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斌这次假批得短,路上再耽搁一个来回,只够陪女儿考完试,隔天清晨就掂着皮箱匆匆赶火车去了。
汤雨繁难得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汤翎早早上班去,刘建斌只留下一张便条,看纸张估计扯的是她作业本。
上面字迹工整:爸爸回去上班了,昨带回来的酥肉扣了盘子,怕有蚊虫,锅里热的还有饭,饭是我起来现蒸的,不是剩的,热到冒气转小火,十分钟再拿出来,用抹布垫着,别烫着了。
汤雨繁杵在客厅,盯着那行“爸爸回去了,国庆再回来陪你”看了足足十几秒,才挪动步子去洗漱。
汤翎今天大发慈悲,没有锁起她的手机,汤雨繁热好饭菜,便给刘建斌拍去一张照片,附言:爸,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不过多时,刘建斌发来一个笑脸,“对方正在输入中”闪烁了足有半分钟,弹出一句:闺女现在董事了。
聊天记录往上翻一翻,几乎全是视频电话。
刘建斌家里遗传青光眼,他又常年戴着眼镜,还在家里时就总说他手指粗,眼睛又笨,总摁不明白哪个是哪个字母,就常让汤雨繁帮他回同事的微信消息。
汤雨繁抿起嘴唇,圆指甲在屏幕上劈里啪啦,从“今天几点的车啊”改成“我放假能不能过去看你”,几个字眼删删打打好多遍,最后只发去一个小猪转圈圈的表情图。
她熄灭屏幕,手指顺着桌面一块凹陷的木纹打转悠,面前的米饭几乎热气全散,她才动筷子。
高中生的生物钟哪有那么好掰,她也就头天睡了个好觉,往后几天,睁眼基本就是七点出头,盯着天花板懵上好一会儿,想再睡,大脑却清醒得很。
打开手机,通知框堆满葛霄发来的消息——这个点,他那边应该刚下早读。
以前害怕耽搁汤雨繁复习,葛霄想和她讲话,只能嚼吧嚼吧往肚子里吞,现在她一考完,他可算放飞自我了。
大到路上偶遇两只狗互殴,小到早餐吃鸡蛋饼没给咸菜,葛霄励志于将“带手机去学校”的好处进行最大化处理。
头次遇到这么一遭,汤雨繁还习惯手机开着震动,梦到自己趴在一个巨型筋膜枪上,她无路可走,就想跳下去,结果往下一探头,被这个高度吓得望而却步。
筋膜枪一瞅她想跑,当即翻脸,就开始嗡嗡嗡嗡震,晃得跟跳跳床似的,差点没给她颠吐了。
汤雨繁最后是被震醒的,半边脸都麻了,迷迷瞪瞪半晌,才拿起手机一条一条回复这个笨蛋的信息。
从此她发誓再也不给手机开振动模式,也不放枕头旁边了。
到后来,上学路上没撞到打架的狗,去食堂吃早点,阿姨给他放了两铲子咸菜,葛霄发来的气泡越来越短,开始没话找话:易易。
汤易易。
汤汤汤易易。
此举在汤雨繁眼里,就像葛霄端坐在桌前,手指狂按计算器的归零键,搞笑非常。
他们的生日弥补出游约在下周六,汤翎听她要和同学出去玩,这次倒没阻拦,还给她塞了五十块钱。
手握一笔巨款,汤雨繁遂扬言要请他吃冰激凌。
哪怕是为了冰激凌,葛霄也要起这个早。
结果早上八点多爬起来,人醒了,灵魂还睡着。他稀里糊涂冲了个澡,湿着头发便杵在衣柜前开始思考。
葛霄衣柜里颜色跳脱的款式并不多,真要选起来,一轮直接就能进决赛。他面对着清一色黑白灰,头一次认识到换季购物的必要性。
汤雨繁说早上要回学校取书,就没和他一道走,葛霄知道她习惯比约定时间早到,不愿意让她等,索性提前了一个钟头就收拾收拾出门。
