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晌午开始雪就没停,沾地不化,到晚修下课已积到脚踝。
傍晚,汤雨繁从班主任那儿接到汤翎的电话,说是今天要去医院陪床,谁知大雪封路,公交停运,她只能在医院的看护床凑合一晚。
汤翎叫汤雨繁今晚自己弄点东西吃,注意保暖。
出于上午那通脾气,汤雨繁给薛润传了纸条,告诉她自己晚上会和葛霄一块回家。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薛润回复:没必要把我当你亲娘一样什么事都告诉,谢谢。
怪脾气。汤雨繁叠好纸条,放进文具袋的夹层里。
这天蹬不动车,连手机都冻得没法开机,葛霄那辆自行车不得不在学校车棚暂住一晚,他只好一边抱着膀子等汤雨繁挑关东煮,一边撺掇:我想吃萝卜,帮我拿一串。
汤雨繁腹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爱吃萝卜的人。
两人并肩而行,葛霄偷瞄数次,想和汤雨繁搭话,谁知她眼珠子都快长那碗串里了,视线全程没挪一下。
雪天路滑,要为随时会摔一屁蹾的小汤当安保,葛霄没空分神看她到底在碗里捣鼓什么。
直到汤雨繁把萝卜和丸子分得泾渭分明,用备用签子扎好萝卜,才将碗挪给他。
她送的小熊手套是四个指头并在一起的,拿东西容易手滑,万一一嗞溜掉在手套上,他总不能抱着它哭丧吧。
找好一个自认为完美的理由,葛霄干脆就着她的手,咬下一块萝卜。
开心。
汤雨繁的心情似乎也不错,病气倒散去许多,一蹦一蹦踩雪,葛霄跟在她后面,沿着小皮靴留下的脚印,一脚深一脚浅。
这条街两侧都是老房子,路上没什么人,偶尔能碰到推着电动车踽踽独行的上班族。
前两年就说是危楼,要拆,却一直没动静,不知哪年重漆的墙面早已斑驳不堪,黑洞洞的窗口,活像只眼睛。
葛霄不再多看,刚要快步赶上她,被粉小熊手套捞个正着。
“走呀。”汤雨繁说,拉着他快步向这条小街的出口走去。
汤雨繁头发厚,发质十分柔软,马尾辫跟着她吭哧吭哧的步伐晃,像个小摆针。老化路灯用一片昏黄笼罩她,类似柔焦,再叠一层纷飞大雪,整个人都不真实起来。
鬼迷心窍地,葛霄反手将她的手握进掌心。一粉一白两只小熊鼻子撞鼻子,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易易,”他开口,“你饿吗?”
汤雨繁没回头,声音轻快,犹如冰块撞玻璃:“你想问什么?”
葛霄难得沉默,吭哧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是比较……待见我,还是比较待见饼干?”
汤雨繁被问懵了,想起上午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是先思考“待见”为何意,还是先怀疑这货为什么要和香葱饼干平起平坐。
细雪密密地落,在他们中间隔开一道天然屏障,见葛霄淋得一头白,汤雨繁也没心思再赏雪景,取出包里的伞,透明伞面隔开雪幕,她这才回以一击“您老要不听听自个儿在说什么”的眼神。
谁料葛霄顺竿爬,继续憋闷道:“那你上午为什么要说饼干?”
“我喜欢啊。”汤雨繁泰然自若道。
他急了:“哪个?”
按常理合该一退一进,谁知汤雨繁倏地握住伞柄,用伞骨整个罩住他,再往回一拉。
葛霄猝不及防朝她的方向趔趄,伞下的距离缩短再缩短,清丽的面孔放大再放大,她的下唇一反往常红润,爬着几道扎眼的血丝,倒衬得这场暴雪黯然失色。
他目光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雪本就不鲜艳。
直至呼吸与洗发露的香味混淆,汤雨繁眉眼弯弯:“还能是哪个——饼干啊。”
这下给葛霄气得愣是半道都没再搭理她。
汤雨繁这场感冒断断续续,到二月底才彻底好全。
期间,葛霄借向学霸取经之名,大课间有事没事往四楼跑,说是问题目,实则监督她喝水吃药,围追堵截不爱喝水的小汤同学。
给张博然看得无语凝噎,说你隔层天花板都能算异地恋了,怎么还这么嚣张?
