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鞭炮声就没歇过,他们家这一整天都忙得团团转,上午起油锅,丸子藕盒小酥肉,能炸的全往锅里下,那味儿呛得厨房里站不住人。
汤翎嫌她碍手碍脚,撵去叫葛霄下楼吃午饭。
葛霄开门时睡眼朦胧,显然还懵在梦里,捕捉到吃饭俩字才陡然清醒,慌忙要去换衣服,却被汤雨繁一把拉住:“这个,给你的。”
葛霄一怔:“什么?”
“礼物呀,我爸带回来的。”
“刘叔带的?谢谢、谢谢刘叔,”仿佛端着一块烫手山芋,他开始语无伦次,又补一句,“也谢谢你,呃……谢谢汤姨。”
再不拦着,他估计能对着空气从左邻右舍谢到大国小家。汤雨繁憋笑憋得很辛苦,说我先下去啦,你收拾好就过来。
大冬天的,葛霄脖子都红了,欲言又止好半晌也没憋出半个屁来,只得逃似的躲回卧室换衣服了。
等她窝回自己家沙发,才听到微信提示音叮一声响。葛霄发来几张钢笔买家秀,拍摄角度非常刁钻,文字信息随之蹦出。
鹌鹑:替我谢谢刘叔。
鹌鹑:你的新毛衣
鹌鹑:很好看。
汤雨繁抿紧嘴,脑袋重重栽进沙发里,随便一撂手机,没一会儿又弹簧似的蹦起来冲向厨房:“爸,妈妈妈,我穿这件毛衣好看吗?”
汤翎一脸“我买的衣服能不好看吗”,抄起手边的擀面杖就要戳女儿脑瓜子:“穿鞋,拖鞋呢?又飞了?我说了多少次了,还光脚丫子在家里跑!”
晚饭前,刘建斌提议带俩孩子出去买点儿烟花炮竹,毕竟这热闹不是天天有,一年到头就凑一回。汤翎要把剩下的饺子皮趁天黑前擀出来,便没跟着一块去。
小区门口围着不少卖烟花的小商贩,刘建斌豪迈地让他俩随便挑,多拿一些,自己顺手往塑料袋里塞下好几个二踢脚。
整个下午,葛霄表现得十分腼腆,吃过饭就开始帮刘建斌清洗年夜饭用的大闸蟹,直到此时,趁着选仙女棒才得空凑到汤雨繁旁边,两人齐齐蹲在装烟花爆竹的竹筐前。
“你想要什么颜色的?”他问。
“紫色。”汤雨繁嘀咕道。
葛霄直起身:“老板,颜色是按捆卖的吗?”
“混着装的,”老板今晚大约数钞数到手软,扯起嗓子应道,“不想要混的你扒扒底下有散的,五根算一捆。”
小摊离路灯有一段距离,黑灯瞎火的,最后他愣是在一筐乱七八糟的炮竹里硬挑出三捆紫色仙女棒,掏钱结账的时候,汤雨繁看到他棉袄袖口上都是鞭炮纸屑。
刘建斌已经在远处和老同事寒暄上了,眼瞅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打算挪步的意思,他俩索性在旁边花坛坐下。
“你剃头了?”汤雨繁问。
葛霄不自在地摸了摸脑袋瓜:“嗯,赶着理发店打烊之前去的,是不是有点短?”
是短过头了,以前那头乱毛显得葛霄挺乖,现在这个发型基本能露全眉毛,他那双大眼的存在感更强了。
汤雨繁哎一声:“都是沫,弄头上了。”
说罢伸出手,才想起她老爹在那边唠嗑,愣是半路刹车,葛霄没明白她的心路历程,瞧她手凝滞在空中没往前伸,直接垂下头,把自己的脑瓜送到她跟前。
一颗宛如竖毛刺猬的脑袋凑来,汤雨繁一怔,下意识往刘建斌的方向偷瞄,见她爹还在侃大山,脸颊才后知后觉地烫起来。
送到手边的脑壳,不薅岂非人也?