他俩说好十一点见,葛霄十点半就到了,这个点人流正急,大人小孩都往大门涌,他挤到旁边台阶上才不至于被人流冲跑。
这么一个大小伙子站在人堆里玩手机,忒扎眼,手臂折在白袖口前,箍出漂亮的肌肉线条,惹得几个年轻女孩往这边瞟了好几眼。
其中一个留**头的姑娘怂恿同伴:“你去要。”
“我不去。”同伴唯恐她声音再大点儿,不得让人听见了,“你没看他掂了个喝的吗,估计等女朋友呢。”
**头鄙视:“拿奶茶就是落单?也可能是他自己喝啊。”
“反正我不去,多尴尬啊。”
还没等剪子包袱锤决定出谁去搭讪,就看见方才的男生逆着人潮,往公交站牌那边走。顺着看去,她们几乎同时将目光锁在刚下公车后门的姑娘身上。
原因无他,这条裙子实在吸睛。
附近正在施工修地铁,街是灰扑扑的,水泥地也是灰扑扑的。乍一看过去,没法不被这姑娘的绿裙子吸引。
这个颜色并不百搭,更何况还绿得那么鲜亮,上头缀满细格子。她裙摆刚好到膝盖,露出白生细长的小腿。
不出所料,那个帅哥一手接过女生的背包,一手将奶茶塞给她。
**头颇为遗憾地将微信二维码界面关掉。
与其擦肩而过,**头才看清那女孩的侧脸,他俩白得倒是很般配,女孩的眼角微微垂,唇薄,不讲话时神色清淡,饱含潮湿而安静的漂亮,肩头发梢被风带起,像一株纤细的薄荷草。
男生眉眼温柔,正就着她的手插奶茶吸管,垂着脑袋说了什么,女孩才仰起脸,朝他笑起来。
直到同伴喊她去买棉花糖,**头回过神,再看去,只剩一双模糊背影,和那只嫩黄双肩包。
**头便打开摄像,装作玩手机,做贼似的举在身前,摁存一张色块背影。
包挺可爱的,回去搜搜。
被她和她的漂亮裙子冲击到的显然不止**头一个,从公园大门到湖中亭,百十来米的距离,葛霄一句“你今天好漂亮”能讲了有三四次。
最后给汤雨繁说得脖梗子通红,伸手去捂他嘴,葛霄没躲。
刹那,汤雨繁感受到灼热的呼吸扑在手心,燎得她脊背都开始冒汗,一时不知是进是退,愣是板着脸,另一只手作势拉上嘴巴的拉链。
葛霄乖乖点点头。
等她把手松开,他又冒出来一句:“我没骗你,是真的很好看。”
汤雨繁一听,登时撒开步子就往前冲,埋头走得像门冲击炮,要不是有他在后头拉着,她估计能一头撞进湖里。
即便没抬头,她照样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又觉得热得要命,手忙脚乱地理一理头发,不搭理他了。
葛霄抿起嘴笑了笑,也就不再言语。
周日出游,多数都是带孩子出来过周末的,进园直奔后面的游乐设施,花圃前面这片静湖倒不算拥挤,只是隔个十几米就会遇见拉丝巾拍照的夕阳姐妹团。
午后蝉鸣声如洪钟,盖得远处大摆锤自带的背景音乐都模糊许多,这才使这阵沉默不算露怯。
两人相跟着走上湖中央的木桥,湖面无波,几只野鸭沉沉浮浮,时不时扎个猛子。
她顺势看去,葛霄正望着鸭子震出一圈圈的水痕出神,微风吹动碎发,就这么随意耷在额前。
汤雨繁揣在身后的手指尖忍不住一动,像是要摩挲出那段鼻梁的线条,再往下是嘴唇、颈线,最后没入领口,消失不见。
察觉到她盯着自己不放,他的眼睛像点水的蜻蜓,短暂歇息,又颤抖着翅膀,落在她肩头。
“怎么了?”葛霄问。
可能是风太柔、天好晴,也可能是他低沉温和的声音给足了她勇气,汤雨繁向他挪去一步,声音也轻:“真的吗?”
