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一脉三代人,定下了大梁的江山。
别的孩子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年幼的小公子就被他的祖父捉去扎马步。
无论是寒冬酷暑,无一例外。
这一切不是没有缘由的。
老将军戎马半生,才堪堪令这群雄逐鹿的乱世烽烟稍稍散去一点。
北境的蛮夷仍在虎视眈眈,像饿狼一般随时打算从中原的肥肉上撕下一块。
将军府身前身后本该是纯臣,却偏偏毁在了这“纯臣”二字上。
得不到,必毁之,这素来是飞扬跋扈的太子的箴言。
沾上谋逆的罪名,其实谁求也没用。
但贵妃娘娘手眼通天,瞒天过海地把人给藏了下来。
太傅怜惜这个孩子,他曾说此子有“治世之才”,是不可能多得的良才美玉。
于是贵妃问他,愿不愿意辅佐三皇子,她有时候也拿这个缺心眼的孩子没辙。
在皇家,缺心眼可是要命的东西。
少将军缓缓地跪了下来,他说:
愿成为殿下最好的一把刀。
宴会上,七皇子第一次见到三皇兄身边的幕僚。
对方带着面罩,只能看清个大致的身形。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尽管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黯淡了下来,蒙了一层怎么也消不去的灰。
他没有死,这真是太好了。
他感到胸腔正剧烈地震动着,那里跳动着一颗复苏的心脏。
忽然间,异变乍起,方才千娇百媚的舞舞娘忽然成了提刀的刺客,毫不犹豫地朝三皇子刺去。
幕僚动了。
那么近的距离来不及更多的反应,刀刺入了胸膛。
他目眦欲裂。
直到进进出出的太医终于停下匆忙的脚步,对他说“已无性命之虞”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攥出了伤口。
这一刀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其实这个时候的七皇子已经不同往昔了。
他母亲的真实身份是当年别国的细作,只不过梁帝大一统之后,故国早已无处寻。
她生前受贵妃一恩,用性命还了,但手上还有一批能用的人辗转移交到了他的手上。
权当抵了只生未养的债。
他本想自己坐上那个位子,替英灵沉冤。
但既然他还活着……
既然你活着,我的将军,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东西。
那你一定会得偿所愿。
七皇子让底下的人继续查,凡与太子有关,一并送到三皇子那里。
手底下的人以为他在布一盘大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想为那人做点什么。
天子登基的那一天,他偷偷跟在那人的后面。
大仇得报,他会想做些什么呢?
可是穿过重重宫门,越过上山小径,他竟是见到那人提了一壶酒,坐在了山间的一块墓碑前。
那人一口酒都没喝,全喂了碑前的野草。
他重重地跪了下去,说再等一等,他便来见他们。
他竟然是早已心存了死志。
七皇子在树后站了很久,等明月高悬,再等明月落下。
他看着那个没有喝酒的人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抿紧了唇。
绝不会让你再离开第二次了,我的将军。
在皇宫里讨生活的人,如果没有显赫的母族,能活下来的人都不是傻子。
但有的时候只有让别人觉得你是傻子,才能够活下来。
七皇子使了一点小手段,把自己送到了修撰跟前。
修撰那样心软的人,把柄实在好找得很。
你能不能像当年那样,再怜惜我一次呢。
他这样想。
再次进入将军府的时候,眼前的一切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旧日小径仍在,只是庭院花木衰败。
昔日丝竹管弦绕梁过的盛宴,如今只剩那人形单影只的背影。
已经不记得我了啊……
七皇子这样想着,俯下身子,将被风雨刮歪的小花扶正了些。
也难怪,当年他也只是偶尔旁听,况且年纪也小。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花坛上,当年的小公子就是在这里得意地向宾客炫耀祖母栽下的月季。
他轻轻抚了抚花瓣,像抚过少年的眉眼。
他其实一直有想过,如果能再见一次那剑舞,会是什么模样。
那场剑舞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连同对方握着剑的手,滚动的喉结。
在听闻他征战沙场、险象环生的时刻;
在清晨面红耳赤地醒来,身下床铺濡湿的瞬间;
也在以为斯人已去,午夜梦回,分不清黄泉人间的刹那。
但他没想到再一次见,会是那么近,那么清晰。
人们常说,将军的佩剑里藏着他的意志。
如果说当年小公子舞的剑只是锋利的剑招,那眼前的剑便只是剑本身。
有着剑的冷、剑的寒,和剑的萧索。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会连剑都握不稳了。
七皇子几乎有点不敢去想。
他只是默默地、一点一点把这尘封的府邸掸去那经年的旧灰。
像擦拭一柄旧剑。
即便是这样,修撰还是像一株临近花期的月季那样快速地灰败了下去。
他睡着的时候要比醒着的时候多,这太不合常理了。
七皇子这样想,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因为他在修撰面前“勤于练武”的人设立的实在太充分,所以这会只好另辟蹊径,佯装出一副自己很爱读书的模样。
即便那些书是他早就过目不忘的程度。
被修撰领进书房的时候,他福至心灵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拿起了桌上一早摆放好了的三炷香。
果不其然,修撰让他拜的人不是他,是太傅。
“我才疏学浅,代师传艺,也是惭愧。”
如果连太傅身前口中的“良才美玉”都算才疏学浅的话,那如今的大梁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这样也好,他心想,这样,我就和你同辈了。
七皇子发现了修撰的一个秘密。
这人满嘴跑火车的性子其实没怎么大变,但竟也会在他叫“老师”的时候生出那么几分不好意思来。
这可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而如果在叫他“老师”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那么他就会收获一个滔滔不绝的修撰。
他很久没有看见这样鲜活的他了。
当他以为日子能够永远的、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时,太傅的忌日到了。
这么多年,七皇子其实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太子虽然飞扬跋扈,但皇后是个心里有数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稳稳地坐着那个位子。
将军府虽然不会忠于太子,但却会永远忠于皇权。
而据他所知,小公子当年也并没有要站队的意思。
既然如此,为什么太子非要对将军府下手呢?