汤雨繁摘下那片碎纸屑,顺带照他后颈短得炸起来的发槎囫囵一摸,直戳手,但手感非常奇妙,于是她没控制住,又搓一把。
汤雨繁搓完就后悔了,这个行为十分难以界定,她甚至能明显感受到手底下他那寸皮肤的温度正在飙升。
“好了,弄掉了。”她说。
葛霄坐直,手简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摸摸脖颈又抓抓耳朵,最后干脆躲进棉袄兜里。
二人都有些不自在,开始心照不宣地干咳嗽,打嗓子眼里咳了半天也没咳出名堂,直到葛霄实在热得遭不住,把棉袄领子揪开,只见一股蒸腾的白气从他领子里奔涌而出,越过脑袋,消散在冷空气中。
他俩大眼瞪小眼,足足五秒,汤雨繁才爆发出第一声笑,并迅速从小声偷笑进化到笑得直不起来腰:“你熟了吗?”
葛霄现在才是要熟了。
“太热了,”他拉开拉链,又欲盖弥彰地拿手扇风,“我穿得厚。”
事实证明,傻乐的传染性不容小觑,最后葛霄也跟着她笑,边笑边控诉道:“你嘲笑我。”
“不笑了不笑了,”她声音听着快虚脱了,“不好笑。”
他俩跟二愣子似的,直到汤雨繁实在乐不动了,摆摆手:“岔气,岔气了,你闭嘴,你嘴在冒气。”
葛霄不甘示弱:“你也冒。”
于是这场斗争又变成谁冒的热气更多,最后葛霄以微弱优势胜出,汤雨繁塞来一条脆香米:“除湿器转世,你赢了,我比不过你。喏,奖品。”
他接过冻得硬邦邦的巧克力,揣在兜里的右手动了动,也掏出一个透明盒递到她眼前——是一副芽黄色的穿戴甲。
这次轮到汤雨繁呆住了:“你这是……给我的?”
“输家的奖品。”葛霄说。
“输家也有奖品?”
“前提条件是得跟我比,”他笑起来,“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汤雨繁此刻没心思跟他扯皮,只顾端详她人生中第一副穿戴甲,是短甲的款式,左边无名指还镶了一颗很Q的白色蝴蝶结。
“好看吗?这个颜色?”葛霄问。
汤雨繁慌忙点头,她脑袋仿佛锈上了,一个噢的口型愣是保持将近十秒,也没蹦出几句感人肺腑的致辞来。
“打开看看,你喜欢吗?”他说,“还有胶水和棉片儿,兜小我就没带出来,回去给你。”
闻言她掀开盖,手在空中照着比划:“这个是不是有尺寸的?”
葛霄就着她的手取出一只,示意:“手。”
汤雨繁伸出右手,眼瞧葛霄将甲片盖上她无名指,心跳莫名快了两拍。
“正合适,”他的语气十分雀跃,“我量过的。”
甲片都是这么贴的?汤雨繁没头没脑地想,更没心思再去深究他量的是甲片还是她的手、以及何时量的尺寸,种种问题。
年夜饭很丰盛,刘建斌还特地开了瓶珍藏的葡萄酒,小酒杯闲置太久,摸着黏手,洗也洗不净。他斟上两杯,又给俩孩子倒好果粒橙。
到举杯祝词,往年这个环节是由汤翎来,十有**会不欢而散。
这回别家孩子在,刘建斌不想让汤翎在饭桌上给女儿难堪,于是抢在孩子她妈前头开口:“除旧之后就是迎新,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多好。”
汤翎皱起眉,脚在桌下踢他。
刘建斌愣是没反应过来,继续道:“小霄今年是读高几?”
