陈溺突发奇想要去学箫，就是因为听了这首曲子。一起学箫的日子里，这首曲子她们共奏过无数次。
“沈丘，我一直没问，你也一直没说，”陈溺站起来，不够宽阔的空间让她仅用三两步就快将沈丘拥进怀里，“你什么时候走？”
陈溺不知道沈丘的声音什么时候这么小了，平常说话的音量明明不是这样。她很认真很认真才捕捉到沈丘放生的两个字。
“下周。”
今天已经是周五，下周……陈溺笑了，沈丘可真聪明，难怪招人喜欢。明明只有两天就是别离，换了个说法，共度的日子却像是凭空多出了好几天。
陈溺哦一声，又问：“你会忘记我吗？”
这次沈丘回答得很坚定，坚定到陈溺“吗”的口型都尚未收回，就已经听到她的回答：“不会，一定不会。”
她们同一年出生，同一栋楼长大，从小到大永远在同一个班，有陈溺的地方一定会有沈丘，反过来也是一样。她们是对方的影子，离不开，遑论忘掉。
陈溺不说话了，闪烁的昏黄光线横亘在两人当中，对方像电脑游戏里即将下线的游戏角色。
“沈丘，可以找你爸借下数学组办公室的钥匙吗？”
“可以是可以……你要干什么？”
“我想拿回我的书。”
“……为什么一定要拿回来？”
陈溺拎唇浅笑，望着沈丘的眼睛：“我把‘明天’圈住了，要放它出来。你听不懂没关系，钥匙借我就好了。”
半晌，陈溺听到沈丘的声音，又是轻若蚊蝇的几个字。
“我帮你拿回来。”沈丘抬起眼睛看陈溺，双手一伸，温热的体温取代两人之间闪烁模糊的光影。
「离别从不大张旗鼓，它藏在一句平凡的“明天见”里，而明天永远是明天。」
“陈溺，明天见。”
一定见。
我写写写写写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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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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