还有太傅……
太傅以身死作局,逼得皇上不得不下令废太子,可真的有必要那么决绝吗?
明明还有其他迂回的路可以走的,不是吗?
而他所疑惑的一切,在传来的线报上得到了解释。
原来…原来太傅的死是那个人在做推手…
这个答案,七皇子并不意外,他甚至有些知道为什么。
刺向修撰的那一刀,对他,亦或者是对三皇子,都是一样的。
他们不愧是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的兄弟。
都滋长着相同的**。
这一晚,他守在了将军府的旧宅门口。
他想他没有办法再跟着他的将军上山了。
随着少年身量抽长的,还有与日俱增的、无法压抑的渴望。
那些东西如心魔丛生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
他伸出手,月光如流水一般落在他的指尖。
而他是无法攥住月光的。
只能等它垂怜一般的,施舍给他一缕清辉。
所幸这缕月辉终究还是照到了他的身上。
他把头埋在修撰的脖颈,搭在肩上的手指靠近了后颈的衣领。
他勾了勾指尖,没去触碰,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是小狗吗?”那人笑着骂他。
他哼哼唧唧了两声,心里却在想,如果是的话,你会养吗。
他没把这话说出口,因为那人虽然笑着,但他却觉得,那人要碎掉了。
他替他流了他不敢想也不敢流的泪,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不要走好不好。”
“再等一等,我就长大了。”
他说出了自己十年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十年前,他听不见,
十年后,他不会听。
但好就好在,十年前他什么也留不住。
至少十年后,他可以用太傅的消息把人给留住。
七皇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原本是希望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这对他来说未免太残忍了,但如果一个人都要死了。
那无论什么,只要能吊住他的性命,都好。
有时候,猛药的效果确实挺好。
他听着那人半夜跑路特意把声音放低的、心虚的动静,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又心疼得不行。
只好第二天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给某位“起夜崴脚”的家伙上药。
他手上用了点劲,修撰冲着他龇牙咧嘴,说他“谋杀亲师”。
那怎么了,痛一点,也不见得能让他长点记性。
他这么想着,手上的力道却温柔的要命。
之前也说了,大梁的江山其实没那么稳固。
本来就全靠将军府撑着,这当家的要作死,谁也拦不住。
七皇子本以为,是恨意让他的将军对这个王朝心灰意冷,直到他见到修撰咳血的帕子。
修撰整个人都在抖,站在屏风后面的他也止不住的浑身发抖。
难怪他再也握不住剑,难怪他变得那样懒散,难怪……
难怪他凝望着西北的目光,那样苍凉,又是那样的悲怆。
他的将军啊,也曾是“西北望,射天狼”的枭雄。
也曾是大梁,最好的一把刀。
七皇子上了马,他手里攥着缰绳,马在原地转了几圈,不耐烦地摇着尾巴骨。
但他还是迟迟没有动身。
直到修撰把重剑递给他,他又翻身下马,离那人又更近一些。
他冠冕堂皇地说着“替他守住父辈的河山”,心里想的却是:
去他的河山,就算你身上的毒无药可解,我也要去蓬莱寻一寻起死回生的神药。
没有人可以再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就算是阎王爷他老人家,也得到后头排队去。
但七皇子面上一点也不显,他只是用眼作笔,把眼前人的眉眼一刀一刻地记在心底。
又珍重地吻上了重剑的剑柄。
他爱上了一把剑,剑的宿命就是他的宿命。
或许是阎王爷也怕了他的这股狠劲。
塞北的风将他的棱角磨得和刀锋一样锐利。
而他也终于在俘虏了草原上一支据说是巫医后裔的部落之后,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解药。
他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当年的少年将军没能救下他这一生最爱的人。
他必须得赶上。
若是他赶上的话,讨一个“永远”的承诺,
也不算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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