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雨繁自己都不记得到底趴了多久,越趴越迷糊,到后来只觉得嗓子眼热得难受,想咳咳不出来。
金属磕碰桌角的声音十分恼人,随后前桌的凳子被拉开,她动动脑袋,想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含糊道:“外头好吵。”
“嗯,高二今天刚开学。”
熟悉的声音如一击大锤砸向她此刻浆糊似的心脏,汤雨繁用力支起轻飘飘的脑瓜,却直直撞进葛霄的注视。
“杯子,”他说,“还有药,不过感冒药吃了一般都会困,你看要么午休前吃。”
“不碍事,”她一开口,愣是把自己吓一跳,“我怎么哑了?”
葛霄将那板药摞在她垒的书墙上,皱着眉:“是不是上火?扁桃体发炎?”
汤雨繁认真感受着从嗓子眼发散的火气,然后皱巴起脸:“好几天了——不对,薛润呢?”
“被我气跑了。”
汤雨繁瞬间紧张:“你干嘛了?”
“把她的苦劳劫走了。”葛霄指指保温杯。
碍于嘴里有俩口腔溃疡,她只能僵硬地提起嘴角,笑得比哭还憋屈:“你们今天开学呀?”
葛霄点头,伸出魔爪去抠她保温杯上的小贴画:“对,刚返校。我本来想大课间来的,正好遇到你朋友在三楼接水。”
说着,他腼腆地笑了下:“我还是想第一时间来找你,幸好碰到她。”
汤雨繁心说我这个破头怎么又开始晕了。
葛霄还没开口,小汤就没由来地紧张——能让此人把早饭抛掷脑后,绝非等闲之事。
见她咬嘴唇,葛霄的眉毛微微一扬。
他们班后门早就该修,每每有人进出,那响动比指甲刮黑板还难听,此时的开门声惹得她心跳飞快,视线只好短暂停泊在葛霄那双眼睛里,然后火速奋楫。
几个女生组团进来,打头的是她前桌黄春煦。
此人手举鸡蛋饼,兜揣茶叶蛋,一进教室就瞅见自己位旁站着个陌生脸孔,震惊三秒后又看向她后桌的汤雨繁,四目相对。
汤雨繁嘴都抿成一条直线了,向她求助,女孩回以狂眨巴眼,饱含八卦之深情的视线能在小汤脸上扎穿个洞。
黄春煦平常没少抄她作业,此时后桌有事相求,岂有不帮之理。于是她回位抄起抽纸,上前排她姐妹座位上啃饼去了。
拿纸时还不忘友善提醒葛霄:坐下聊。
葛霄向她道谢,拉开椅子朝后坐下了。
这一出弄得他俩都有点尴尬,葛霄眼皮耷下来,手仍不自觉在撕贴画:“就上次,大年初一,当时你在窗口说了什么?”
汤雨繁一愣。
“我没,”他结巴,“我没听全……当时。”
汤雨繁停顿许久:“你问这个?只问这个?”
葛霄不知道他哪句话没说对路,小汤的表情突然心塞起来:“那你听到的是什么?好了——别撕我贴画。”
葛霄这才放过伤痕累累的Hello Kitty贴纸,胳膊还搭在书立上。
汤雨繁这堆书放得十分讲究,左一摞右一摞,中间留条东非裂谷,便于前排传卷子和作业本,此刻却正好能从这里看到他那半张脸。
葛霄眨眨眼:你过来点儿。
于是她凑到东非裂谷前。
下一秒,汤雨繁听到一声轻盈的气音。
喜欢。他说。
汤雨繁惊愕地抬头,可他并不往下续,见她看过来,便抬眼皮,两道视线交汇不过三秒——这下葛霄连半张脸都不留给她了。
直觉告诉她,最后一个字,绝对是“你”。
那么高个人,脑袋十分没出息地藏在书堆后头,闷声道:“我就听清……这么多。”
方才他的呼吸几乎快掉在她脸上,炙热到烫人,惹得她心脏蹦得能上短跑比赛读秒。
“我想了好几天,”葛霄声音越来越低,“发微信你不回,汤姨在,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去找你。”
“我微信——我手机被收了。”
“我不跟你计较,”他丧着脸,“反正你老不回我,我习惯了。”
汤雨繁此时的脑袋已经热到能拿来烧开水了,好一阵头脑风暴后,她才敢确认自己当时的确是在道谢而不是表白——因为葛霄塞给她的那包香葱小圆饼。
……到底是多大的误会,能让他把“谢谢你”听成“喜欢你”,还自作主张地加上了主语!
