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翎看过她这次的成绩,没做任何评价。
隔天晚上放学,走到楼下一抬头,只有她家的厨房还亮着,红烧鱼的香味飘得老远。
红烧鱼是汤翎的拿手菜,也是唯一一道水准不会失常的肉菜。
以往她考得好,或在学校拿了什么奖,汤翎嘴上从不夸赞,就在晚餐上下心思。尽管汤雨繁不爱吃鱼,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揣摩妈妈的心思,晚饭端上一道红烧鱼,就说明妈妈对她的成绩是满意的。
在饭桌上,汤翎给她挑鱼刺,难得多说了两句:“英语连一百都没上,你就是太偏科,语文也不算高,还是得补,你们寒假要放多久?”
“两周。”
汤翎把鱼夹到女儿碗里,心算时间:“你放假那会儿,你爸也该回来了。”
“要过年了,”汤雨繁塞了一嘴米饭,含糊道,“妈,你吃你的。”
“要过年了。”她重复,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长叹气。
饭桌上沉默一瞬,筷尖在盘底碰出轻微声响,汤翎问:“明天想吃什么?”
老妈态度的转变让汤雨繁的日子好过了不少,期间,母女俩还就“她晚上放学怎么回家”这个问题谈过一次话。
汤翎嫌食堂的大锅饭没油水,预备等汤雨繁放学回来添一顿宵夜,但这样就挪不开时间去接她。
汤雨繁几度欲言又止,索性想把和葛霄一起回家的事告诉她,可动动嘴唇,最后只说学校离家不远,她走大路,不会有什么事的。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说完这话没几天,她就叫人堵在路上了。
礼拜天好不容易放天假,汤翎打发她出门买块卤牛肉,晚饭添菜,汤雨繁出院门口刚拐弯,只见两辆摩托横着停,两个男人靠着抽烟,大声说笑。
汤雨繁没抬眼看,往马路牙子走,想避开他们,却听到摩托启动马达的声音。
……点儿不会这么背吧。
余光里,一辆摩托停在她面前,想往左拐,去路被另一个人堵住了。
一礼拜就歇一天还碰上这倒霉催的。汤雨繁回瞄,没看到监控。
打头的这位高高壮壮,一身臭烘烘的烟味儿,人长得凶神恶煞,脖子上还有一道扎眼的刺青,两个花体大字:平安。
见姑娘停下步子,他开门见山:“妹妹,你跟你楼上挺熟吧?老一块回家?”
汤雨繁没说话。
这人脾气挺大,被人晾了十秒就要恼,牙缝里挤出一个啧,可又倏地卡了壳,最后还是压着火,极力微笑道:“嗳,你别怕啊,我俩一家的,我是他哥,这不有事儿吗,得找他解决解决——家务事。”
眼瞧旁边那人要动,汤雨繁点点头。
还算识趣,平安的情绪阴转多云:“这就对了,这事儿本来就跟你没关系,我当然没道理为难你,是不是,但是找不着人我这个当哥哥的也着急啊,打电话他得接。”
“……什么事?”
“哎哟,会说话啊,我当你哑巴呢。”平安一笑,摆摆手,“你就照着说,他自个儿知道什么事——我劝你一句啊,离他远点儿,这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还欠着钱没给我呢。”
另一个男的懒得再听他说下去,要往上靠:“妹妹,留个电话认识认识?”
“哎,”平安又啧了一声,“见着女的就发情,五点还接班呢,走了。”
走前还不忘嘱咐她:“记得转告啊,一五一十的,不然咱下次还得再见,二进宫就不太好看了,啊。”
等他骑着改装摩托扬长而去,轰鸣声响彻天际,汤雨繁都没搞明白这出是演给谁看——你都知道我跟他平常一块放学了还愁找不着人?
半晌,她才动了动,挪步向熟食店走去,风一吹,才发觉手心出了汗,已然浸湿卫衣袖口,她回头,朝摩托车消失的路口又看一眼。
俩神经病。
买完牛肉,汤翎还在家等,在外面待太久会遭疑心,汤雨繁没法直接去敲葛霄家门,只能吃完饭等她妈回屋再说。
可她脸色难看得太显眼,连汤翎都察觉到了,皱着眉毛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汤雨繁摇摇头,只是低头扒饭。
好不容易守到汤翎回卧室,客厅的灯黑下来,汤雨繁从鞋柜顶层摸到手机,反锁上屋门,拨了电话出去。
葛霄接通得迅速,熟悉的问候从听筒传来,才叫她咽下堵在嗓子眼里的那团不安。
见汤雨繁迟迟不出声,那头水声暂歇,一阵窸窸窣窣后,再次传来对方的声音:“怎么了?”
