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俩朋友的拉锯战孰是孰非,汤雨繁没再关注。
跟高三生比,她也没轻松到哪里去,当初先找家教,后跑了好几家午托班,要么是要求全天在岗,要么是工资聊胜于无。
最后逛到一家新开业的晚托班,稍微远,老板是个年轻女人,姓汪,午托班的老师都叫汪老师,年纪大些的婆婆喊她春阳。汪老板人蛮温柔,听她介绍完自身情况,就问你怎么大一就出来兼职啊。
这面试不像面试,更像唠家常,汪老板说来我们这儿的基本都是嬢嬢,在家清闲嘛,出来找点儿活干,所以晚上放学的点比较缺人手,你要是觉得合适,那就来吧。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每周三天,都在晚上,看仨小时班,等到孩子全被家长接走,她就能下班走人。报酬不多,胜在清闲。
当然,这阵清闲也没维持多久,辩论社招新迎来第二轮面试,进行分组辩论。
和她一比,张子希周六早起上课都不算忙了,毕竟动漫社的活动要轻松愉快很多,成天一块聚餐,或是征用理院二楼的教室玩UNO,美其名曰团建。
邓满算是寝室里最清闲的一位,此人一个社团都没参加,没课就窝在寝室睡觉。按她的话说,张子希是个聚会大王,最爱喝点儿小酒吃点儿串。而汤雨繁有空闲时间恐惧症,小陀螺似的一秒钟都停不下来。
倒不如说这是高三后遗症。
纵观整个学生时代,汤雨繁只能从功课里汲取到稀薄的安全感,因为只有在她做功课时,汤翎才会轻手轻脚开关房门,只有不断地完善复习内容,下周的考试才会多一重把握。
高中宛如一场三年之久的马拉松,尽管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喉咙出血,喘不过气,“好想停下来歇会儿”这句话藏在嘴里说都说不出来,可当真停下脚步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休息,而是回头观察后一名离自己有多远。以至于她没办法坦然拥抱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汤翎提出复读,汤雨繁会断然拒绝。高三太难熬,她不想重温那一年。
同为高三,葛霄比她当时放松些,但也焦虑。
追根溯源,他俩焦虑的原因各不相同。汤雨繁为高考和总是写不完的文综大题,毕竟长期处于高压环境下,是个人多少都会波动。她的心态还算能扛,想事也简单。
但葛霄就不一样了,不止高考,生活里还有数不清的琐碎事等着他操心——汤勺下周要打疫苗、明天该缴的水电燃气费、周测怎么退步五名、空调坏了要找人修、买的茄子没来得及吃,全放坏掉。
再远一些,以后该怎么办呢?
十月下旬,汤雨繁的朋友圈难得更新,发了张照片,没有配文,拍的是薛润蹲在铁皮柜前啃饼干的背影。
还真去找她了啊。
他点了个赞。
翻翻她朋友圈,半年权限,只能看见两条,一条是薛润,另一条是段十秒小视频,汤勺坐在书桌上,跃跃欲试,而后一跃跳上书柜顶,背景里还有他短短地欢呼。
第一次跳上书柜,要记录,小猫的勇敢,也要记录。
这么想,他更郁闷了。
发猫发朋友都不发我。
我也挺勇敢的,不发我。
我也会蹲在地上啃饼干,我还能站着啃躺着啃倒立啃,不发我。
当然,葛霄的勇敢点到为止,哪敢明目张胆叫嚣,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宣告自己的不满意——他把汤雨繁之前画的简笔画换成了头像。
这下总要问问我了吧。
一下午,就盼着汤雨繁来问他,谁知该来的没来,反倒等到张博然的头像闪了又闪。
帅到被人砍:你换了个什么玩意,公鸡?
X:这!是!鹌!鹑!
赶在这个月结束前,葛霄回了趟城南,王佩敏的家,老妈喊他回来取几件厚外套。
上次回来还是今年刚开春那会儿,家里倒没太大变化,只是在打开鞋柜时,葛霄发现鞋柜下层那双大号男式拖鞋消失了——钱正峰的。
他换好拖鞋,上厨房洗手,随口问:“你俩还联系吗?”