她好像有些局促,又很拘束,贴着鹅黄短甲的指尖一个劲儿逮着大拇指腹折磨,直到把它摁出印子才肯罢休:“真的好看吗……这条裙子。”
整整十七年,汤雨繁就没遇到过现在这样能让她纠结成麻花的事,简直是昏了头了。
她穿着她爸单位发的臃肿大棉袄,跟只企鹅似的去菜场买烧饼都是常事,这会儿在葛霄面前,她心里居然开始打小鼓。
葛霄并不接话,只是借着她方才的由头,再次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汤雨繁甚至能从葛霄那双褐色的瞳仁里瞧见自己的倒影,小小一拃,窝在方寸之地。
眼瞧他越靠越近,倒影越发清晰,她却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浑身上下只有嗅觉系统还在正常运作,他洗发露的淡香倒灌进她鼻腔里头。
闻起来怎么有点熟悉。
一紧张话就稠大概是人类通性,这么一张俊脸在她眼前放大又放大,汤雨繁脑袋瓜里接二连三蹦出问题:他用的什么洗发水、今天到底多少度、他如果真亲过来我要不要闭眼啊!
还没等汤雨繁自问自答出三者其一,他的落点愣是克制地转上一个弯,温热的触觉轻若无物,一下挨在她眉骨,愣是没往下落,吐息淡淡——葛霄反倒阖上眼了。
挨得近得不能再近,使他泛红的耳垂彻底暴露在汤雨繁的视线之中,否则她还以为他真这么淡定呢。
葛霄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出卖了,就直起身,还欲盖弥彰地拨过她头发,像在摸汤勺的尾巴毛似的:“好漂亮。”
葛霄常常搞不懂汤雨繁的想法,就像当初她问自己:他以后如果讨厌她了怎么办?
这话是毫无根据且流氓的,仅凭凭空想象,就要给他绑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枷锁,还要放逐自己去逃避。如今也是,他几番夸赞,她仍不自信自己的漂亮。
葛霄有些诧异,像她这样的姑娘也怀揣着柔软的不自信。
不过无所谓,他不是易易胡思乱想里的那个他,他不始乱终弃,也不是王八蛋。
汤雨繁问一百遍,那他就耐心回答一百零一遍,直到她相信为止。
公园前面是景观园林,后面嵌着一个游乐园,新修没多久,不少设施前大排长龙,半大小孩手里拿的棉花糖比脸都大。
碍于汤雨繁恐高,他俩就选择相对温和的项目排,几轮玩下来,汤雨繁伸手扯扯葛霄袖子,踟蹰道:“你想不想试试海盗船?”
葛霄正在兜里掏纸巾,闻言一顿,只是疑惑地看向她。
“生日嘛,玩点刺激的,”汤雨繁把重音压在“刺激”俩字上,“老坐旋转木马也没什么意思。”
葛霄被她这副视死如归状给逗乐了,折好纸巾去接她手里化得流水的冰糕:“那去碰碰车?”
他想着选个不那么上蹿下跳的,毕竟中午还要吃午饭呢,结果一听碰碰车,汤雨繁兴致勃勃地说她要开。
葛霄寻思这么小个车,场地也窄,出不了人命,于是退位让贤,坐进副驾。
直到汤雨繁以骑电驴的疯狂势头一脚油门蹬出去,葛霄才意识到情况不容小觑。
被惯性这么倏地一掼,要不是他还长了截脖子,脑袋非得飞出去不可。
飞出去,第二次!
汤雨繁这个车开得太嚣张,场上有一对情侣就逮着他们撞,被她反着怼上好几次,最后解安全带,葛霄觉得五脏六腑都给撞错位了。
他这边灵魂都快出窍,汤雨繁还斗志昂扬,问他要不要再玩一次?
葛霄单手撑着他那蹿到肋骨位置的肺,表情惊悚:再、玩、一、次?
