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栾树花被汤雨繁收在囊中。
葛霄并没有对她所描述的曾经做任何评价,而是问:“那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你的未来。”补充。
“那你呢?”她反问。
他没说话,双臂撑在膝头,盯她,目光诚恳又茫然。
“就说你想干的,大事小事,说什么都行。”
“玩乐队……这种吗?”
“你真会弹吉他。”汤雨繁震惊。
“嗯,”他点点头,“木的电的都会一点儿,报过班。”
“这么帅啊。”
“我以前其实也玩过,不过是临时的,”他笑,“高一那会儿跟着几个朋友瞎搞,上了个迎新晚会,上台主唱太紧张,跑调跑出太平洋。后来转来二高,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汤雨繁短短噢一声,手背托着下巴:“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那会儿才多大,闹着玩呢,没搞头。”
“那就弄点儿有搞头的嘛,到时候得拿把真吉他换你的高粱笤帚。”
“高粱笤帚——你还记得呢?”他乐了,“行,把最最前排的VIP席留给汤同学。”
汤同学作沉思状:“那你现在给我签个名,往后能升值吗?”
“咱小区门口收废品是四毛二一斤。”葛霄善意提醒。
他难得打开话匣子,说了很多。
说他想学历史,或者学考古,说他以后的家里要有间独属自己的卧室,专门放他的琴、书和猫爬架,说他想去大都会逛埃及馆,再和她去小樽看雪——藤井树的圣地巡礼。
人只有囿于当下才会畅想未来,更何况是在高三,成天在试卷和习题里兜圈子,兜得他眼镜度数猛涨,这也算是一种发泄。
汤雨繁认真想了想,觉得“发泄”这个词并不适合葛霄,不是发泄,而是想过很多很多遍,才会说得这么全,说得这么细。
他讲话也慢,只言片语拿来温柔地描摹图景,勾勒细节,听者只想倒头梦一场,最好能在梦里穿越到十年后,不知有没有人会在天狗山的冬天里唱那首《青い珊瑚礁》?
返程,她没直接回自己家,同葛霄去收拾卧室那一地狼藉,顺带拾掇拾掇他家里,书本乱放,椅子上还搭着外传的牛穿外套,她叠齐整,随手搭在沙发靠背上。
弄完去扫礼花,谁知扫帚扫两下,礼花全黏扫把毛上了,葛霄在厨房窸窸窣窣找半天,摸出张厚实点儿的垃圾袋往扫帚上一套,这才勉强扫得动。
他干家务还得放首歌,边扫地边哼哼,收拾到一半,汤雨繁满手礼花,苦不堪言,说这两响居然能崩出这么多彩带?
葛霄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是三响,当时我在卧室都快蹲困了,刚想给你发消息,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吓走火了。
好不容易扫干净地面,卧室门一开,又不知从哪儿飘来几片,她抬头一看,居然连靠顶的门缝里都塞着彩色的星星礼花片——这攻击范围够广泛啊。
捯饬半天,还有几片卡在门顶夹缝里,怎么都弄不下来,两人也就作罢。
没吃完的蛋糕由汤雨繁拎回去一半,他家里留一半。
汤雨繁提着蛋糕往五楼下,正寻思这蛋糕是放冰箱呢还是当天吃掉,推开门,汤翎坐在餐桌前。
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搭理谁,汤雨繁换衣洗手,蛋糕放进保鲜层。
冰箱门一开一关,她才发现地上有滩水。
半个月不处理,这冰箱冷冻层就能结出一层厚霜,久而久之就上冻,凿都凿不下来,头一层本来就窄,又长上霜,再放不里东西了。
头几年还能凑合用,现在制冷都不好使,一到夏天那层霜就化开,从夹缝往外溢,老毛病了。
汤雨繁拿卫生纸把水擦干净,桌旁女人才有动作,起身将脏纸堆丢进垃圾桶。
“我买了条鱼,等会儿拿料酒蒸一下。”汤翎说。
又是鱼,汤雨繁顿了顿,嗯了声。听她继续说:“还买了瓶蒸鱼豆豉,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汤雨繁实在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就硬着头皮接:“你今天下班很早。”
“请了半天假,”汤翎从布袋里掏出买的菜,“还不是为了回来给你做饭。先说好,我没买生日蛋糕啊,现在的蛋糕店简直漫天要价,这么大点儿的居然要八十多。”
说着,她比出一个圆。
居然能从她妈嘴里听到蛋糕这个词,着实新奇。汤雨繁欲言又止:“我带回来两块,晚上就拿来分。”
“又出去乱花钱了?”汤翎说,厨房流水声不断,“刚放假就跑出去疯,一个暑假我都没管你,都大一了,你也该收收心了。”
“蛋糕你吃吗?”