被葛霄一击眼刀甩回:“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我说错了?莫非还没恋?”他惊愕,“还没恋你天天往上凑个什么劲儿啊。”
葛霄把习题册甩得啪啪响,肉眼可见生生厚了一倍,有几页都翻皱了。
张博然怪叫:“吼哟,范大爷,你有对手了。”
范营闻声而来,大剌剌往葛霄桌檐一坐,抱个膀子俯视张博然:“我们异地恋呢,都是这样子的。你以为跟你似的,书比兜还干净。”
听这厮装逼,张博然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异地恋呢,通常是没有好结果的。”
葛霄率先给他凳腿一脚。
“靠,你不是还没恋么,我一唱衰你比谁都急。”
“我替你范大爷踹的。”葛霄无辜道。
范营大笑:“好孩子,有孝心!”
葛霄之用功是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赵轲睿都看得出,同桌最近上课觉都不睡了,电线杆子似的一坐,照着黑板一盯一节课。
偶尔他会向赵轲睿寻求帮助,拿来的题仍是数学居多,而且总能在材料旁边看到讲解的笔记——凭赵轲睿初中收过三年暑假安全告知书的经验来看,这个字八成出自女生之手。
赵轲睿并不是热爱八卦的人,但次数多了,饶是他也忍不住提一嘴:“你这题是听别人讲过了吗?”
葛霄刚打算整理同桌的解题思路,被他问得一愣,指向那行批注:“你说这个?”
赵轲睿没好意思点头。
“其实没听明白,我也不好再问人家一次。”指腹蹭过那行圆润字迹,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字是不是很好看?”
赵轲睿还是没脸点头:“怪不得你这段……挺上心。”
用功不假,有情况更是不假。
张博然甚至做过葛霄分班考怒考680直接跳级高三的噩梦,梦里葛霄一边胖揍自己,一边愤然:异地恋,你大爷的异地恋。
翌日讲给本人听,葛霄盯了他十秒之久:你确定这是噩梦?
张博然拿起葛霄桌上76分的数学卷子,微笑曰:还是这个比较像噩梦。
比喜不喜欢、未不未来更现实的是眼皮底下的成绩,要是他的数学继续七十来分,说再多都白搭。范营也和他提议,实在不行让人家在志愿方面迁就迁就你呢。
这主意有够馊的,葛霄说常言道,流水才往低处流。
一听这话,范营顿觉有趣:那她是啥?光明女神?
葛霄呵呵一笑:是啥我还得告诉你呗。
像他这种中不溜的成绩,想往上游走只能补短板,可怕就可怕在他的短板是数学。
就“数学到底怎么学”这一话题,他小学就曾向汤雨繁讨教,那时小汤语言朴实、表情纯真:“多写题呀。”
现如今再问,汤雨繁仍托着腮帮,脸颊从指缝溢出一点点:“还能怎么学,练题嘛。”
单论学习,打小汤翎就说她是笨鸟,要飞早一点儿,翅膀扑扇得勤一点儿才不会被落下。
汤雨繁一切成绩全靠时间与0.5mm子弹头替换笔芯的堆积,高强度的刷题、背书、看错题、刷题、背书、看错题,机械般日复一日,仿佛在她无涯的学海里只有量变和质变俩词。
好在汤雨繁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对自己对别人都是如此。
面对不擅长的英语,她尚能花上个把小时,用汤翎口中的笨办法背单词,范文,例句,没有语感就硬啃,骨头再硬也有肉。
徐老师让完形填空错超十个的同学站到后头上课,她作为班前十里唯一一个反面代表,面不改色心不跳往后一站,到提问处仍然举手。
连薛润都说她学习时的心理壁垒极为强悍,拿加特林都不一定能扫穿。
就这么一个人,此时正站在走廊,手握葛霄的习题册,眉毛都快皱成倒八了,始作俑者还在旁边默默抠墙砖。
“哭丧个脸干什么——比之前好太多,至少第二小问你都能设直线列个方程式了。”汤雨繁将册子卷成话筒敲他胳膊。
“下周要考试。”葛霄蔫巴巴。
“分班考吗?”汤雨繁恍然,“你们分班居然这么早。”
她这届只剩三个月就高考,一点不早,这话葛霄没敢说,怕给她徒增压力,只是掏出一条脆香米,塞进她口袋。
汤雨繁见葛霄没吭,以为在为分班考紧张,于是掌心朝向他,运气曰:“好运魔法,传、送!”
