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葛霄究竟魇没魇着她不知道,电话通到大半夜,她睡得倒是挺香。
十点的车,汤雨繁七点多就爬起来洗漱,窗外旭日东升,今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一见面,葛霄立马给出完美反应,倒抽一口气,牧羊犬似的绕她转了两圈:“你今天很漂亮。”
汤雨繁微笑:“哪天不漂亮?”
葛霄也笑:“明天最漂亮。”
相处这些月,她已然习惯他五花八门的赞语——葛霄这人嘴很甜,且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不要钱似的转圈撒。
而汤雨繁也不再是那个会被他三言两语说害臊的汤雨繁,此类进攻于她而言已经失效,尾巴反倒翘得比他更高。
说来,汤雨繁来济坪念书个把月,学校食堂宿舍三点一线,没去过别的地方,攻略更是昨晚现做的,也算是头次以旅游的方式看待济坪,她挺期待。
反之,葛霄好像没那么期待了。
和昨晚在手机里撒泼打滚都非要跟去的迫切不同,尽管他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跟她讲些班里的事,汤雨繁还是看得出他提不起来劲儿,或者说……焦虑?
坐高铁这一路他都不消停,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儿,也不看手机,就盯着车窗发呆,食指反复翘着指甲的边缘,被她打了两次手:“别撕了。”
这班高铁下午一点到达济坪,天气远不如前两天晴朗,云层厚重,天色是大雨前的灰,惹得地面热气腾升,扑在面上闷得人喘不过气,远处浮着几只模糊的蜻蜓影子,颤颤巍巍,又振翅而去。
坐了两个小时高铁,他俩都不饿,索性把这顿合并到晚饭,先去玩。
下午预备去省博物馆逛逛,得先回趟学校放行李。
坐上出租,葛霄手指还在膝盖上敲敲打打,察觉到她的目光,葛霄扭过头,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眨了眨。
她伸手摘掉他的帽子,葛霄顺势蹭过来。
汤雨繁将他那头炸着的乱毛捋顺,随口问:“你平均多久去一次理发店呢?”
“一个月去一次吧,”葛霄说,“每月的酷刑。”
“你讨厌理发?”汤雨繁眼瞪得溜圆,除了早起和西葫芦以外,难得见他讨厌点儿什么。
葛霄手比作菜刀,作势往脖颈上比划:“剃子一往脖子后头放,我就怕理发师一个手抖把我耳朵剃下来。”
“那你留长一点,热了把刘海扎起来。”说着,汤雨繁捏住他不够成簇的头帘。
“真留长呢?”
“多长?”
“刘欢那么长。”
汤雨繁顿时做了个“哗”的口型,笑了。
出租车驶入市区,车窗外的景色繁华起来,他俩各自盯着外面,便没再说话。
葛霄觉得闷,将车窗摇下一条小缝。随着绿灯亮起,湿热街风率先钻进缝隙,车内空气终于流通。
济坪的绿化相当优秀,大眼一扫,绿茵成片,由下而上看,繁茂树叶厚重地压上天幕。他手指轻轻在帽檐上摩挲,心下感慨,只可惜还不到枯叶遍地的时节,不然一定能看到高处枝杈上的巨大鸟巢。
“前头又堵了,”司机师傅唉声叹气,“挨着俩学校,半天开不出两百米,每天都是这样。不过也快到了。”
慢慢地,窗外景色倒退速度缓慢下来,写着“前方学校减速慢行”的巨大路牌映入眼帘,紧跟着,街旁聚集的学生都朝一处走去。
到了吗?葛霄有些后悔没戴眼镜出来,微微眯起眼睛,认真地辨认那校门上的大字。
济、坪、理、工。
他目光一顿。
来之前查过路线,这俩学校是离得不远,可地图上的远近终究不过那几厘米,谁承想居然就隔着一条街,近到打车也要路过吗?
几乎是下意识地,葛霄迅速将怀里的棒球帽盖在汤雨繁头上。
她没动,什么都没说。
好像睡着了。
万幸。葛霄这么想。
夸张,矫情,一叶障目。
没法改变什么,阻止什么。也许当初来报道时她就像现在他这样,隔着车窗看到济理的校门口,她会和他一样愣住吗?会不甘心吗?
他想,难过也好,不甘也罢,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要离得这么近呢?
这几乎是不讲道理的提问了,奈何这世上不讲理的事太多,她本应该和那些学生一起进济理的校门,这有理可讲吗?