“我不爱吃那个,甜不滋儿的,你自己留着吃吧。”
汤雨繁噢了一声,转身回屋,汤翎也没喊住她,只是腌鱼的手没再动作,视线钉在女儿手上,直到那扇卧室门彻底阖上,客厅再次回归寂静。
良久,汤翎才掀下嘴角,面色沉沉。
回到屋里,汤雨繁打开手机,消息栏涌入薛润的头像,她连发了二十条道歉信息,说国庆之后还要比赛,她们这边加练,实在回不来,又发来两个红包。
放的是汤雨繁的鸽子,伤的是薛润的心,见她没有领红包的意思,薛女士彻底抓狂,一通电话打来,半晌没说话。
汤雨繁以为信号不好,喂了两声:“润润?”
本来放假加训就心烦,前两天在冰场一摔,腰伤又复发了,此刻听到她讲话,薛润差点没哭出来。
这通电话打了足有一个小时,聊聊学校,说说近况,好不容易给薛润哄开心了,汤雨繁还没歇口气,对面开始旁敲侧击她在学校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
汤雨繁想起和自己一块吃饭的邓满,居然有点儿心虚,但还是如实告知,她和室友走得比较近。
这质问说得跟真的似的,薛润也只是撒个娇博关注,她若是真在新学校当独行侠,还不知道谁先上赶着心疼呢。
但这话太肉麻,薛润说不出口,方才还深刻道歉自己回不来给她过生日呢,这下可是扳回一局了,就要欺负人家,撂下凉凉四字:“我就知道。”
还没完了。汤雨繁笑道:“这么大气性呢今天。”
“我都连着给你过了四个生日了哎,就今年断了。”
“训练嘛,没办法的事情。”
“训练训练,”薛润嘀咕,“过两天又比赛呢,上个大学烦都烦死了。”
“又比赛?这个月吗?”
“月底啊,我哥也过不来。”
她若有所思,应了一声。
电话打到最后,汤雨繁还是没领那俩红包,薛润不再勉强,问她要学校的地址,好邮礼物。
发去地址,汤雨繁躺在床上,默默计算返程时间,既然薛润不回来,她也不想在家呆太久。
她一骨碌坐起来,点开葛霄的聊天框,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学呀?
那边回了个问号。
11:我在订票。
鹌鹑:你要回去了?
11:没呢,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回。
鹌鹑:我要和你一块去。
汤雨繁如法炮制,也回他个问号,不料对方贼心不死。
鹌鹑:我们七号才开学,还早。
鹌鹑:开学就立马考试,真的没机会再跑出来了。
鹌鹑:[大哭]
鹌鹑:抱!憾!终!身!啊!
11:打住。
11:你发太快了。
鹌鹑:[憨笑]
11:那你到时候住酒店?
鹌鹑:嗯,送你到宿舍,我再过去。
鹌鹑:隔天就回。
这招正中下怀。
若是“下了车我提着包立马去上课”这种反人类方案,她一定不会同意的。
反正放假,他俩商量着定了四号的票,他五号回来,能再歇一天,也不耽误上课。
次日汤翎照常上班,汤雨繁没忘记麻糖之约,先拐趟菜市场,买好三根糖葫芦。谁知走回花坛却没见昨天那俩小姑娘。
她就在昨天的位置等,坐下时太阳刚晒到台阶,一寸一寸慢吞吞挪,直挪到她小腿,一道清脆的声音才冒出来。
是昨天那个小个儿。
小姑娘来得匆匆忙忙,跑出一脑门汗,拎着袋麻糖就要往她手里塞。
“你好朋友呢?”汤雨繁问。
她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王怡雪今天又不想去上课外班……来不了了。”
噢,另外那位叫王怡雪。
汤雨繁接过麻糖:“那你今天自己去?”
小姑娘挺委屈,朝那边瘪瘪嘴,一辆电动车停在不远处,车上的中年妇女正朝这边张望,应该是她妈。
“我妈送我。姐姐,我得走了,上完舞蹈还要上奥数呢,不过王怡雪肯定拗不过她爷,奥数课会过来上。”
汤雨繁忙将塑料袋里的糖葫芦给她:“帮我把这个带给王怡雪,可以吗?”