“刚刚,”她喉咙干涩得厉害,“刚刚有人找我来着。”
对面当即陷入一片寂静。
电话那头传来布料摩擦声,十分杂乱,他似乎在穿衣服。
“你在哪儿?安全吗?别怕,我现在去找你,你现在在哪儿?”
葛霄一着急讲话就跟蹦豆似的,不给她任何插嘴的机会,二十秒不到,甚至能听到钥匙哗啦哗啦的声响。
听他这架势,汤雨繁也有点急了:“我好好在家呢,饭都吃过了。”
对面再次安静下来。
“吃过饭了?”
“嗯。”
“……好。”葛霄的语气这才僵硬地柔和下来。
“我吃了酸菜烩粉条,”汤雨繁说,“没什么大事儿,那个人要找你。”
“找我?”
“啊,说是你哥。”
他声音陡然变了个调:“哥?我哥?他找你干嘛?”
“没怎么,就聊了几句,”汤雨繁把腿缩回被子里,“他说你不接他电话,欠他钱什么的。”
她听见葛霄笑了,八成是给气的。
“你还有哥呢,我怎么不知道?”汤雨繁躺进被窝,拿被子包裹住自己。
“表的,我舅家孩子,他嘴里没一句实话。”
“看得出,你表哥长得挺唬人,骑个大摩托车。”
“吓到你了吗?我去找你,好吗?”
她坦诚道:“我不想动,躺下了。”
“那你……那你好好休息。”
“先挂吗?”
“不挂,我不挂。”他安抚道,“睡吧,没事了。”
直到汤雨繁的呼吸声趋近平稳,几近坠入梦乡,才听到葛霄轻而不可察的声音:“易易,我没有欠他的钱。”
“我知道啊,”她迷糊道,“你要真……哪儿还至于骑个那样的小车满街跑。”
葛霄轻轻笑了:“什么话啊,我以为你会喜欢那个颜色。”
“喜欢。”她嘟哝,翻了个身,彻底沉进睡梦中。
窗外的雨此时落得紧促,一时间,这间逼仄的卧室里仿佛只剩下空调送风的声音,静得落针可闻。
葛霄垂眼,将通话界面最小化,这才点进王佩敏的短信页面。
不知道葛霄跟他哥说了什么,那天之后,汤雨繁没再见过他。
汤雨繁觉得葛霄这脾气简直是好到一定程度了,第二天他跑到学校来找她,把她从头观察到脚,确认汤雨繁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却没再解释他哥说欠钱的来龙去脉——跟没听过这茬事似的。
被人堵的是她,惊魂未定的反倒是葛霄。
他提出每天晚上放学前来学校找她,叫汤雨繁一指头凿了回去。
小汤非常严肃地让他该吃吃该睡睡,好好享受他高中生涯最后一个完整的寒假。
奈何此人是块顽石,每天照常守在高三四楼楼梯口,若汤雨繁问起来,今天买笔明天散步,借口编得一套套的,散步都能散到教学楼里去,敢情学校是他家后花园。
薛润啧啧称奇,在微信上狂敲她:你要早恋?
汤雨繁被问沉默了,回道:我要早睡。
薛润回了呵呵二字:他要不就是想当你男朋友,要不就是想当你妈。
放学路上再次变成二人同行,而那位把“平安”纹脖上的表哥也没再露过面,她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
小年的一碗饺子下肚,高三学子才迎来寒假。
汤翎反其道而行之,包了两盖帘馄饨,结果锅在火上咕嘟着,汤翎上阳台晾衣服,转脸就给忘了,最后还是汤雨繁关的火——淤锅淤一灶台不说,馄饨都给煮成了片儿汤,稀碎稀碎的。
下午汤翎带她上菜市场买灶糖,都说二十三,糖瓜粘,灶王老爷要上天。饺子可以不吃,灶糖必须得买,得灶王爷美言几句,才能求得来年平安。
三四点清净,菜场人不算多,绕了一圈,只有面条铺的灶糖是散装的,汤翎常在她家买手工面,这才和老板客套两句。
挑着挑着,旁边又来一客,扯过塑料袋开始挑灶糖,嘴里也没闲着,和电话那头的人骂得有来有回的:“你当我不晓得你妹妹那点儿心思?话说得好听咯,添双筷子的事儿,那是双筷子的事儿?十六七岁大小伙子,天天上别人家吃吃喝喝,像什么话。钱?王佩敏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汤翎眉头一皱,挑挑拣拣的动作慢下来,旁边的中年妇女毫无察觉,继续吐沫横飞。
“王继刚,你甭跟我扯那些犊子,要债的堵你门那会儿我怎没听说你小妹帮你还?现在在这儿装起情深了。等把她儿子接来,要说你自个儿说去,我是丢不起这脸。
“再说了,就她那一家子有盏省油的灯吗,儿子还指不定给养成什么样,老鼠的儿子都会打洞呢,到时把人惹急了捅你两刀都说不准——那你跟王佩敏通个气儿,叫他上学校住去,闯子在台球厅干那么久了,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你自己的儿子你都不心疼啊?
