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她和他站到家门口的下一秒,楼道里响起一阵大嗓门:“六楼西对吧?哎哟,我这记性,成了成了,我到了。”
汤雨繁没给葛霄多余的反应时间,把他连推带挤地攘进家门,后者一脸茫然,身上的家居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
按汤翎的话来说,葛霄这种人就不是会过日子的,家里暖气片供着暖还要再开空调吹热风,气候适宜得能支个大棚种菜了。
他的睡衣薄,一到汤雨繁家就感觉浑身凉起来。
汤翎要跟他说两句话,于是把汤雨繁撵去卧室,不过五六分钟,门口传来汤翎模糊的声音,说找易易玩去吧,我上楼跟你舅妈聊聊。
而后卧室门被敲响,葛霄站在门口,说他有点冷。
汤雨繁让葛霄进来坐,屋里开空调了,谁知他死活不进她卧室,就杵在门口,说冷,冷。叫魂儿似的。
她没辙,从衣柜里翻出她最厚的白棉袄,把他裹了个严实,然后推着这头白色大熊坐回客厅看电视。
这会儿在放午间新闻,没什么存在感地响着,汤雨繁腿盘在沙发上,毛茸茸的袜子藏在大腿下头取暖,又伸长胳膊从茶几上够来两个橘子。
她家茶几和沙发的款式不太配套,茶几要比沙发矮上好一截,每次拿东西都得弯腰,尤其是汤雨繁这个姿势,一个不注意就要从沙发上滚下去。
不怪葛霄说冷,这天连橘子皮都冰手,她剥一片得往茶几丢一片,不多时就没耐心了,于是用还没沾橘子汁水的小拇指钩住葛霄袖子,将他的手摊平在他膝盖上,掌心朝上。
“好了,不准动。”汤雨繁说。
他乖乖不动了。
得亏是汤翎不在,否则又得骂她欺负弟弟,怎么剥下来的橘子皮往人手里塞呢。
葛霄眼瞧着她剥完橘皮剥橘络,直到把整个儿橘子择得干干净净,才递过来:“喏。”
他没动,只是抬了抬那只盖满橙色的手,无辜道:“我手占着呢。”
几片橘皮随着他动作的颠簸,滚到茶几底下,汤雨繁无奈,将橘子囫囵个儿往他嘴里一塞,就俯下身去拾橘子皮。
这大约就是人和人的不同了,汤雨繁吃橘子喜欢一口闷,葛霄则愿意一瓣一瓣吃。可还没等他出言拒绝,便被另一处的触感吸引开注意。
他上身虽然裹了汤雨繁那件“珍珠”棉袄,但下身只套了一条睡裤,而此时,汤雨繁半边身子歪着,急需抓点什么来保持平衡,一胳膊肘直直戳在他大腿上。
不知怎的,当初买这套家居服的广告语突然跳进他脑海:轻柔不繁,引领家居时尚。
……好样的。
汤雨繁将掉地上的橘子皮丢进垃圾桶,洗完手回来才发现他整个人快熟了,疑惑道:“你热啊?”
葛霄慌忙摇摇头,只是垂下眼睛,偷偷觑着她继续剥橘子的手指。
这次摞到他掌心的只有橘皮,白络被她带着橘肉一口吞掉,她含糊说:“酸呢。”
“汤姨想我来一起过年,”葛霄迟疑道,“可以吗,你觉得?”
汤雨繁笑起来,抬腿给他一脚。
天地良心,她哪儿敢使劲啊,这力道最多算是踩一下,可葛霄眼瞪得浑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又踹我。”
装乖哭惨,汤雨繁压根儿不吃这套,珊瑚绒的小狗袜子横着放,整个人斜斜一躺,靠在沙发上干脆不动了。
电视不知播到哪台,播的家庭伦理剧,吵得叽里呱啦,演到儿媳一气之下带着闺女离家出走,汤雨繁突然开口问道:“你舅妈怎么今天来找你?”
