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半个月,汤雨繁算是把能用上的时间全放在刷题背书上了,连下课接水的环节都要被省掉。
薛润凳子反坐,盯着她埋头写题的样子,皱着眉毛沉默了五秒,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小饼干,塞给汤雨繁:你先吃点儿。
她一写题,状态宛如接电话,你就是递个炸药包过去,人都能老老实实接到手里。
“吃啊。”薛润催她。
汤雨繁抬脸,迷茫片刻,才意识到这个“吃”是指饼干,于是她拆开包装袋,一块一块塞进嘴里。
薛润看向坐在她后面的项一霖,扭头又看看汪惠,突然有些惆怅。
都是学霸,学霸和学霸之间还是有参差的。
汤雨繁和汪惠不同,和项一霖也不同,汪惠语言天赋极高,英语次次逼近满分,项一霖则是很多人学生时期最为痛恨的半吊子学霸,觉也没少睡,课还经常旷,即便如此,仍然常年霸榜前五。
夹在这堆天才中间,汤雨繁呢,写英语全无语感可言,上课跑五分钟神接下来就听不懂了,她只是个偏科的普通同学,误入其中,平平无奇,像小说里被硬塞进年级排行榜的无名女配,作用只是为了衬托主角的游刃有余有多牛叉。
要是放在小说里,薛润估计更钟意天才,但汤雨繁是她朋友,那她还是觉得她朋友最厉害。
汤雨繁自知不是天才,也不是黑马,她一向坦然,在题海里摸爬滚打,狼狈不堪,但这并不妨碍她数次考到仅次汪惠之下。
初中不同班,只论高中,满打满算,薛润和她在一块待了三年,汤雨繁每天的安排雷打不动:早饭后再背十五分钟书,午休写题,大课间洗一把脸,吃饭的时候拿纸巾擦桌子。
日复一日,整整三年。
她们班是重点班,年级前十榜上有名,饶是项一霖,考前也会临时抱佛脚,大喊我的老天爷啊怎么又考试啊!
汤雨繁从来不,她每次考前都很平静,照常干每天该干的事,黄春煦卡着点来问她题,汤雨繁也能耐着性子地讲完,讲明白。
平静的来源不是她这次能超越多少人,而是相信自己绝不会出差池,细致、耐心、处变不惊。
高二分科,哪怕她母亲毫不在意女儿最拿手的明明是理科,执意逼她选文,这个决定使她在分班后几度掉到班级中旬,汤雨繁就逼着自己扎进历史政治里,最终把文综考到一个从前对她来说不可思议的高度。
薛润始终不会将汤雨繁和其他人比,二高这个小小世界没有她薛润眼里的天才主角,无可否认,汤雨繁就是她见过最酷最牛叉的,并不用来衬托任何人。
唉,不愧是我姐们儿。
薛女士就这么慈爱地注视着汤雨繁的发旋,眼瞅她一点点修改完最后一大题,将试卷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才合上笔盖。
“怎么样啊?”薛润问。
“最近还挺稳定的。”汤雨繁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显然被饼干噎得不轻。
“稳定就成,”薛润的下巴颏抵在她桌角那摞书,含糊道,“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她点点头。
说了也是白说,都这会儿了,谁不紧张。
就是向来把教室当棋牌室、茶水间、商场付费按摩椅的那几位,现在上课也紧盯着黑板不放,晚自习只剩沙沙写字声,静得叫人窒息。
汤翎更是没少紧张,每天晚上睡前都要问她这个弄了吗?那个背了吗?尽管汤雨繁洗漱前都会习惯性说一句:今天功课弄完了,我去刷牙。汤翎还是要一遍一遍重复给她听。
汤雨繁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种不顾一切地向前的痛苦,没有目标,没有终点,有的只是一头朝书海扎进去,等氧气耗尽,再冒出水面,短暂呼吸,周而复始。
犹如八百米测试那最后一条直道,这点时间早就不足以让人做大计划、列长清单,抓到哪个复习哪个,哪个不会复习哪个,全凭的是本能和本心。
直到最后一次找老师批改试卷,拿到卷子。汤雨繁长长出了一口气。