“现在没用,”葛霄顺竿爬,“得等考前才好使。”
“你事儿是真的多,”汤雨繁伸爪挠他,“考前再背俩公式,不准来找我。”
葛霄充耳不闻:“你管我,腿长在我身上呢。”
下一秒,课前预备铃响起,方才还有炫其腿长嫌疑的葛霄同学,转脸就朝楼梯口狂奔,给汤雨繁乐得不行。
她打算洗把脸再回教室,不料走到走廊尽头,办公室传出一阵吵闹。等汤雨繁洗完脸出来,正巧撞见班长汪惠抹着眼泪一头往外扎。
回到班后,汪惠已经不见人,平常挂书包的椅背也空了,直到上课,班里的窃窃私语都没停歇。
下午头两节英语连排,徐老师拿着一沓卷子进来,习惯性让班长发试卷,却看到位置上空空如也。
项一霖接过试卷,发下去。
徐曲瑛只当是换座位了,环视一周,眉毛这才皱起来:“班长呢?”
底下一片沉默,有个和徐老师走得近的女生大着胆子说:“好像被级主任叫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谁承想乖乖学生如汪惠,也有被级主任请去喝茶的一天。
徐曲瑛拿卷子在讲台连磕三下:“咱班好不容易有一堂大课,我们把这个试卷做一下,中途就不下课了,要接水洗脸上厕所的,现在抓紧。”
一整个下午,汪惠都没回来。
晚饭时间,薛润一手端餐盘,一手挽着汤雨繁,小汤早已习惯她这个犹如连体婴的黏糊劲儿,只顾探头探脑找位置。
她俩来得晚,食堂排队的人并不多,落座后薛润去打汤,汤雨繁拿着餐巾纸吭哧吭哧擦桌子,又去消毒柜拿来两副碗筷摆好。
两盘白白胖胖大饺子摆在面前,无比诱人,汤雨繁越等越饿,心想要么去找找她,薛润才端着两碗玉米糁回来,神色不明。
她一落座就压低声音说:“我刚碰到班长了。”
汤雨繁将猪肉玉米水饺夹到薛润盘子里,担忧道:“她还好吗?”
“看起来不太好,”薛润的五官恨不得蜷成一团,“我也没敢跟她打招呼——跟她一起的不知道是她妈还是谁,我天哪,只让班长打白饭。”
打白饭?汤雨繁的筷子尖停在盘沿:“怎么……”
她俩自知点到为止,都没再说话。
汪惠是班里唯一一个没有饭卡的同学,高一刚开学统一办饭卡,只有她没申请,这事班里人都知道,也有人聊八卦时说过,见班长买饭都是拿一卷零钱。
聊归聊,好在没有人拿这事在汪惠面前散发自己过剩的同情心,毕竟上到七十老翁下至垂髫小儿,谁不在乎自尊二字。
吃到最后,薛润开始在汤雨繁盘里捡猪肉玉米馅饺子,此人有一特异功能,能在一盘全家福水饺里精准地捕捉哪个是猪肉玉米,一捡一个准。
小汤不挑,什么馅到她嘴里都是一个味道,也任由薛润在她盘里胡作非为。
“班长能吃饱吗?”汤雨繁忧心忡忡。
现在功课重,压力更大,吃好饭是最基础的,连汤翎的每日一鸡汤计划都没能阻止她一天天瘦下去,甭提只吃白饭了。
“难腔,”薛润夹两只酸菜饺子给她,“要不……咱弄俩包子给她捎回去?”
