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冬天是病人最难熬的季节,一整个二月,汤翎格外忙碌。
刘建斌过完元宵就走了,陪床工作由汤翎和汤舅舅轮流来,汤家姥姥肺上旧病复发,反复治疗几年都不好。
老人不愿化疗,只能先吃药,医生说这只是延缓病灶扩大,还得做手术。
家里重男轻女的缘故,当年汤舅舅娶妻,汤家二老早早把房子过户给了儿子,期间连提都没和自己闺女提过。甚至在汤翎刚从产房推出来,老两口看过一眼新生儿,只有一句:还真是个女娃娃。
这话变成扎在汤翎心头的另一根刺,这么多年,她一向和汤家二老关系紧张,除了大年初二走亲戚之外,没有多余往来。
包括这次汤姥姥住院,汤翎不肯带女儿来,她弟弟娶的媳妇并不是好相与的,一见她总是一肚子意见,觉得照顾老太太辛苦,撺掇汤舅舅催汤翎替班——现在觉得辛苦了,拿钱拿房那会儿怎么不觉得沉。
在高二分班考的前两天,汤翎收拾东西搬到汤家姥姥所在的医院住去了。
她弟弟非要把老人转到北区的分院,说是离家近好照顾,但北区离她们家足足一个小时车程,这天气骑电动车,车程半个小时以上都能要人的命,汤翎只好坐公交。
原本只是送送饭,现如今老二家媳妇得寸进尺,说她家那口得上班,要大姑姐帮忙负责老太太病后的看护。
汤翎自个儿那份工作还不是搁在一旁,好说歹说跟教学主管请下的假,现在她倒成闲人一位了。
老太太更是苦口婆心,说她弟刚过完年无假可休,只能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多担待。
担待这俩字都用上了,她还能怎么办,隔日便提了些日常用品,搬来医院陪床。
恰好也是那天,葛霄提前来找汤雨繁,说要回他妈家拿点儿东西,晚上没法和她一起回家,明天学校见。
汤雨繁记得葛霄说考前要来求好运,尽管这个借口并不高明。
高二开考那天下早读,她算准时间等在他俩经常碰头的东水房,捧本历史背诵小册靠在墙边,这边远,少有人来打水,偶尔能碰到几个高复班的学生来冲咖啡。
汤雨繁左脚换右脚,右脚又换左脚,循环三个来回,背到两脚都站麻了,只听高二的考试铃响起。
汤雨繁惊愕地望向正在放听力试音的广播,这就开考了?
葛霄没来?
天地良心,除去上次睡过头之外,这还是葛霄头一次放她鸽子。汤雨繁拿书往回走,心里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别扭。
她解释不了自己没由来的心慌,只好推脱掉薛润的午饭邀请,卡着放学的点溜去三楼。正值考试结束,走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汤雨繁挤在无数只沙丁鱼中间,觉得自己没法喘气儿了。
好在教室门口有贴考场人员名单,十几个考场叫她挨个找了个遍,最后在十一班教室门口找到葛霄的名字。奈何找到也白瞎,考场里空无一人。
吃饭去了?汤雨繁越想越上火,她在这儿挤得就差淋点儿色拉油装盒送入沙丁鱼流水线了,他却火速奔赴食堂。
合上教室门,她眼瞅门上那张考场名单,越看越来气,照着葛霄的大名狠狠一弹,就当给他个脑瓜崩。天知道这门板硬得能防弹,疼得她抱爪好一阵嘶嘶啦啦。
汤雨繁的愤懑没持续多久,转而被担心替代,理由说出来很可笑:因为葛霄从来、从来不放人鸽子。
记得小时候,王佩敏给他买过一块二轮蛇形板,葛霄约她出来玩新滑板。谁料那天晌午葛鹏程喝个烂醉,在家里好一通摔摔砸砸。
最后葛霄抱着滑板出现在楼下,脸青了好大一块。
可把汤雨繁吓一跳,围着他连转三圈,说痛不痛……要不今天先回家。
葛霄跟肉没长他身上似的,拉着她往外走,还挺雀跃:我们去玩,这个轮子转起来会发光的。
他爸揍他,全然把儿子当钢铁侠,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谁承想葛霄自己也这么不当回事。汤雨繁劝不住,轻轻掰开他的手,转身往回走。
不过十分钟,她拿着紫药水跑下来,葛霄还抱着滑板蹲在原地,短裤在小腿肚上硌出数道红痕,望着她的眼睛迅速蓄起泪水——可怜见的。
“起来,”汤雨繁说,“我给你涂药水,我爸说涂这个消炎。”
“姐姐拉。”葛霄朝她伸手。
俩小孩坐在健身器材边,一个手持棉棒扶伤,另一个专注于拍姐姐腿上的蚊子。
“你不疼?”汤雨繁薅他胳膊,棉棒轻轻蘸上破皮的伤口。
既有前车之鉴,葛霄这会儿不敢再胡扯了,只得诚实道:“疼。”
“那你回家里睡觉去。”她语气里有股小大人的担忧。
葛霄固执地摇头:“我跟你约好了。”
“还有明天,”汤雨繁淳淳教诲,“明天不行还有后天。他打你,你躲着点,万一他更使劲呢?”