走出办公室,窗外夕霞遍天,对着外面那棵老槐树,她突然就想哭,非常想哭。
烦心事一箩筐,食堂中午的紫菜汤怎么没味儿啊,晚上怎么又是两节连排啊,真不容易、真不容易啊,英语真的真的好难啊,为什么今天不是高考啊。
高考前最后一顿饭,汤翎特意给她蒸了条鲈鱼,不知道是不是往里加了蒸鱼豆豉,咸得发齁。
她不爱吃鱼,刺儿多,只能一点一点碾碎鱼肉,吃得细些,一边慢吞吞地吐刺,一边听汤翎絮叨明天要带什么,几点起,说考点离家里近,咱们早上打车过去,你爸中午借你张叔的车,咱在车里歇一会儿就成。
汤翎洗碗的间隙,喊她去把这包垃圾丢掉,夏季的七点,天将黑未黑,汤雨繁索性没换衣服,提拉着凉鞋就下了楼。
她掂着垃圾走到一楼,入目正是葛霄倚在靠墙的自行车上玩手机。
老楼本来就窄,他个儿又高,往车后座一靠,脸旁边就挨着牛奶箱,一见是她,登时直起身子。
“你在等我?”汤雨繁惊讶地指指自己,突然觉得这对话略显耳熟,当初她弄脏他的围巾,在学校停车处等他时,葛霄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顺着她这一指,葛霄像被她领口露出的锁骨烫伤了眼,目光迅速投在她背后的墙上——这墙该刷了,墙皮都脱落了,嗯,再看一眼。
她今天好漂亮。
“我……有点闷,”葛霄摸摸后脖,“出来转悠转悠。”
“嗯,”汤雨繁故作不解风情,“那我先走了,你转悠着。”
一见她抬脚,葛霄就要急,想拉住她,却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她裙子薄得像虾片似的,露出一大片白生生的皮肤,直接牵手不合适,拉衣服吧万一过劲儿不能给扯坏了。
情急之下,葛霄手指一把勾住她手里的垃圾袋,好没给她拽一转弯。
“我在等你,”他嚅嗫,“别走。”
“嗯?”汤雨繁眼睛弯弯。
他没应她的调侃,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手链,手指轻轻避开她腕侧的皮肤,将它环在她手腕上。
“明天别紧张,”葛霄轻声说,“要加油,我相信你。”
汤雨繁的指腹在竹节形状的手坠上轻轻摩挲,不知道他又避起哪门子嫌,连手都不肯碰一下,低沉的声压扑在她耳廓,震得人后脊梁都发痒。
垃圾袋落地的下一秒,她直直往他怀里撞过去,脸颊贴进黑色的t恤,动作利落,毫不客气。
葛霄被她抱得一愣。
“等我考完,要补一个生日给你,”汤雨繁说,“葛霄,你会等我吗?”
这个距离,他的呼吸彻底暴露在她眼下,稍有波动,便再无遮掩。
要不是脚还结结实实踩在地上,他这四肢简直都不知道往哪儿搁好了,但就这么叉着俩手,显得太不识趣,他便拿手掌虚虚拢住她的后背,语速又急又快:“我会等——我愿意、愿意一直等。”
她的头发平时扎得太久,披下来就显得有些卷,葛霄拿手指没入其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发梢捋。
得到肯定的答复,汤雨繁半晌才抬起脸,直视他:“那你说,我是最厉害的。”
话题变得太快,让葛霄突然意识到她其实在紧张,但这个表达紧张的方式实在太离奇了,搞得他有点儿想笑。
于是葛霄腾出一只手,将她的脸颊捏成蜡笔小新:“你是最厉害的。”
“蟹蟹。”蜡笔小新说。
等丢过垃圾,正巧碰上苗欣买串回来,挤眉弄眼说干嘛这是,我告老师了啊。
汤雨繁哪里由得她起哄,笑道:公平起见,我也得让琴姨知道你考前偷吃烧烤串。
没辙,欣欣从小就斗不过易易,只得用两串烤鸡心赔款:休战吧,休战。
苗欣进了楼栋,两人顺着小道往健身器材走,散了好一会儿步,从今天晚上吃的什么聊到她明天在哪个考点,要转几趟公交车。
直到汤雨繁说再不回家,她妈该下楼揍她了,葛霄才肯放她回去,自己又一屁股坐回自行车后座,心不在焉地抠裤子。
“葛霄。”
楼梯拐角处传出的清亮声音,引得他抬眼看去,只见汤雨繁从楼梯口探出半个脑袋,长发由她肩头往下掉,绸缎一般,衬得睡裙在飞满灰尘的老楼楼洞里更为扎眼,格格不入。