他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伸手,轻轻将帽檐压低,几乎快要挡住她半张脸。
车窗的狭小缝隙一合,发出极小一声“砰”,随着车速越来越缓,窗外如同升格镜头般放慢,仿佛只剩她的呼吸,安静地藏进他棒球帽的阴影。汤雨繁眨了眨眼。
不知何时,真实的困意才席卷而来。
果真像司机说的,这路半天走不出二百米,好不容易开进济财旁边的匝道。被葛霄喊醒下车时,汤雨繁只觉腿都快麻了。
帽子还扣在她头上,风一刮便摇摇欲坠,葛霄说易易,你过来点儿?
她看过来。
他伸手指指脑袋。
汤雨繁噢一声,慢吞吞点了下头。葛霄少见她一副没醒的迷糊样,干脆叫汤雨繁坐上行李箱,这个高度正好方便他调好帽扣,又将帽檐拉正:“勒吗?”
“正正好。”她说。
他总想着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人与人一旦无法立于同一处境,说再多也只是隔岸观火,且话里难免带上旁观者清的高傲。可非撕开这层伤筋膏药,就不要怪人家伤口还未愈合,血直喷了自己一脸。
葛霄一直不认为汤雨繁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学生,乖乖女。
藏在那样的家庭里,她做事通常基于既定的理由:讨厌吃鱼,但不吃妈妈会生气,避免多余的争吵,所以她吃。
委屈不重要,铺路才重要,为以后铺路,为离开铺路,学习考试是要离开,讨巧卖乖是要离开,忍是要离开。
硬生生吞下这份委屈,同样也是为了离开。
跟汤翎吵有什么用?志愿改都改了,倒不如借着母亲本不多的愧疚来脱身,她不吵不闹,联系断得顺理成章,也不会落得太多埋怨。
一旦剥开这层覆满老茧的皮肉,真正离开家庭以后,她整个人不免就显得空洞,没有爱好,没有厌恶,连最讨厌吃的鱼,她也只是偷偷讨厌。
正是如此,失去因果,他就搞不清她的想法,或者说她做事的出发点从来不是因为“我想”和“我感受”,而是“我应该”。
这才是最容易使人受伤的所在,就像你做数学题,明明解题过程全对,可还是零分,凭什么?
一条街以外的济坪理工大学将一切都**裸地敞在明面——梦想、努力、低声下气,最后却什么都没换来。
金子铸成的梦本应该远在天边,此刻这海市蜃楼却停在她身旁,一摸就破碎,只叫人眼睁睁看着。
葛霄知道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可这话说得轻巧,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时间,习惯。
他这一回去,仨月见不着她。往后来济坪,汤雨繁再路过济理八成就淡然多了。时间嘛,再难堪再执着,也总会过去的。
倘若他将这一切放逐给时间,那这三个月里她该怎么过呢?
这是道无解题。
葛霄想说安慰话,想让她好受些,哪怕是一点点。但他不想叫她感受到被怜悯,不想让她因为反复揭伤疤而适应痛觉,不想看她难过,不想让她哭。
种种情绪拧成一把快刀,把他的心脑肝肠全给搅碎为止。
这也只能是一道无解题。
拖行李箱进校门,她这张正儿八经的三好学生脸在关键时刻相当派得上用场,保安眼都没往这边瞟一下。
一路上,葛霄直瞄她,没从汤雨繁脸上捕捉到异样的情绪波动,他一颗心不知道是该提着还是该落下,可又不愿扫兴,这毕竟是头一次来她学校。
葛霄在心里都快演起情景剧了,汤雨繁倒泰然:“那边是食堂。我们学校有俩食堂,小点儿的在外语学院那边,离女宿近。这儿是军训用的操场,是不是比——哎,你有在听吗?”
“有啊,”葛霄立刻正色,“不是说食堂来着。”
……你还挺会查找关键字。
从前倒没觉得女宿离得这么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没十分钟便走到宿舍楼下,汤雨繁先上楼放行李。
本以她是第一个回校的,谁知邓满来得更早。
汤雨繁拖着箱子进来,邓满同学正在那堆化妆品里扑腾呢,也没太惊讶,先是将小汤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一个人来的?”
见汤雨繁朝窗外努努嘴,她一脸“果然如此”,噢了声。
她在旁边放箱子的功夫,邓满接起一通电话,手上被化妆刷占着,干脆打开免提,手机往旁边一撂。
还没等张嘴说话,对面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阿驴你到寝室了噶?”