事实证明,“视死如归”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葛霄唯一的要求就是这次换他来开,然后悲壮地坐进驾驶座,汤雨繁还特地打开了手机录像,对准他的侧脸。
这段录像长达足足三分钟,后来汤雨繁发给他,却剪得只有不到一分钟,葛霄还挺迷糊,问她怎么就二十来秒,当时不是拍了挺久的吗。
小汤呵呵:这二十秒是你整场里唯一没有在研究怎么倒车的珍贵录像,且看且珍惜。
他俩闹腾了一下午,先是吃棉花糖吃了汤雨繁一头发,头发梢都黏糊糊的,被葛霄拿湿巾一遍一遍擦,汤雨繁只恨不得当场去找个洗手池洗头,没辙,拿皮筋扎起来了。
又跑去绘画小摊画石膏,结果这俩人的艺术天赋一个比一个离奇,葛霄画了个黑脸的机器猫,汤雨繁还非要给它涂个红脸蛋子。
最后葛霄乐呵呵地端详着他的哆啦·包青天·梦,说要把它摆在床头。
汤雨繁还在蘸颜料的手一哆嗦:你不会要拿它来辟邪吧。
这公园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怪不得小孩子愿意来玩,他俩一人一根烤肠,边嚼边争执这只黑化机器猫的归属权,葛霄一转脸,看见前头打气球的摊子。
摊子上净是些东倒西歪的毛绒玩具,稍微板正点儿的基本都在第二层摆着,老板说十五块二十发子弹,全中大小娃娃随便挑,中十五发以内只能挑小娃娃。
葛霄大致扫过二层的大娃娃,被一只戴红蝴蝶结的猫吸引了目光。
他记得刚搬回来那会儿,她微信头像用的就是这只猫。
见他付过钱,汤雨繁接过剩下半根烤肠:“来真的呀?”
葛霄手里还在研究气//枪,调整好才抬脸朝她一扬下巴:“赢个一等奖给你。”
这老板还算实诚,小本生意,迎来过往孩子也多,老板没在枪上动手脚,也没往气球里塞什么反弹子弹。
但其中距离并不算近,气//枪还轻,哪知端到他手里就跟消消乐似的,一排彩色气球集体覆灭。到最后汤雨繁只觉得眼都花了,葛霄才停手。
方才简直要在汤雨繁捧场的惊呼里迷失心智,现如今他直起身,才觉出眼睛用力凝视一处太久,不舒服,连眨好几下眼,看东西还是模模糊糊。
他心说今天应该戴眼镜出来的。
那边老板招呼他们来选奖品,汤雨繁雀跃道:“你要哪个?我去拿。”
葛霄还在揉眼,朝奖品台随手一指:“那个没长嘴的猫。”
她抱着Hello Kitty往回走,哭笑不得——什么没长嘴的猫!
哪知快走到东门口了,葛霄还在眨巴眼,他一揉眼就红,整个人看着迷迷瞪瞪的。
“怎么了?”汤雨繁绕到跟前。
“眼睛疼。”他蔫儿了。
汤雨繁找了荫凉处的长椅,把他摁坐下了,说让她看看,葛霄只好扒起眼皮展示他那俩大眼珠子。
汤雨繁拿还没开瓶的矿泉水,给他冲了冲眼睛,又拿纸巾细细擦干。
“左眼好红,”她一只手捏住他脸颊,另一只手干脆给他按太阳穴,“很疼吗?”
汤雨繁用劲儿并不大,手还热乎乎,跟热敷似的。
葛霄眯着眼,没觉出疼,就是有点痒,但语调可怜兮兮,说得相当严重:“好疼。”
他靠在长椅背,就这么仰着脸由她动作。
汤雨繁太知道他了,这厮一不舒服就喜欢皱眉毛,神似小老头。
此时此刻,他眯着眼,眉眼舒展,怀里还揣着Hello Kitty,神态和她大伯家那只喜欢抱着饭盆被人挠下巴的金毛有八分神似,瞅得汤雨繁直想笑。
她也没拆穿他,双肩包里掏半天,掏出一小瓶眼药水。
葛霄彻底震惊了:“你出门还带这个?”
“因为我知道谁是笨蛋,”汤雨繁觑他一眼,“抬脸吧,笨蛋。”
葛霄没作声,也没动弹,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姑娘朝他俯下身,长发拢在耳后,香系和他的洗发露如出一辙,沁人心脾。
眼药水滑进眼眶,有些不适,使他下意识闭上眼,清甜的香味却没如意料之中远离,仍然拢着他,像一个小小的保护罩。
“好些了吗?要不要去医院?”
葛霄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担忧的意味,心里才膨胀出小小的满足,甜味逐步占据整颗心脏,叫他嘴角都噙着笑,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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