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葛霄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出院后就被王佩敏急匆匆地接走,母子俩搬到城南住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葛霄都不明白,从前逢年过节只有王佩敏给王继刚打电话的份儿,他们家从来不主动联系他妈,那当初王继刚到底是来他们家干什么的?
这话葛霄问过王佩敏,他母亲没接茬,只是说,小孩子家家少胡思乱想。
再后来,即使他妈不说他也知道,王继刚一家当初是来借钱的,借钱来还他的赌债,叫葛鹏程拒绝了,但王佩敏心软,还是偷偷汇给她哥。
钱,永远是钱,当初是为了要钱,如今也是为钱。
汤雨繁打来电话那天,当“欠钱”这俩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葛霄从头到脚都像过了电似的,羞愧,发麻。
尽管他根本没欠王胜闯一分钱,甚至王佩敏每个月给的营养费都攥在许霞手心儿里,他不是不知道,可他们为什么还是不满足?还是要像当年那样,把所有恶心的事、恶心的话剥开了,露出腐烂流脓的皮肉,让所有人都看看,看看他有一个怎么样的家。
抱怨?咒骂?葛霄无话可说,只能一遍遍告诉她别怕。
也许他比她更需要这针镇定剂就是了。
可那台徕美枪口似的镜头仿佛就抵在后脑勺,天台护栏好冰,上面生锈的小刺斑斑驳驳,贴住他的腰,往后一仰,就会摔成一滩肉泥。
怎么能不怕呢。
此时回过神来,葛霄突然觉得呼吸有点儿困难,那股清甜的洗发膏味道近在咫尺,汤雨繁两指一捏,把他的脸颊捏出一个蜡笔小新同款造型。
“放叟。”葛霄说。
“没哭啊?”她笑眯眯的,“好啦好啦我放,可怜见的。”
说是这么说,还是胡乱蹂躏了两下才收手,葛霄脸上看着没二两肉,捏起来倒还挺软和。
手机此时响起,汤雨繁接通电话,应过几句才转头问他:“饺子吃什么馅儿?我妈问的,她买菜去了。”
葛霄哪儿敢挑啊,只能胡乱比划。
汤雨繁自若地点点头,报出她的心头爱:“西葫芦粉丝。我刚问了呀,你自己也听到了,他跟我口味一样——葛霄,你是想吃西葫芦粉丝对吧?”
不爱吃西葫芦的葛霄只能沉默,听她一通胡诌。
“他点头了,不说了我挂了啊。”
汤翎究竟跟许霞聊了什么,他俩都不得而知,至少能安逸过个年了,也算好事一桩。
春节前后,超市的人多得要命,个个斗志昂扬,恨不得把超市柜台整个儿搬回去。附近老小区是单位家属楼,老头老太太尤其多,不到七八点菜市场就已爆满。
汤翎没那个心劲儿跟他们比,光年货就买了一周,断断续续往家里送,带鱼柿饼棒子骨,冬瓜山楂上海青,春联窗贴呢,各买两份。
这还不足够,为着葛霄今年来家里吃年夜饭,汤翎特地购入旺旺大礼包一份,直叫汤雨繁对着包装袋上的圆脸小人笑了足足二十分钟,最后都把汤翎笑急眼了,说她敞俩门牙跟有病似的。
汤雨繁自己笑完不算,还专门拍照一张,发给葛霄:给你置办的,儿童。
“儿童”回复一个愉快的表情:替我谢谢汤姨。
刘建斌电话里说他大年二十八那天回,是当天最早的班次,叫她们不必来接,还给汤雨繁买了礼物。
汤翎也不让她去,火车站那么乱,又正值春运,卖小孩儿的就趁这会儿加班加点呢。
汤雨繁不乐意,求了她爸好几次,刘建斌才勉强松口,说让他以前的同事开车把她送过去,但只能在车站外头等,不能进去。
二十八的年味儿已经够浓,花坛里缠着彩灯,小灯笼翘在树梢,远远看去,柿子树似的成片成片。
来接她的叔叔叫张鹏,是她爸在电厂的同事,她小时候常见张叔来她家串门子,跟刘建斌一起喝两口。汤雨繁生疏地跟张叔叔寒暄两句,然后钻进那辆五菱宏光。
隆冬的五点半,小街将将苏醒,只有熟食店的灯最亮,老板端一盆洗牛肉的污水往外泼,不多时就会冻成冰。
火车站在城南,旁边就是大学城,人流密集到不分昼夜。刘建斌嘱咐她在西广场的纪念碑下头等,那里恰好能看到火车站的大门口。
在西广场等车的人很多,蹲着抽烟的、躺石阶上枕着包袱睡觉的、怀里揣个奶娃娃还哼调调的。张鹏窝在旁边的排凳上打盹儿,汤雨繁却有些坐不住,打开手机、熄灭、再打开、再熄灭。
每到一班车到站,人潮疯狂地从车站大门涌出,各人手里都提满大包小包,脸上是喜悦的疲色。等人群散去,寂静才再次落入黑暗的怀抱,如此反复,犹如潮起潮落。
直到天都蒙蒙泛白,刘建斌才出站。
他一见到汤雨繁,就愧疚地向女儿道歉,说他下车的时候身份证叫挤掉了,找工作人员补上临时的,才得以出站,早知道就叫她晚些来,白等好半天。
刘建斌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剃,全然不是她印象里温柔儒雅的模样,笑起来平白添上好几道皱纹。
他拉着张鹏道了好半天谢,又说要请他吃早点,被张鹏打着哈欠拒绝了:下午得上我老婆单位拉她们发的米面油,我回去睡个回笼,改日聚,改日聚。
五菱宏光突突开远,汤雨繁想接过她老爹的手提箱,被拦下了。刘建斌神神秘秘在包里好一阵掏:“你看看,喜不喜欢?”