想来,邓满这心理素质着实优秀,如此场面都能若无其事地摁掉免提,拿肩膀夹住手机,扑腮红的手仍没停,淡定地回:“到了。”
邓满讲家乡话就温柔得多,对面大约是她妈妈,平日里听张子希唠上两句都要以接水之名离场的邓满女士此刻难得耐心,平均每二十秒冒一个嗯。
讲完电话,她视线才挪到一旁收拾桌面的汤雨繁脸上,谁知这位也跟没事人似的,对上其目光。
邓满先指指她,再拿大拇指缓慢地喇过脖子。
汤雨繁微笑,作势拉上自己嘴巴的拉链。
小长假最多便是人头,哪怕省博物馆离她学校只有三四站路,也给挤得半个小时才到目的地,好在汤雨繁提前租了辆电动车,拿到票进馆,两点方过半。
来的时候没约收费讲解,他俩都挺随意,逛到哪儿算哪儿。省博物馆大得惊人,两个小时只够逛完南区。葛霄说他饿得走不动道了,他俩一盘算,决定错开饭点用餐。
汤雨繁找的是一家济坪本土菜,离省博物馆也近,结果刚到店门口就傻眼了——大众点评上给此店打分的人并不算多,这个点居然有这么多客人?
室内几乎没有落脚地儿,两人面面相觑三秒钟,汤雨繁扯了扯他,便退出来。
葛霄上隔壁买水,汤雨繁有点儿泄气,干脆蹲在台阶上戳手机,想搜搜还有什么饭馆。
不过转头的功夫,一件外套落在她肩膀,葛霄就往旁边大剌剌一坐,嘴里叼着根烤肠,手里还举了一根,给他烫得好一阵嘶嘶啦啦。
汤雨繁接过他手里的烤肠——香得要命啊。
葛霄嘴被占着,干脆直接伸手将她肩上的外套裹齐整,拉上拉链。吃到一半,汤雨繁去买了两杯绿豆沙。
于是他俩一个蹲一个坐,边吃边对着马路上的车流发呆,背后接连响起诸如“二百六十四号取餐”的呼喊声。
模模糊糊,汤雨繁发现葛霄嘴里好像念叨着什么,转过脸盯他好一会儿,谁知对方眼珠子都不带转的,她就拿肩膀轻轻撞他。
被她一撞,葛霄挪一挪,坐近汤雨繁身边,眼睛跟着非机动车道的电动车转。
“十三。”他说。
“什么?”她问。
“电动车,”他说,“黑的,已经过去第十三辆了。”
汤雨繁的头转回去了,继续嘬绿豆冰沙。
饭馆老板叫号叫得撕心裂肺,车道又驶过一辆黑色艾玛电动车,还没等他在心里计数,只听她接管:“十四。”
眼瞧第二十一辆电动车缓缓驶过,葛霄才站起身,抖抖裤子上的灰,再把汤雨繁拉起来。蹲得太久,猛一起身,从腿麻到脚后跟,她晃了两下才立住。
“走吗?”葛霄问,“去逛逛。”
去哪儿?她想。
去哪儿?怎么去?这车租得不精细,虚电至少有两格,还够骑回去吗?能在宿舍门禁前赶回来吗?
脑子里接二连三蹦出此类问题,她却只给沉思留三秒钟,当即点头:“走。”
于是返程拉长,小电动东拐西拐,走街串巷,手机导航喊过无数次“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到最后电子音都能听出崩溃,葛霄索性把它关了。
相比汤雨繁而言,葛霄的车技还算给力,哪怕在石板路上,小电驴驶得仍然平稳,他一路慢悠悠地骑,她一路慢悠悠地看。
汤雨繁平时不爱动弹,出门也只在学校附近游荡觅食,虽说来济坪一月有余,这还是她第一次往远走,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这座城市的样子。
济坪良好市容市貌全展现在大马路上,鸽子楼在外,老街巷里藏着一排排红砖矮楼,几辆自行车停在墙边,紧挨着糖葫芦小吃车。
电线杆子插得杂乱无章,拉出数十条电线,车骑进巷口,简直像掉进一张混乱的网。
网中还有个系红领巾的半大小孩在哭哭啼啼,被他妈拎着耳朵往家里走,一用力就换来更剧烈的疼痛,大喊着我耳朵要掉了耳朵要掉了!伴随风声被车轱辘留在原地。
葛霄骑得并不快,奈何汤雨繁轻,坐在后座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他不太放心,风再大点儿,把她刮下去了都不声不响的,所以隔个五分钟,葛霄就问一次:“你还在后头吗?”
每次换来她照腰一拧。
和须阳比起来,济坪最大的特点是挤,高铁站人挤人,马路上车挤车,就连街边小店也是石榴籽儿似的抱着——你在这家店吃面,隔壁门口写作业的小孩连老板找零拿了几个钢镚儿都瞄得清。
不知是不是统一要求,这些店都装成绿色门脸,一眼扫过去,还以为这排都是谁家的连锁店,十分壮观。
托市政重视绿化的福,街边树倒是常青,其中夹杂几片泛黄的叶子,最先显露秋意的却是五点一刻就将落的太阳。
这会儿又起了风,太阳一点点掉进楼与楼的夹缝,连带昏沉的热意一同沉没,似乎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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