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没有早读,校园比往常空,铁门边的玉兰掉下最后一片花瓣,砸在水泥地上,声音轻得像是被谁按了静音。我拎着早餐奶走到201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吉他泛音——叮——像有人把一根极细的丝线抛进空中,又任它回落。推门,季夏站在窗边,背对光,指节轻扣面板,没有旋律,只有零星的和弦试探,仿佛在给看不见的歌找节拍。
“他们呢?”我问。
“江辞去体育馆补测百米,宋知挽在教务处帮忙录成绩。”季夏抬头,目光掠过天花板那道水渍——昨夜暴雨,它向下爬了半指,此刻悬在吉他正上方,像一把透明的刀。
林野趴在最后一排,脸枕胳膊,校服外套蒙在头上,只露一截后颈,被窗棂切成明暗两段。我走近,他把外套拉下一点,露出一只眼,睫毛上还沾着碎光,“早,顾老师。”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刚醒的哑。
我递给他早餐奶,他接过,指尖冰凉,纸盒却被捏得发烫。吸管插进去的一瞬,奶沫涌上来,白色泡沫顺着他的虎口往下淌,他低头舔掉,动作自然得像在擦去一场雨。那一刻我突然不敢看,转身去擦黑板,粉笔末在日光里飘浮,像被延迟的雪花。
八点四十,许栖迟抱着电脑进来,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一道新疤——昨晚跳墙去网吧写稿,被铁丝划的。他把电脑连上音箱,蓝屏映在他脸上,像一潭深水,“今天录demo,谁给我当观众?”
没人反对。季夏调弦,林野把吸管咬得扁平,发出轻微的塑料裂声。我坐回第一排,膝盖上摊着没写完的竞赛卷,却一道也看不进去。音箱里传出电流的沙沙,像潮水倒灌进教室。
前奏响起,是昨天那首歌,副歌仍缺词。季夏闭眼弹,林野跟着节奏敲桌面,指尖与木板相触,发出空闷的鼓点。阳光斜进来,落在六张桌子的中心,像一盏倒置的聚光灯,把我们圈在光里,也隔在光外。
第二段主歌,林野忽然开口,声音低却稳——
“把所有未说出口的喜欢/压进夏天的易拉罐”
我指间的笔一滑,在卷面拖出一条突兀的斜线,像划破紧绷的幕布。季夏睁眼,目光越过吉他柄,与我短暂相接,又移开。
副歌将近,他停唱,手指悬在弦上,像被按了暂停。空白处,音箱的电流声放大,充斥整个教室。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混进去,咚、咚、咚,找不到出口。
“这里还缺一句。”季夏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谁来补?”
没人回答。林野把奶盒捏扁,铝箔发出清脆的裂响,他抬头看我,目光穿过光柱,像把某种提问抛过来。我张了张嘴,喉咙却紧得发疼,字句卡在声带,化成无声的烟。
许栖迟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屏幕上的光标一闪一闪,像找不到落点的萤火虫。他忽然合上电脑,声音戛然而止,“风停了。”他说。
我们这才注意到,窗外一直呼啸的树梢此刻安静得反常,叶片垂在空气里,像被透明的凝胶固定。远处操场传来零星的哨声,却传不到近前,仿佛世界被按了半静音。
“出去走走。”林野站起来,外套搭在肩上,拉链末端随动作晃动,像一条找不到方向的指针。
没人反对。我们六个人前后踏出201,走廊的感应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又在我们身后熄灭。楼梯间潮湿,混着粉笔与薄荷烟的味道,每一步都踩得软而沉,像走在一张巨大的底片上。
楼下,玉兰树影投在空地,轮廓清晰得过分。季夏把吉他背到身后,弦被风轻轻拨动,发出极轻的“嗡”,像替谁补了那句空拍。江辞弯腰捡起一片花瓣,夹在指间转圈,粉色汁液染在他指腹,像一枚临时印章。
我们走到操场看台下,台阶被雨水洗得发亮。林野先坐下,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天。灰云压得很低,却迟迟不落雨,像一场被无限拖延的告白。宋知挽坐在我右侧,膝盖并得笔直,她低声说:“如果一直这样停着,也挺好。”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刚好落进我耳里。
我没回答,目光越过她,看向林野——他正用鞋尖碾一颗小石子,来回摩擦,发出轻微的“嚓”。那声音像某种倒计时,又像被按下不表的伏笔。
许栖迟打开电脑,屏幕亮在阴天里,像一小块人工天窗。他调出频谱软件,把麦克风对准空中,“录下风的声音。”他说。波形跳动几下,归于平直——风真的停了,连呼吸都被没收。
季夏靠在栏杆,手指无意识地扫弦,和弦零落,却自成节奏。我忽然想起黑板上的那道电磁题,带电粒子在复合场里做摆线运动,最高点速度最小,却永远不会停下。就像我们此刻——看似静止,实则被某种无形的力场牵引,向前,再向前。
林野停下碾石子的动作,抬头看我,目光穿过凝固的空气,像把最后一个提问抛过来。我接住,却答不出,只能听见心跳在胸腔里放大,咚、咚、咚,像远处被延迟的雷声。
风停之前,我们谁也没说话,却同时抬头看天——云层依旧低压,像一页未翻过的试卷,背面写着答案,却无人敢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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