一个小红盒子,打开里面垫着好厚一层绒布,是枚平安扣。
汤雨繁沉默,掂掂那块一看就不像是能往脖子上挂的玉,心说这玩意戴两天,颈椎病都能给拴出来。
但瞅着刘建斌絮絮叨叨说他在哪里买的,如何如何开光,这玉是养人的。汤雨繁就直想笑,拿出来戴在脖子上:“好看吗?”
“好看,”刘建斌喜笑颜开,“我闺女嘛,戴什么都好看。”
能做到如此睁眼说瞎话的估计也只有她爹了。
想来,刘建斌买礼物的品味一直都这么独树一帜。零八年奥运会那会儿,他们单位组织上北京旅游,别人上北京都买点什么六必居、稻香村的,她爹倒好,带了一套福娃玩偶回来,一盒五只,小小的,手掌那么大。
后来玩丢了好几个,只剩京京、迎迎和妮妮,现在还摆在她书柜的最顶层里。
这会儿人多,好半天打不到车,刘建斌就拉着闺女细数他都带回来什么好东西,有给她带的鱼片,还有给汤翎的足金手链。
数到最后,他又掏出一个盒子来:“喏,给葛家小子的,得空了,你代我转交吧,要是三十儿饭桌上给,我怕他不自在。”
汤雨繁惊愕道:“什么呀这是?”
“钢笔,”刘建斌咧嘴笑起来,“听你妈说,他现如今和你读一所高中是吗?嗳,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小男孩都喜欢什么,就看着买了,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嘛,祝他学业有成。”
汤雨繁心下一暖,小心地将礼盒揣进随身的包里,还要顶一句嘴:“你怎么不祝我学业有成呢?”
刘建斌笑得见牙不见眼:“那也得等三十儿再说,郑重。”
她爹就是典型的耳根子软,脾气也好,汤翎提出包葛霄几顿饭,他一口应下,乐得家里多个孩子一起过年,热闹嘛。
若说汤翎是惦念当年王佩敏帮她带孩子的恩情,那刘建斌就是纯粹可怜葛霄这个小孩。
从前在热电厂,他跟葛鹏程是同一个工作间的,老葛打老婆孩子那是附近几个车间都知道的事,邻里劝也劝过,报警也报过,都没辙。
可怜归可怜,作为邻居,刘建斌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管他两顿饭了。
舟车劳顿,到家后刘建斌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一觉到晌午,汤翎决定将这顿接风饭改到明天,下午带女儿去买新衣服。
逢新年更新衣,即使在汤翎下岗那两年,也会给家里添两双新棉鞋。
汤雨繁早就过了兴高采烈买衣服的年纪,偏偏汤翎在这方面特讲究,一逛就是一天。
她今天起得早,逛到下午脖子都快支不住头,眼酸腰酸腿也酸,为了不扫妈妈的兴,只得借口上厕所溜号。
谁知回来就迷了路,服装市场好几层,每层都七拐八绕,成箱的布料和泡沫板堆得四处都是,没地方下脚。
汤雨繁第三次被挤进旁边的店面,心下感叹这群爱购物的老头老太战斗力实在斐然,零下几度的大冷天,硬能给她挤出满头汗来。
小汤擅长随遇而安,干脆在店里逛逛,才发现这是家做工很可爱的针织店,收银柜台的小吊灯都是花朵形状的。她对可爱小玩意向来保持金钱上的理智,奈何视线巡过几次,被一颗小熊脑袋吸引了注意。
汤雨繁摸了摸书包的小夹层,带钱了。
天时、地利、人和。
她费了好大劲才跟着人潮漂流回鞋铺,汤翎还杵在原地,东瞧西看找女儿,再晚两分钟就得上广播站播报:汤雨繁小朋友,汤雨繁小朋友,你的妈妈在找你,你的妈妈在找你。
汤翎少不了念叨两句,说她上个厕所也那么磨蹭。汤雨繁没吭声,只将反背在身前的书包拉紧。
买回来的新衣服,刚到家就全叫汤翎投进洗衣机,只留一双小羊皮的靴子,刘建斌顶着鸡窝头,一边开电视一边叫女儿试下新鞋,汤翎在厨房大声制止:鞋还没刷!
汤雨繁仗着有她爹撑腰,蹬上靴子,汤翎的核桃还剩俩没敲完,占着手没法过来削她,转念一想反正鞋得刷,干脆打发汤雨繁下楼买生抽。
她想趁这会儿把她爸带回来的那支钢笔给葛霄,于是嘴上应着,手里发短信的动作也没停,
在家门口站了一会儿,向来回短信相当迅速的葛霄此刻却没了声响,走到楼下,也只能看到六楼西户紧闭的窗户。
汤雨繁抿了抿嘴,只得把钢笔和另一只漂亮盒子塞回帆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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