汤雨繁知道,如果她现在笑出来,葛霄绝对要跳脚,于是她憋。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葛霄抬眼,“这次我认真听。”
完了,憋不住了。
薛润提着早饭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葛霄一脑门黑线,眼瞅汤雨繁笑到岔气儿。薛润无语,心说这是头不疼了,腿不软了,一步能跨三层楼了——阿芙罗荻忒,你好伟大。
直到快给葛霄笑急眼了,汤雨繁才在脸前挥挥手,想将全部笑意赶跑,又示意他靠近些。
葛霄郁闷地覆在她书立。
她的声音又哑又轻,听起来像棉布刮砂纸,勺子抹水泥,就这么一下一下刮在葛霄的耳膜上。
她说我……嗯,我。
喜欢你、饼干。
第二节政治课刚过半,范营听张博然在旁边吹口哨,示意让他看微信。
帅到被人砍:他咋了?
哥の范儿:?
帅到被人砍:霄子
帅到被人砍:他一页书来来回回翻两节课了。
哥の范儿:开学了,估计高兴吧。
帅到被人砍:我靠
帅到被人砍:真疯了?
我才是真的要疯了。
一整节课,薛润皱成一团的眉毛就没放下过,心头萦绕着莫名的不爽。
借花献佛。
油嘴滑舌。
刚刚还挨那么近,是何居心。
不对,是在班里太招摇,生怕班头看不着啊?
也不对,他怎么能霸占她的课间呢,等会儿没精神上课怎么办!
反应过来汤雨繁下早读从不补觉,薛润发现没法给自己的吃味找一个完美的借口:霸占新年祝福,霸占保温杯,现在连个二十分钟早餐时间都要霸占!
我连句话都没说上,就上课了!
新账旧账一块算,薛润跟根钉子似的杵在自己位置上,腰板笔直。
谁知一打下课铃,汤雨繁就又被喊了出去,一整个课间都没回来。
薛润手握一本速记词典,眼睛却盯着黑板上方的钟表,直到上课前三分钟,前门打开,余光里,那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她没抬头,仍然攥着那本词典。
此人落座,正窸窸窣窣地翻找着什么,似乎在整理试卷。薛润这把火烧得更旺了——好啊,好啊,我不主动跟你说话你就不搭理我是吧!
还没等她的内心继续咆哮,冰凉的触感直接贴上她脸颊,吓得薛润一哆嗦。
抬眼,一瓶冰镇的茉莉清茶,顺着那只手往回走,汤雨繁正垂着眼睛看她,眼皮儿都烧红了,看着精神头不大好。
……所以是出去给我买喝的了吗。
自己方才在心里演了好一出大戏,薛润还别扭着,干巴巴地问:“干嘛。”
汤雨繁似乎有些不解,漂亮的眉毛微微皱了皱,尾音疑惑地翘着:“给你的。”
“我不渴。”抛下如此冷艳高贵的三个字,薛润便埋回书里。
说完她又要懊恼——是不是太明显了?太冷漠了?她难过了怎么办?
于是薛润又抬起头,解释般强调:“我现在嘴里黏,不想喝。”
汤雨繁点点头。
点点头。
没啦?!
下课,黄春煦照例扭过来找她玩,凳子反坐:“汤,你看我上节课抄的摘抄。”
汤雨繁接过她的本子,翻看着:“又是在《青年文摘》上抄的?”
“不是,”她小小声地说,“语文课代表借我的书。”
究竟是看人还是借书,不言而喻。
刘元淑正照着小镜子呢,都要抬起头:“哟——”
“小点儿声。”急得黄春煦乱扑腾,下意识往薛润那边瞄了一眼,旁边的翟远还在写卷子,没抬头。
这么一打趣,黄春煦耳廓都发烫,匆忙想找点儿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盯着那瓶茉莉清茶,问道:“你这水我能喝吗?”
“薛润的。”汤雨繁翻着摘抄本,应道。
“她的放在你桌上,”黄春煦左看右看找薛润,发现她还坐在自己位置上没过来,又瞄一眼旁边的翟远,她便开玩笑地催她,“润姐,你再不过来我就把你饮料喝了啊。”
薛润始终没加入聊天,被她一喊,突然开口道:“你喝呗。”
“啊?”黄春煦一愣。
尽管中间隔了几排,但薛润声音并不小,在嘈杂的课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引得同桌都抬头了,黄春煦连忙往汤雨繁书立后头躲。
“你喝呗,”薛润偏过头,下巴朝那瓶茉莉清茶扬了扬,却没看汤雨繁的眼睛,“我不喝了,你拿着喝。”
这语气带着冲劲儿,使得黄春煦看了汤雨繁一眼,有些尴尬地缩回手:“我……”
“冯佳沁,”薛润站起身,喊她室友,“厕所。”
这下连刘元淑都意识到不对了,小声问道:“她怎么了?”