汤雨繁转脸去找窗口,拿着饭卡起身:“买鲜肉的吧?”
薛润赞同:“肉包扛饥。”
这会儿广播站正在放歌,东操上不少遛弯消食的人,东西两个篮球场群英荟萃,留在班里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女生聚堆聊天。
没看到汪惠,她俩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薛润把两个热乎包子用塑料袋裹好,悄没声塞进班长的桌洞,奈何那堆女孩眼太尖,这等做贼般的小动作都逃不过她们的法眼。几个姑娘都凑过来,刘元淑小声问:“怎么啦?”
汤雨繁露出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微笑,摇摇头。
见她不打算多说,她们也没再追问,只是其中一个女生说她还有盒旺仔,便一并塞进班长的桌洞里了。
幸好她俩脚程快,不过十分钟,汪惠就回来了。
班里比先前多了回来补觉的男生,女孩们细密的聊天声没停,似乎在说最近的选秀节目播到哪里。
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动静都极为显眼,更别提哭声。
汪惠攥着那袋包子,趴在桌上哭得直抽抽。汤雨繁惊恐地回头和薛润对视,无声交流:她不会是不喜欢吃肉馅的吧!
薛润同样满目震惊:我不造啊。
班里的女孩不约而同凑过来,以班长为圆点集中,才发现她居然只套了一件校服短袖,上面全是水渍。
二高校服的材质很糙,脖领子都喇肉,遑论湿衣贴皮肤——这大冷天的。
薛润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你这……”
汪惠仍趴着没讲话,黄春煦轻轻握住她裸露在外面的胳膊,冻得简直发青。
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薛润打头安慰她:别哭了班长……发生什么了你和我说,谁欺负你了?
汤雨繁起初没往里挤,见刘元淑脱了外套要往汪惠肩上披——这湿透的短袖贴在身上,披外套也没用啊,这么下去指定得感冒。
她便挤进包围圈,摁住了刘元淑的手,安抚地摇摇头。刘元淑见她过来,松了口气,站起身。
“汪惠,汪惠,”汤雨繁蹲在她腿边,轻声说,“这么下去不成,这样,你跟我去厕所,先把衣服换下来。”
大冬天贴身穿着湿衣服,相当不好受,汪惠这才把脸蛋从臂弯里挪出,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汤雨繁安抚道:“我毛衣借你——干净的,没有贴身,你看,我里面还有一层。”
说着,她将贴身的灰线衣捞一截出来,周围几个女生都乐了,小汤故作嗔怒:“再笑,秋衣没穿过吗?”
汪惠也被这截线衣逗乐,吸吸鼻子,跟着她去厕所换衣服。
薛润倚在厕所门口,皱眉拿手扇一来回,烟味却久久不散——不知道谁成天在女厕过烟瘾,最里间的垃圾桶都快变烟灰缸了。
汤雨繁把毛衣换给她,就被黄春煦以老班召唤之名从厕所拖走,剩薛润一个人在这儿守着。
等汪惠换好毛衣出来,薛润不经意似的开口:“你衣服要晾晾吗?”
“不用,”汪惠嘴唇动了动,“我晚上回去洗、洗一下。”
薛润不再多问,拍拍她,二人一同走回教室。
汪惠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波动中缓过劲儿来,紧紧跟在薛润后面,寻求安慰似的。
好在班里没人注意到她俩,补觉的男生趴在桌上,项一霖正和翟远头挨头玩五子棋,以刘元淑为首的女孩们还聊着下周要更新的节目。
没人看她,没人凑过来安慰她,连借她衣服的汤雨繁也没往她这边瞟一眼,安静地转笔写题。
汪惠心里的惴惴这才平复些,埋头往自己位置上走去,刚想拉开凳子,却发现椅背上搭了五六件校服外套,尺码有大有小,桌面上的水杯也不知何时接满温水,桌斗里塞了好几包零食,整整齐齐地码在她两摞书堆中间的夹缝里。
汪惠盯着那杯温水看了五秒,缓慢地拉开椅子,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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