“说是过小年,来看看。”
这个角度很适合对视,他只消侧侧头,就能和汤雨繁大眼瞪小眼。她马尾扎得潦草,不少碎发耷拉在额前,露出素白的脸,黑眼珠子直溜溜盯着他。
“一块过年吧,”汤雨繁说,“我想和你放烟花,这次可以光明正大的。”
她到底不忍心将菜市场听到的那些话复述给他,一而再、再而三探知别人的家事,这种感觉着实不好受。葛霄究竟知晓多少,她不知道,也不想撕开他伤口去询问。
葛霄没吭声,却率先在这场对视中落败。
他别过头,把脸埋向另一边,垂着,留给她一个“我特坚强”的侧脸。
哭啦?汤雨繁连忙直起身子,往他那边蹭过去。
她半跪半坐在沙发上,比葛霄高出好一截子,却只能看到他藏在头发里、红得能滴血的耳朵。
“别,你硌着我腿了。”他讲话鼻音很重,大约是鼻炎到现在还没好,语气带着浓郁的憋屈。
“再别扭我就照你身上踩了啊,瓷娃娃,”汤雨繁半威胁半哄道,“扭头。”
他没说话。
没说出来并不代表没往心里去,这些日子,葛霄一直憋着火,他哥王胜闯是何三教九流之徒,他再清楚不过了。
零几年那会儿,小孩的零花都是论分论毛的,最常见的就是皱皱巴巴的一毛纸币,攒十张就能买两包大袋酸梅干,而像电脑游戏充值卡这种“大件”,都是十块往上。
葛霄拿了零钱就往存钱罐里塞,这个小罐是汤雨繁送他的七岁生日礼,陶瓷质感,掂着特沉,他攒钱都攒得斗志昂扬。
他表哥大他六岁,两家住得近,但平常走动少,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他不太喜欢这个脏兮兮的哥。
新年伊始,舅舅一家上葛霄家里串门子,王胜闯就把他的存钱罐砸了,葛霄那会儿年纪不大,当场叫气哭了,掰着陶瓷碎片就往王胜闯头上招呼。
直到大人被惊动,闯进房间,只见王胜闯满头血,手还不安分地一把一把抓地上散落的一毛一块纸币,往自己兜里塞。
当着外人的面,葛霄就挨了葛鹏程一顿揍,王佩敏怎么劝都不成。
等他长得再大点儿,在大人茶余饭后的闲话间,才弄明白王胜闯当初为什么要砸自己的零钱罐。
王胜闯他爹王继刚在西郊毛巾厂干小工,厂里待遇还算不错,养活老婆儿子不成问题。奈何他老婆许霞对儿子宠溺无度,这才养出王胜闯那副驴脾气。
儿子八岁那年,王继刚迷上了赌麻将,他那点儿死工资还不够拆东墙补西墙的,便开始偷偷变卖家里的东西,从缝纫机到彩电,甚至最后连许霞带来的陪嫁都被他搜刮了去。
王胜闯自然不懂这些,只知道他的零花突然变少了,都说由奢入俭难,何况他从前跟家里要什么,没有不给买的。眼瞧他妈也做不了主,他便开始抢院里孩子的钱,并勒令他们不准跟家长告状,不然就把你掐断气,埋到后面的土坡里去。
王胜闯小时候顿顿两碗饭,营养好得很,往同龄人堆里一站人高马大的,左边脸上的新肉绽开,满是可怖的烫痕——是他爹妈为陪嫁那几个金镯吵嘴的时候,把桌上的保温壶掀翻,泼了他一脸。
这股地痞流氓的架势着实能吓住不少孩子,只得双手将钱奉上,叫他逍遥了好一阵。
尝着甜头,自然不会收手,大院里孩子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也叫他得意,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金庸书里的人物。所以在砸葛霄零钱罐时,王胜闯毫不顾忌,认为他这个瘦竹竿弟弟也和那些小崽儿没区别,只消他稍稍一吓唬,就得尿裤子。
哪知葛霄并不如他所想,边哭边拿瓷片砸人的样子简直比许霞更像疯子。
这么一来,这两兄弟的梁子算结下了,起初他想过上小学门口堵葛霄,揍几顿好出出气。
跟了他几天,王胜闯发现葛霄总是和一个女孩一块出校门,而来接那女孩的家长,好死不死是他当时初中的班主任——不知是姓唐还是汤的一个女的。
没法贸然下手,王胜闯那段时间常常在他们小区蹲点,正因如此,他想出了一个不用动手也能叫自己痛快的法子。
他发现他姑丈在外头包二奶。
不止如此,葛鹏程还打儿子,往死里打。
这一发现叫王胜闯如获至宝,这可比他亲自动手更方便,至少他还得考虑打残了要赔钱,但葛鹏程不用。
为此,王胜闯偷走他妈嫁妆里仅剩的金戒,换了台不知经几手的徕美,开始跟踪他姑丈,这段隐秘的窥探持续到在零九年的冬天,也是葛鹏程下手最狠的一次。
那段时间葛鹏程频繁换女人,最后认识了个小餐馆的服务生,时常带人回家,基本都避着王佩敏,直到那天,王佩敏接过一通电话后提前回家,这桩丑事才叫撞破。
王佩敏疯了似的去挠她丈夫的脸,葛鹏程哪肯吃这种亏,抄起手边的凳子就照头砸,他那天喝了酒,疯起来谁都打,葛霄拦,就带他一起揍。
最后葛霄被他追着打到顶楼天台,再往后两步就要掉下去了,对面野狗似的男人双眼赤红,仿佛今天不把他掐死不罢休。
男孩一脸血,左眼被糊迷了视线,他战栗着回头,朝楼下望去,似乎是想看这栋楼到底多高,这才和楼下的王胜闯对上视线,那台徕美的镜头像枪口,直直瞄准他。
王胜闯朝他咧嘴一笑。
男孩这副可怜的模样极大程度上满足了王胜闯的凌虐**,那一刻他的内心在呐喊:跳啊,**的,往下跳啊!跳!
但葛霄没有遂他的愿,只是直直地、中了邪似的盯着楼下的人,哪怕后来被葛鹏程揪住领子扇,他的头也没偏回去。
可惜,王佩敏不说,葛霄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当初提前叫回他妈妈的那通电话就是王胜闯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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