她应得干脆,尔后盯着包装袋瞧,眼巴巴的样子给汤雨繁逗乐了:“你挑挑,想吃哪个,顺便帮她也挑一根。”
原来自己也有份儿,小孩瞬间明媚了,在袋子里挑挑拣拣:“我要葡萄的,王怡雪要山楂吧。”
眼看那串山药豆落单,她面上纠结:“姐姐,这黑不溜秋的……你吃吗?”
汤雨繁笑着摇摇头:“我不吃。”
“那你愿意给我葡萄和山楂吗?你要不愿意,我就把山楂留给你,让王怡雪吃黑不溜秋的那串。”
“我愿意呀。”她连塑料袋一齐递去,“喏,上课去吧,回来你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小姑娘接过糖葫芦,只听远处的电动车喇叭滴滴两响,这催命劲儿给她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还边扭头喊:“我妈炖排骨可难吃了——拜拜姐姐,改明儿我还来找你玩!”
汤雨繁挥挥手,袋子连着一块给出去了,手里只剩纸包的山药豆糖葫芦。她也不爱吃山药豆,看着黑黢黢,不知从何下嘴。
天热,她担心给外面那层糖壳晒化了,就往阴凉处挪。又等了十来分钟,小区门口冒出个骑着小电车的身影,噌噌朝这边驶来。
爱吃山药豆的来了。
约好下午去市中心的书店买卷子,葛霄特意穿了新买的棒球外套,走道挺欢快,骑小电驴也能甩尾,唰一下停人跟前——孔雀开屏,还扬她一脸灰。
汤雨繁捂住鼻子,扬手将糖葫芦扔给他:“醉驾不许上路啊。”
葛霄对此等言论选择性免疫,拆开袋子才发现是山药豆,整个人跟朵迎春花儿似的:“哪儿买的?”
“菜场,”她坐上后座,“咱小区那家可能开不久了,上次我回来正遇见他们拆门头呢。”
“做个生意也不让啊。”说着,葛霄将糖葫芦塞进包里,“你吃早点了吗?”
“吃啦,蒸的鸡蛋羹。”
话落许久,车还停在原地,汤雨繁只得给人顺毛,照他后背拍两下:“新衣服好看,很衬你。”
葛霄哼哼两声,挺得意,这才拧动把手,小电动向前驶去。
受葛霄所托,此行来帮他挑点儿卷子,无愧于她高三刷过那么多题,如今仍能发挥余热。
汤雨繁给他挑的基本都是真题卷,葛霄的能力还没到查漏补缺的阶段,做题贵精不贵多,先熟悉熟悉往年题型,再做下一步打算。
所有真题她都是一套拿两本,葛霄一本,自己留一本。结完账,管老板要两个塑料袋,两拨分开装,递给他一袋。
葛霄索性将两袋都接过,一股脑塞进包里:“这卷子你也要做?”
汤雨繁摇摇手指,一脸神秘:“我放枕头下面,能辟邪。”
买完也没直接回家,汤雨繁拉着他上隔壁漫画书屋去了。
这事要追溯到放假当天,张子希在寝室群里说她收了一套台版的《好想告诉你》,本数不全,缺二十七和十四,跑遍各家书店都没找着。
张子希就问她们谁家附近有旧书屋,方便的话帮她找找。
反正顺路,去一趟看看。
书屋开了很多年,规模不大但书很全,她初中还和薛润来这儿买过日杂。这家老板非常随性,平常在店里只管结账,不管其他。
早几年没其他店员,靠里的书架常常浮着一层灰,现如今老板招来店员,时常打扫便干净很多,但找书仍然全凭顾客自己,老板最多给你指个大概方位,店员都是短期工,只负责打扫、收纳和收银,其他一概不知。
奈何他这一亩三分地里居然摆了**个书架,一个人找那可找到什么时候去。汤雨繁给葛霄看过张子希发来的书脊,两人分头行动。
找过两个书架仍然一无所获,汤雨繁只觉得自己腰快断了,转个弯的功夫就看见葛霄蹲在书架前,手臂反折搭过肩膀,正捧着一本伊藤润二翻得津津有味。
汤雨繁移开视线,努力把笑往嘴里含,莫名觉得此人很像一只英勇背负寻物重任,结果半道走神去挠毛线坨的金毛。
谁知一语成谶,这书还真叫金毛找到了。
汤雨繁刚查到第四个书架,葛霄就拿着一本漫画凑到她跟前:“是这个吗?”