“学校怎么没有宿舍,五六个娃娃都能住一间呢,他个小孩现在自己住二居室,咱家呢,腿都伸不开地方,你是准备叫你儿子一辈子都窝在王八壳里吗?”
面条铺子的老板脸都快黑成锅底了,那妇女好不容易捡完糖,又称了两斤二宽的干面,才款款挪步。
汤翎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前些月一直没见到葛霄传说中的舅妈,今天可算是开了眼了。
按她方才的说辞,这两口是预备将葛霄接回他舅家住,美其名曰团圆年,等开学了再把他赶去学校住宿舍,然后让自己儿子住进人家家里——什么道理?
顿了顿,汤翎把袋子里拣好的灶糖倒了回去。
“哎,”老板诧异道,“不要了?”
“嗯,再看看。”汤翎说。
回去的路上,母女二人谁都没先开腔,路过卖冰糖葫芦的小车,汤翎再次驻足,买了两包袋装的。
到家换完衣服,汤翎打发她上楼给葛霄送一包灶糖,说他小孩子家的,不懂这些,估计也想不起来买。
葛霄这会儿八成还没睡醒呢,房门紧闭,她没喊他,只把灶糖放到茶几上,又压了张纸条,轻手轻脚关了门。
再回家里,就听见厨房的说话声,她妈正不知和谁打电话:“唉哟,街里街坊客气什么,早年我还忙呢,你那会儿不也帮忙看顾过我闺女吗。小霄现也这么大了,又不是带小孩儿,过年来吃两顿饭不妨事。”
汤翎见女儿回来,瞟她一眼,继续同电话那头交谈着,言语带笑。
人嘛,多少都有一两个相熟的好友,自视甚高如汤翎,换了几个工作环境也没什么真说得上话的同事,王佩敏应该算是她为数不多乐意来往的人了。
他们那个年代,家里都生两个、三个,独苗很少。
王佩敏是家中老二,顶上有个哥哥,老爹偏心哥哥,妈就疼她,王佩敏当年坐月子都靠母亲伺候,父亲基本没招呼过,无奈她母亲在家没什么话语权,老爹又是个老古董,凡事以家庭脸面为重,使她受了不少委屈。
要论委屈呢,汤翎受得比王佩敏更多些,爹不疼娘不爱,全家都供着她小弟,跟供祖宗似的。她跟刘建斌认识都是单位同事牵线搭桥,家里根本不管,只在她怀孕时过问两句,还专门托老中医号脉,一查不得了,说这脉线是女孩啊。
于是老两口开始隐晦地表达不满,想让她把这胎打掉——女孩生出来干嘛。
虽说受委屈,汤翎打碎牙也要往肚里咽,从没和家里翻过脸,只那一次,听母亲说是女孩不如拿掉,汤翎决定搬出去。
碰巧刘建斌那两年有消息能在单位分套房子下来,夫妻二人就这么有了自己的小家。
认识王佩敏后,汤翎那一肚子碎牙终于有地方吐,每每在买菜路上遇到她,两人都要聊上半个钟头,倒倒苦水。
她不指望丈夫能听进去几句,可总要人开解,日子才能往下过啊。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会愿意接葛霄上家里来,管别人家炉灶冒不冒烟,一则跟王佩敏有些交情,不能坐视不理,二则她是老师,最见不得小孩子遭欺负。
厨房窗户的视野很宽,楼下这条直通三个单元的小径全望得一清二楚。
只听楼下两声电动锁车响,汤翎掐着腰,不知透过窗子看到了什么,这才把电话从耳旁挪开,回头朝汤雨繁说道:“易易,去,把小霄叫家里来,晚上吃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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