她并不言语,只是朝他晃一晃手链,笑起来,转眼间再次消失在楼梯口。
那段白皙而纤细的手腕短暂地镇住葛霄,足足三十来秒,他都没说出话来,连抚在膝盖上的手指尖都动弹不得。
直到天全黑透,他在那辆老凤凰上坐麻了左腿,才一瘸一拐地上楼回家。
老天赏脸,考试这两天放晴。
汤雨繁被分配在一楼,一进考场,她发觉居然有不少熟面孔。
甚至连前前桌都是班里常年后排的高个儿男生,她一落座,就听他挤眉弄眼地跟他后桌说:哎,就你后面那个,我们班的,她数学好。
闻言,那个男生转过头,宛如见鬼,脸上写着:你俩不会要隔着我传答案吧。
也算是托先前这么多场考试的福,考习惯了,现如今坐进真枪实弹的高考考场,看着监考老师往黑板上写科目名称,汤雨繁居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架势还没方才在校门口大排长龙那会儿唬人,也可能是紧张到麻木了。
这到底是临危不惧还是破罐子破摔,也没空留给她瞎寻思了,只是从仔细贴好条形码开始,汤雨繁短暂地阖了会儿眼,深呼吸。
呼气。
吸气。
说实话,她自认为记性不是很好,背过一次的书,后面得再温习多遍才能安心,幼儿园以前的事那基本就全忘干净了。
往后十来年,每每再回忆起高考相关的事,汤雨繁都会怔愣半天——跟宿醉初醒似的,她断片了。
唯一能记起的几个片段,基本都和考试无关。
一个是毒太阳,原本还说晴天是吉兆,谁知两天下来,一脱凉鞋,愣是给她脚背晒出两道杠来。
一个是语文考完当天中午,她跟着汤翎慢慢朝订好的饭厅走去,汤翎喋喋不休,说我刚刚等你的时候,见有出来的孩子哭了,今年作文是不是很难?古诗句默写都写上了吗?
汤雨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盯着前方那棵涂一圈红漆的树干,说不难。
还有一个是最后一场英语结束,刘建斌下午就在小南国订好了位子,只等她们过去。
汤翎没舍得再打出租,就带着汤雨繁坐公交,中途要转好几趟车,考点附近的路堵得水泄不通,转到最后一趟,天都红过半边。
那趟车是小线,没什么人,汤雨繁坐在前排靠窗,汤翎在她前面,睡得天昏地暗。
青葱树木连为一线,走马灯似的往后掠,在十字路口才缓缓减速。
当公交车稳稳停下,她胳膊旁的车窗发出不轻不重两声响。
这大概是她下半辈子乃至下辈子都不会忘掉的画面之一。
葛霄那辆自行车停在公交旁边,简直就像大象脚边掉了粒芝麻,他却丝毫不觉滑稽,单腿撑地,敲窗的手还停在半空,衬衫括出的线条挺拔又漂亮,像棵白杨树似的。
见她扭过头,葛霄脸上笑意难掩,汤雨繁登时呆住了,趴在窗户上,指指他的自行车。
葛霄意会,知道她是问电动车呢,口型道:我妈骑走了。
汗水将葛霄前额发丝打成缕,乱糟糟地黏在脑门上,被夏夜晚风随意一捋,他朝她仰起脸。
汤雨繁少有这个角度与他对视的机会,往常她总是要微微抬头,先触及的是他垂下来的眼睫,而此时此刻,高矮掉换,叫人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他那双浅而亮的眼睛。
汤雨繁手忙脚乱想掏包餐巾纸给他,眼前红灯结束却只剩十秒不到。
但他似乎并没打算接,只是再次伸手,指尖抵在离她最近那扇车窗玻璃上,画出左一个圆弧,右一个圆弧。
若此刻在隆冬,她就能透过雾气弥漫的车窗玻璃,看到一颗少年的、诚挚的心。
绿灯跳转,两车的距离再次拉开,汤雨繁慌不迭拉开车窗,碎发迎风,却只能看到白色的影子远远落在后面,他大约也知道自己再难追上,索性一边蹬车,一边朝她挥挥手。
还没等她合上车窗,汤翎就因为车辆拐弯而惊醒,此时此刻,公车进站的电子音突兀响起:前方到站,未来路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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