薛润徒留一个冷艳高贵的背影。
两人结伴而行,谁知冯佳沁刚出门就碰见仇人,分外眼红,说就她,咱隔壁宿舍那女的,午休总敲墙,连敲两天了,今天她再敲老娘就真不忍了。
薛润有些心不在焉,还是调笑道:“你想干嘛,去教她做人啊。”
“是可忍熟不可忍。”冯佳沁咬牙切齿。
上完厕所,两人往出走,冯佳沁不知瞧见谁了,吃吃笑,拿胳膊肘戳薛润:“哄你来了。”
薛润拿纸擦着手上的水珠,没反应过来,便看到汤雨繁站在卫生间斜对面,局促地背着手。
“……谁稀罕似的。”她挤出一句。
说归说,薛润还是中途抛弃了冯佳沁,走向在厕所门口罚站的汤雨繁同学。
还没等薛润说话呢,她便咳了几声,低低的。在必要服软的时候,汤雨繁特别擅用她那张脸——就比如现在。
狗长犄角装佯呢。薛润暗恼,还是用手背碰了碰她额头温度,担心道:“又烧起来了?”
她也没说是或者不是,抛以新问题:“陪我去医务室好不好?”
哈,好不好?好不好归我决定吗?
没辙,薛润跟着她往医务室走,还要倔强地空出两拳距离,以示她还没消气。
校医室在六楼尽头,老校医戴着老花镜滑手机,听到门响也没放下,随口问道:“哪儿不舒服啊?”
“前两天发烧,断断续续,现在好像又烧起来了。”
老校医去抽屉里翻体温计,汤雨繁出声问:“体温计我自己带了,可以吗?”
“也行。”他关上抽屉,“十分钟,你俩看着时间啊。”
两人坐到旁边的排椅上,校医去后面的小抽盒里拿药,问:“对什么药过敏吗?”
“阿莫西林。”薛润说。
“我问她。”
“就是她,阿莫西林。”
校医摆好六张纸片,瓶瓶罐罐挨个倒几粒,嘴里数着数。
“这个药会拉肚子吗?”汤雨繁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老头应了一声:“会。”
“那能不要这种药吗?我怕上课闹肚子。”
这帮学生娃娃的烦恼还挺具体。校医无奈道:“降热的药,多少都会有点儿这个功效——我刚刚数到哪儿了?”
“三。”薛润提醒,“绿的那个,再放一颗。”
包好六个小纸包,校医叮嘱道:“一天吃三次,一次吃一包,不要空腹,这两天不要吃辛辣高油。”
从校医室里出来,汤雨繁还在系塑料袋,抬头发现薛润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她追上去。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扑到脸上,汤雨繁忍不住又咳两声,薛润这才慢下来,等着她跟上,两人并肩而行。
其他班已经上课了,中午最后一堂自习课,走廊安静得要命,只剩鸟悄的脚步声,往楼梯口走去。
“你还在生我气。”汤雨繁说。
废你的话。薛润假笑:“没有啊,我生什么气。”
“因为我早上说难受,没有和你一块去食堂吃早点,但是还能和他说话。”
“我还没有丧失人性到看你发烧还逼你去食堂的地步吧?”
“那是因为什么?”
“没什么,”薛润说,“本来就没什么。”
汤雨繁抿抿嘴,来吧,穷举法。
“是我没买到茉莉蜜茶?”
薛润没说话。
“因为早上我没吃完你给我带的饭?”
薛润没说话。
“还是因为葛霄抢了你给我接水的杯子。”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小气?”
看来就是这个了。
下到四楼,汤雨繁还要往楼下走,薛润一把拉住她:“你干嘛去。”
“找他说清楚。”
要不要这么直接。薛润无奈:“先回班上自习吧,中午吃饭再说。”
“不,就现在,”汤雨繁说,“我出来的时候给徐老师请过假了,咱们俩的都请了。”
“那你这节自习不上了?”
