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考后的第一个周末，学校把晚自习提前到六点半，空出来的两个小时被老周命名为“自主拓展”。我们六个人仍旧窝在201教室，灯管嗡嗡作响，像一群疲惫的蜜蜂在头顶盘旋。屋顶那道水渍终于干透，边缘留下褐色的海岸线，季夏把吉他盒往旁边挪了半尺，好像这样就能阻止某种无形的侵蚀。
我进门的时候，宋知挽正把一张A3海报铺在讲台，上面是手写的时间表：每周三、周六，模拟考卷互换讲评；周日录制“错题电台”，由许栖迟剪辑后上传校内网。她用红色记号笔在表格边缘描出锯齿形，像给一份温和的计划加上警告的牙齿。
林野趴在最后一排，耳机塞了一半，另一半悬在耳廓外，漏出微弱的鼓点。他面前摊着一本空白作业本，封面被他无意识地用指甲划出几道白痕，像干涸的河床。我走过去，把刚改好的物理卷放到他桌上，分数栏写着鲜红的“87”，比上次多了整整二十分。他抬头看我，眼尾弯了一下，却很快又垂下去，仿佛那道弧线耗尽了电量。
“继续？”我低声问。他“嗯”了一声，声音闷在耳机里，像隔着一层不透水的膜。
讲台那边，季夏调高了吉他音量，试弦声穿过雨后的潮湿空气，发出轻微的震颤。许栖迟把笔记本电脑连上音箱，频谱界面跳动的绿色波纹映在他脸上，像一片正在生长的雨林。他敲下录制键，红灯亮起，宋知挽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干净得近乎无情：“错题电台第零期，近地潮汐。”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我们昨晚一起定的主题——近地点的月亮引力最大，潮水抬升，却无人知晓海底的褶皱是否疼痛。
江辞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盒粉笔，他抛给我一半，自己留一半，像分发某种廉价的筹码。“老周说黑板报要换新，”他抬下巴指向后排，“让咱们出份物理科普。”我接过粉笔，指尖沾满灰白的粉末，像一场无声的雪。
宋知挽把海报贴到黑板左侧，剩下的空白处留给我和江辞。他画轨道，我标矢量，彩色粉笔在墨绿底板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猫爪踩过粗糙的树皮。林野不知何时站到旁边，耳机摘下来，挂在脖子上，线绳随着他的呼吸轻微起伏。他伸手，用白色粉笔在轨道旁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又画了一个圆，把箭头圈起来。
“这是什么？”我问。
“近地点，”他声音低，“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我盯着那个圆，忽然想起上周给他讲的卫星变轨：为了节省燃料，航天器会在近地点加速，借助潮汐力抛向更远的目标。那一刻，粉笔灰落在我的袖口，像一枚冷却的流星。
台下，季夏开始弹前奏，Am11和弦，缓慢而低沉，像潮水在暗处聚集。许栖迟把麦克风对准吉他音孔，频谱上的波纹瞬间变得密集，仿佛有人在水底搅动光线。宋知挽翻开错题本，挑了一道电磁复合场压轴，声音透过音箱扩散，带着金属的回响：“带电小球在最低点速度最大，却永远摆脱不了向心力。”
我抬头，目光与她短暂相接，又滑向林野。他正低头在作业本写步骤，笔尖移动得很快，却在中途突然停顿，纸面被压出一道凹痕，像被无形的力截断。我走过去，看见他在草稿上画了一条摆线，却在最高点用力涂黑，墨水渗开，形成一个小小的黑洞。
“这里？”我指着涂黑处。他“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速度为零，会不会更安静？”
我沉默，拿过他手里的笔，在黑洞旁边补了一个箭头，指向更远的轨道。“加速，”我低声说，“离开近地点，就不会再被撕扯。”
他看着我，目光像被云层过滤的月光，黯淡却带着潮汐的余温。半晌，他笑了一下，把那张草稿撕下来，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块硬邦邦的方块，塞进校服口袋。
黑板报接近尾声，江辞在右下角写下结语：引力不可见，却改变所有路径。他退后两步，审视自己的字迹，忽然转头看我：“喂，年级第一，你觉得我们现在的路径，被谁改变？”
我愣住，粉笔在指间折断，发出清脆的“啪”。宋知挽的声音从音箱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沙沙：“错题可以改正，路径无法逆行。”
季夏的吉他在这时进入副歌，弦音升高，却在中途突然停顿，像潮水撞上暗礁。许栖迟的电脑屏幕跳出一个红色提示：音频过载。他皱眉，迅速调低音量，红灯熄灭，教室重新陷入寂静。
我低头，看见自己鞋尖沾着粉笔灰，像一枚被遗忘的坐标。林野的影子投在旁边，随着灯管的闪烁轻微晃动，像一条即将断裂的绳。
录制结束，宋知挽关掉麦克风，声音回到正常大小：“第一期，完成。”她抬头，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像在给无形的轨道校准。
我收拾书本，发现林野已经走到门口，背对着光，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伸到我的脚边，像一条不肯拐弯的河。他忽然回头，声音低却清晰：“下周日，去近郊堤坝？”
没人反对。季夏点头，把吉他装进盒子；江辞伸懒腰，说可以骑车；许栖迟合上电脑，屏幕映出他模糊的倒影，像一张被水浸湿的身份证。
我点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放大，咚、咚、咚，像远处被云层掩盖的雷声，缓慢却固执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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