葛霄半晌没吭,直到她将自己的左胳膊涂好,让伸膝盖,他才慢吞吞说:“他又打不死我,我就要出来找你。”
乍一听这个“死”字,汤雨繁完全呆住。
“汤汤!”是刘元淑的声音,“外面有人找。”
她回过神。
好嘛,他中午果然去食堂了。汤雨繁想,害我白跑两趟,绝交三分钟。
还没等打好如何谴责葛霄的三百字腹稿,只见班门外的寸头男生朝她招手,汤雨繁一怔:“你……”
张博然也很急:“我是葛霄的同学,他后桌。他今天是不是没请假?我们班头这会儿急着要假条,要往上面交。”
“请假?”
“他没来学校啊,”张博然语速简直像开了二倍速,“旷考,没有假条要通报的,他是不是在家?我们班长打他电话也打不通。”
三节晚自习,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外面大雨倾盆。
她包侧倒是有伞,可这柄雨伞太单薄,撑开就不堪重负,被风吹成瓢状,从教学楼到校门口那段路硬生生趟了十分钟。
这个点难打车,加之下雨,汤雨繁最后还是付了十五块坐摩的,摩的师傅身上披一件宽大的蓝雨衣,叫她也钻进来。
摩的好就好在没有堵车的烦恼,逼急了甚至能往花坛上飙,开到小区门口不过十来分钟。
六楼的门窗紧闭,从楼下望去,窗户漆黑一片。
上楼恰巧迎面撞见二楼的王琴和欣欣一块下楼,汤雨繁硬着头皮打招呼:“琴姨,出门啊。”
苗欣看见她,眼睛一亮:“你放学啦,一块宵夜去啊。”
汤雨繁摇摇头:“我晚上在学校吃过了。”
苗欣当是母亲在,两人聊天都不敞亮,便努努嘴:“妈你先下去推车,我跟易易聊两句嘛。”
大半夜非要出去吃夜宵,现又跟别的小姑娘聊上了。王琴拿闺女没辙:“两分钟啊,多了我不等你。”
脚步声走出楼洞,苗欣追问:“你真不去呀?我妈请客呢。”
“我晚上吃太油得闹肚子。”汤雨繁说,“外面还下呢,你带伞了吗?”
“带了,我妈有雨披,”说着,苗欣往窗口探头,“我看着是小了点儿。”
深更半夜的,王琴等在楼下都没敢扬声嚷嚷,就咳嗽,老妈催得急,苗欣匆匆跟汤雨繁聊了两句学校事,说要借她数学笔记,就着急忙慌下了楼。
汤雨繁脚步放得很缓,听楼下没了声音,才往六楼上——做贼心虚似的,也不知道她心虚个什么劲儿。
六楼西户房门紧闭,敲门并没有人应,插钥匙却打不开,里面反锁着。两扇门板将寂静割开,担心惊动隔壁邻居,她没再敲下去,只好先回家。
灼热的大脑这才冷却,汤雨繁恍惚记起,他昨天说要去他妈妈家住。
所以他根本就在家,只是不想开门。
今晚几帧画面在她脑海里过电影似的跳跃,剩下的只有心乱如麻。
汤雨繁索性往茶几铺一张文综卷子,窝在沙发,一边写卷子,一边侧耳听门外的动静。
直至十一点过半,楼上防盗门一开一关,这点动静被狭窄楼道放大几百倍,几乎是下一秒,她从沙发上弹起来。
不丢垃圾会死星人下来丢垃圾了。
当然,不完全确定楼道里的是谁,汤雨繁没敢直接大摇大摆走出去,就趴在猫眼观察外头。直到脚步声消失,不多时再从一楼响起,由远及近,她才唰一下拉开门。
这动作太极速,门内外双方皆是一愣。
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想骂人。
五楼楼道那盏破灯早就该换,不知几只苍蝇死在里头,还不如放支蜡烛管用。即便如此,借那极其微弱的光,都能看见葛霄脸上破的好大一块皮。
汤雨繁觉得现在理应跳脚,此刻不跳,再盼何时?可她几度张口,却吐不出任何话,大概是叫他青一块红一块的大花脸给毒哑巴了。
葛霄并没有什么表情,很僵硬地定在楼梯口,看着她。
“谁打你?”汤雨繁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话就这么掉在地上,风声如哨,夜凉似水,一切都是震耳欲聋。
“我跟你说话,”她只觉手指肚都发硬,“谁?”