她点点头。
微妙地,薛润的嘴角翘了翘,很快回原位。
她们沿着教学楼旁边的小径往后走,校领导一般不往那边转悠,常有抽烟的聚在此地过瘾,台阶旁的夹缝里还有几个烟头。
两人谁都没说话,薛润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踢着那枚短短的烟头,汤雨繁顿了顿,说:“别玩那个,脏。”
“你管我呢。”薛润嘀咕着,收回脚。
“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少在你面前提他。”
薛润抿了抿嘴:“也不是说不喜欢吧。”
“嗯?”见薛润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汤雨繁续上她的话茬,“说下去呀。”
“我说你就得嫌我烦了。”
“我不会。”
“一直问一直问——你们这样我就是不高兴啊,看不出来吗?”
说完薛润就有点儿后悔了,这语气比刚让黄春煦喝饮料还冲。她不自觉咬了咬嘴唇,想把这脾气咬掉似的。
好在汤雨繁并没有要和她对呛的意思,只是点点头:“我知道。”
“上次黄春煦拉你去小卖部,我就和你说过我挺小心眼的。”薛润起初还在斟酌词句,谁知越说到后面语速越快,控制不住。
“也不是说你就只能喝我接的水,或者只能跟我一块去小卖部。我就是不喜欢这种被抢走东西的感觉,我可以给,但你不能抢。”
“我不会被抢走。”
“鬼知道你明天会不会变心——明天,后天,大后天!”
“你觉得我这么擅长和别人交心吗?”汤雨繁嘴角无奈地勾了勾,“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句谢谢。”
“我还觉得你不会喜欢上同龄男生呢。”
“继续了解我吧,就像我现在了解你一样。”
“你了解到了什么?”
“优先级对你很重要,”汤雨繁顿了顿,“还有,你小心眼。”
薛润也笑起来,攥拳给她一锤:“去死。”
“说真的,你不喜欢我提他,以后我就不说了。”
“倒也不是啦……你完全不说我会更难受的,感觉你背着我和别人有秘密了,”说到这里,薛润也发觉自己前后矛盾,“啊——怎么哪边都走不通啊。”
“那就先这样吧。”
“是了,是了,我就是这么事儿多脾气差。”
汤雨繁笑了笑,摇头。
“笑什么。”
“说出来就很好了。”
“你认真的?”
“嗯,你以前比现在还闷呢,发脾气发两天了我才知道你不高兴,”她说,“现在你至少能挂脸了。”
“……我怎么觉得你拐弯抹角骂我呢。”
说是这么一说,却见汤雨繁右眉梢挑了挑,蔫儿坏。薛润勃然大怒,又要锤:“我跟你拼了!”
汤雨繁被她揽住脖子,笑得咳嗽:“没有,没有骂你。”
“真的?”
“真的,”她说,“不管用什么方式,你要说出来,要让别人看到你在生气。”
“看到了又怎么样。”
“那就是别人的事儿了,至少你给了对方看到的机会。”
良久,薛润切了一声:“能诌。”
还没等她们再聊下去,只听身后一声暴喝:“前面的,你俩高几的!”
两人慌乱地相视一眼,汤雨繁反应比她更快一步,拉着薛润拔腿就跑。
薛润被她拖着跑起来:“咱去哪儿啊?”
“去校长办公室自首。”汤雨繁说。
她跑两步就咳嗽,气儿都上不来了还有心思闲扯淡呢,薛润反应过来又想笑,殊不知一笑也岔气儿,她反抓过她手腕,躲进教学楼。
刚巧赶上下课铃,本来头就晕,这一跑真跑得汤雨繁天旋地转,被薛润拽去四楼,总算避开这帮抢饭大军。
还没等她俩进班呢,就在后门看到那厮——葛霄杵在后门口,往里探头探脑。
“让一下。”薛润没好气地说。
葛霄下意识侧身让开,反应过来喊住她:“等下。”
“……找我?”
他递了个袋子过来:“喏。”
“……给我?”薛润的表情宛如活见鬼。
他笑了笑:“嗯,早上的杯子,谢了。”
“噢!”这下薛润全串上了,指指汤雨繁,又指指葛霄,“所以你大课间是跟他去小卖部了。”
又指指自己,“给我买吃的。”
“你就说你要不要嘛。”汤雨繁学她的调调讲话。
“我稀罕你这仨瓜俩枣?”薛润切了一声,抢过葛霄手里的零食,头也不回进班去了。
葛霄有些茫然,口型问汤雨繁:怎么了?
她没说话,只是笑着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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