她拿来一看,还真是。
“你不是在看漫画吗?”她小声问。
葛霄笑了笑。
发给张子希,对方秒回一大串土下座表情包,当即甩来红包,说要这一本就够了,剩下的钱你看有没有想买的漫画,今天全场由本人买单。
汤雨繁被这个将近售价两倍的红包砸懵了。
薛润的钱她还能说不收就不收,但是换作张子希——她俩也不算特别熟,就这么拒绝不知道会不会下她面子,于是汤雨繁痛快地回了句谢,想着返校再找机会还她人情。
一码归一码嘛,跑腿塞包小零食就够了,再多就属于占人家便宜了,对她而言,占对方便宜是大忌。
结完账,一转眼葛霄再次不知所踪,汤雨繁揣着书朝里走去,翘起的地板发出吱呀一声,使她不自觉放轻脚步。
音箱在放lofi,两点十分的太阳光带着点湿味儿,即便店里没窗,也挡不住它流入室内。
汤雨繁在倒数第二排的书架后面找到他。
两人被书架隔开,面前书籍摆放高低不均,便能从参差不齐的缝隙中窥见一隅,葛霄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手指拨过数本书脊,最终停留在某处。
小小空隙如同一方生动的取景器,仔细勾勒出他脖颈的线条,不过晃神的功夫,镜头一转,一只眼睛闯入视野。
葛霄像找到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当即凑得更近,湿阳光流进他夹在书缝中间的眼睛,虹膜里的褐色一个劲儿忽闪。
他指节照书脊敲两下,不轻不重,气声问:要回去了吗?
初秋午后仿佛拥有溶解一切的能力,时间、音乐、光线以及他瞳孔映出那枚深棕色的影子,全部变作流体,沿着斑驳横生的木地板,淌啊,淌啊。
现在是下午两点,汤翎通常七点到家,在这之前她得洗澡、收拾行李、做明天的Todo list。
七点前能收拾完吗?
……管他呢。
于是她伸手,将面前那本漫画朝葛霄的方向推去。
他取出冒尖的书,眼里影子变作扁扁一片,汤雨繁这才后知后觉,那原来是自己。
他俩真在这里待了一下午。
店员三点换班,谁知替班的没来,老板坐店不过半个小时,接了通电话就准备出门,走前在店里随手拽了个人来顶班,冲他一通嘱咐,说同事过会儿来,劳驾帮忙看下店,不会用收银机就按书背零售价收钱,现金压到玻璃板下面就成。
葛霄听完点点头:收银我会。
老板拎上包就出门了,风铃哗啦哗啦响。
汤雨繁疑惑发问:“你认识他?”
葛霄手里拿着书坐进收银台后头,还真仔细思考了一下,摇摇头:“不认识。”
一个敢托一个敢应,好在这会儿客流量少,店里乐得清闲。汤雨繁翻完一本漫画,坐得腰杆疼,葛霄还在看伊藤润二,眉头紧锁,见汤雨繁过来便向她讨外套。
汤雨繁没忍心拿他的新衣服当坐垫,就反穿在身前,此时被葛霄拽着其中一只袖口,转一圈,衣服就下来了。
葛霄拿外套用力裹住自己,整个人都快窝进椅子里了,还是汗毛倒竖。
“很吓人吗?”汤雨繁凑上来,“这本我见薛润看过。”
“夏日清凉小故事,”他评价,“倒没多吓人,挺猎奇。”
可到晚上睡前又换了套说辞,汤雨繁刷个牙的功夫,聊天框便被他占满了,手机在洗漱台面嗡嗡个没完。
汤雨繁嘴里含着牙刷,捞过手机一条一条看,全是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言乱语,其中心思想只表达了“我好怕”这仨字。
她笑得差点把牙膏泡泡咽下去,湿着手回复。
11:唯物主义点儿,同学。
葛霄秒回:我本来就是。
11:呵呵。
鹌鹑:不过人头真能做成气球吗?
11:打气筒塞眼睛里。
鹌鹑:说点儿大人小孩都能看的。
鹌鹑:画面感不要太强。
11:酒还没醒啊?
鹌鹑:……
鹌鹑:不如不说。
鹌鹑:咱们明天几点走?
鹌鹑:不理我!
鹌鹑:我现在一阖眼就是人头气球,今晚绝对魇着。
鹌鹑:可以和我打电话吗?
鹌鹑:电话。
鹌鹑:完了,我有点怕。
11:刚刚在洗脸
11:把数学卷子放枕头下头,高斯保佑你。
鹌鹑:柜子动了。
11:幼稚
11: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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