葛霄握着玻璃杯转一转:“叔,我读高二。”
“噢,比易易小一届。”她老爹脸朝着葛霄的方向,“你俩正好在学校互相搭把手,照顾着点儿,你就像现在冬天黑得早啊,可以顺路一块回。”
这话到底叫人应还是不应?他手里的杯子都快攥出印来了,正踟蹰开口,却被汤雨繁抢先一步:“爸,豆角,够不到。”
此话一出,汤翎的视线轻飘飘扫过她,将剥好的一碟虾肉放在女儿面前,嗓音凉凉:“给小霄分着点。”
他们十一点多才下楼放炮,刘建斌买了不少,光花筒就有五六个,汤翎在旁边陪了十来分钟,后说要抓紧煮上饺子,便提前上楼,没一会儿就听到她在五楼楼道窗户喊刘建斌,叫他上来送钥匙。
赶巧六楼东户的新租户也带着半大孩子在楼下放烟火,那家小孩瞅他们的花筒个儿大,吵着闹着非要玩这个,小孩他妈正在旁边讲她家大妞在学校如何如何挣脸,对她家二妞神似噪音污染的尖叫充耳不闻。
到最后汤雨繁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哄带骗地告诉她这炮是放给王母娘娘的,你要是偷玩,王母娘娘一恼火,就得下劫,什么是下劫?下劫就是你得天天上幼儿园。
全年无休显然比不能玩鞭炮更恐怖,那小孩吭哧半天,退而求其次,让姐姐给她放炮。
葛霄这才开口:“姐姐没有火机,你过来,我给你放。”
小孩直往汤雨繁怀里缩,差点把她冲一跟头,执着道:“不要,要姐姐。”
这小家伙脑瓜子转得倒快,立马指着葛霄,“你的。”手指转回汤雨繁,“给姐姐。”
他的脸登时耷拉下来。
陪小孩放完鞭炮,剩下半袋炮竹被汤雨繁提回家,他两家都没有守岁的习俗,只是在路过五楼,汤翎叫葛霄端盘饺子再回,然后不由分说地往他兜里塞红包。
葛霄坐在他家还冰屁股的皮沙发上,对着桌上的一百块红包和那盘茴香饺子发了很久的呆。
他喜欢吃凉饺子,热的太水汽,并不着急吃。手机一开机就涌入二十一通未接来电,掺杂着各路短信,最多的来自他妈——今晚未接来电的主人。
第二十二通在下一秒响起,葛霄摁下接通,电话两头却沉默许久。
对面率先开口:“吃了吗?”
葛霄抬眼望向挂钟,将将十二点——这问题问的,大年三十谁不吃饭。
他说:“吃了。”
“霄啊,你明天……”
“妈,”他打断,“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你钱叔叔刚送我回来。”见葛霄不接话,王佩敏又道,“我们打算明天开车去草莓园,今年初一不用走亲戚了,咱一块去摘草莓。”
“你们去吧,我不怎么爱吃草莓。”
“别在这儿白话,”王佩敏放软语气,“陪妈一起去吧,钱叔叔给你包了压岁钱,想跟你好好聊聊。”
葛霄觉得他再多听一句,脑壳就会跟三伏天熟过劲儿的西瓜似的啪嚓裂开,鼻息叹气:“聊什么?”
“聊聊学习啊,这都两个月没见了吧。”
以前天天见的时候也没聊过啊。
“我没什么好聊的。”葛霄如实道。
沉默半晌,王佩敏深深吸了口气:“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没闹,为什么你总觉得我在闹。”
王佩敏顿了顿,问:“难不成你要在那儿一直住,到你上大学?”
“嗯。”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就非得在那个腌臜地方住着——葛霄,大过年你非要气我是吗。”
此时此刻,外面突然爆发一阵喧闹,远远望去,烟花倒影盖在油污遍布的厨房窗户上,模糊到难以辨别究竟是何色彩。
屋里屋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这间葛霄闭着眼都能从厕所走回卧室的二居室,此刻叫他闷得喘不上气,整间客厅仿佛都回荡着王佩敏那声飘飘的“腌臜”,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手机却再次震动起来,几条短信出现在屏幕最上方,他打开免提,调出讯息界面。
汤易易:新年快乐。
汤易易:[猪年大吉]
汤易易:[干杯]
汤易易:出门有惊喜。
这盘饺子彻底凉透,烫面的缺点正在此,放上一会儿就皮黏皮,馅带馅。葛霄从饺子堆里挖出两个相对完整的,慢吞吞填进嘴里。
他刻意模糊掉电话那头劝王佩敏别置气的男声,用力咽下这口饺子馅,挂掉了电话。
X:什么惊喜?
汤易易:猜。
X:[流泪]
汤易易:你自己去看。
汤易易:在车筐嘛。
X:[流泪]
X:[大哭]
X:[抓狂]
汤易易:[敲打]
汤易易:你喝果粒橙喝高了?
X:[图片]
X:手套?
汤易易:你的新年礼物,赢家。
汤易易:保护好。
汤易易:别再长冻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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