将将一分钟的沉默,葛霄只是说:“还在刮风,你先回去吧。”
说罢,他便抬步朝楼上走,汤雨繁急得要去追,钥匙都没拿,随便在楼道抄起一把簸箕抵住门:“葛霄!”
回音和楼上反锁声同时响起,怎么敲都敲不开,汤雨繁头一次这么想把他那双该死的长腿锯了,一步三个阶是吧?敲门不理是吧?躲她是吧?行。
行,你是真的行。
汤雨繁当即折返回家,挂好棉袄,只穿一件黑卫衣,薄长裤。她利落地将桌上书本一叠,一磕,全部垒到最左边,直到收拾出足够站得下一个人的桌角,汤雨繁打开卧室窗户。
当年因为施工疏漏,二单元朝西的几户人家没安防盗窗,因此上面还给添补了几百块钱。都说楼高并不高,更是缺乏安全意识,只有三楼又另外找人安了防盗窗。
汤雨繁跪蹲在窗边书桌,脚在室外机上踩了又踩,确认能踩实后才将身体探出窗外。
身体悬空的第一秒,汤雨繁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居然是她爹带她坐过的小型过山车。
当时刘建斌骗她,说这个矮矮的,瞅着就没有普通过山车吓人,好一通连哄带拖,带着女儿坐一遭。结果刚下来,她哇一声吐了她爹一身。
耳畔北风呼啸,喇得脸肉直疼,汤雨繁右手死死捏住窗沿,屏住呼吸,另一只手够下水管道,等抱住管道,便换手去扳六楼的室外机壁。好在室外机和管道挨得近,老房子的窗沿也宽,叫她得以下脚。
一层楼的距离,她边挪边爬,全靠手臂上劲儿,生生耗了十来分钟。直到稳稳踩住六楼的室外机,汤雨繁才松了口气。
她砰砰敲窗,手都是软的。
汤雨繁甚至往兜里揣了把刘建斌开啤酒用的起子——不是她不想拿锤,一是沉,二是没找到。
她想,如果葛霄还是不搭理她,就是铁杵磨针,她也要敲碎他家玻璃,然后手握起子去撬翻这厮的脑瓜。
可真的当葛霄掀开窗户,整个人被她如此另辟蹊径震惊在原地,汤雨繁脑里一片空白,只盘旋着一句话:不会哭了吧。
葛霄眼底的情绪复杂到叫人难以辨别,两道视线交汇后,犹如正负极磁铁般吸在一起,摘也摘不下。
他嘴唇动了动,朝她张开手臂。
“帮我,”汤雨繁手被他握住,恐惧来得后知后觉,张嘴才发现讲话都在发颤,“帮我下……下去。”
等大脑里那块凝固的冰彻底融化,她已经滚在他卧室的地毯上了。
脸畔扑来的呼吸炙热无比,这才发现他还抱着她没撒手,两人跟躺尸似的,横七竖八歪在地上。
方才在悬空下狂跳霹雳舞的心脏,此时才算从嗓子眼掉回原处。
“你什么时候铺的地毯?”汤雨繁在他的桎梏之下动弹不得,只能用膝盖拨他。
葛霄登时从嘴里挤出一声嘶:“元旦那会儿。”
这把嗓子哑得像八百年没讲过话。
“哪儿疼?”她开始挣扎,“放开我先。”
“再等一下,”他合上眼,泄气似的说道,“就一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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