王佩敏正在处理上午买的虾,闻言当即给儿子后背一掌:“哪壶不开提哪壶。”
于是他转移话题,找找哪壶是开的:“这虾准备怎么做。”
“我新学了道干锅虾,”王佩敏说,“你出去等着吧,顺便把衣服收收,都在阳台上,我晾了好几天呢,最近这雨真是下得没完没了。”
葛霄应了声,收过衣服就蹲在厨房削土豆。
许久,王佩敏才叹口气:“说断吧,也不算。可我和你爸现在还没离,他不愿意叫人说闲话,我理解。”
“葛鹏程还在本地吗?”葛霄问。
“在吧,前段时间他还来过电话,说是他哥住院了。”
葛霄没想到这出,更没想到王佩敏竟没当即告诉自己。错愕道:“他电话你还接。”
王佩敏没接话。
“我记得分居几年可以直接离啊。”
“当初没签协议。”王佩敏说,“一拖二拖的,就到现在了。”
“起诉吧。”葛霄说。
“你甭管这些了,大人自己会处理。”
“你处理了几年,不还是这样吗。”葛霄起身拿菜板。
“小孩子家家的,你现在要以高考为重,”王佩敏说,“复习怎么样了?”
“还就那样。”
“瞅你那衰样,一说学习就摆脸子,”王佩敏搁下手里的活儿,靠着灶台,“想好要考什么大学了吗?”
“哪儿这么容易啊,”他说,“想没想好是一回事,考不考得上是另一回事。”
王佩敏看得倒是很开:“考不上就换一所啊,你还打算在一棵树上吊死。”
葛霄切滚刀块,手一滑,土豆差点飞出去。他停顿片刻,僵硬地“嗯”了声。
此话一出,王佩敏倒斜眼觑他,表情很微妙:“怎么着,这是要非哪儿不可?你别告诉我你在学校和谁看对眼了。”
一阵沉默后,葛霄又“嗯”了声。
第二掌“啪”地落在他后背,出手忒利索,一巴掌下来都快给他心肝肺震碎了。王佩敏似笑非笑:“这都高三了,你能不能忙点儿正事啊小兔崽子——谁啊?你同班同学?”
葛霄反手摸摸生疼的背,说:“汤雨繁。”
“……谁?”
“汤雨繁,易易。”
“易易?”王佩敏重复了一遍,“你说汤翎她闺女?”
葛霄点点头。她居然能从这傻小子脸上看出点儿腼腆来。
王佩敏的脸色变化莫测,半晌,没头没脑冒出句:“我上个月回那边送衣服,听你汤姨说她女儿高考滑档了——这不会是你作的孽吧?”
这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听得葛霄也愣了:“我没有,不是,我俩还没……这都哪儿到哪儿啊!”
“什么意思,还没处?”
他点点头。
“那她滑档真跟你没关系?”老妈狐疑道,“是没想还是没有?”
“没想,没有,也不会有。”
王佩敏的语气这才缓和下来:“我说你还敢有这么大本事呢。”
“……你盼我点儿好吧,妈。”
自由恋爱嘛,王佩敏在这方面挺开明的,何况对方是她从前就带着一块出门玩的女娃娃。
她不想对年轻人的情感生活指手画脚,只是告诫他既然来真的,那从现在起就要规划规划以后。
葛霄正兢兢业业开虾背,一听这话停了手,深思五秒,说以后就,结婚啊。
王佩敏差点一洗菜篮子扣他头上:谁问你这个了。
比起谈朋友,王女士显然更惦念小汤高考一事,饭桌上还问起。葛霄不想把汤雨繁的家长里短当饭桌谈资,夹块干锅虾,随口糊弄:“她那个不叫滑档,滑档是从一个批次滑到另一个批次,这俩不是一回事。”
见儿子不想聊,王佩敏便不再追问,叫他想明白就好,毕竟还有不到九个月就高考了。
言下之意,以你现在的成绩哪怕再拼九个月也难考上人家的学校。
葛霄夹了块土豆,说我知道,她们学校很好,我去看过。
王佩敏对这话里话外的骄傲劲儿感到莫名,以为他没听懂她的意思,又说:那你俩这以后见个面还得乘火车呀?
葛霄盛了碗汤给她,没作声。
王佩敏的话题跳跃得很快,说起上个月陪钱正峰去体检,查出来他血脂高得吓人。王佩敏总是如此,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讲些天南海北家长里短,也不在乎你是否在听,她只是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坐在旁边听她说说话。
正如此刻,她摊开讲明问题,并不列举解决方案或建议。哪怕这事关乎自家儿子,本人不接茬,她就不会把方才说的话当回事,意思就是随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场雨要下到十月底。
汤雨繁忙着兼职,忙着做高代作业,周末还要抽半天时间帮他补课,尽管他俩常会抽空打一会儿视频,葛霄还是觉得她消瘦得太明显,操心地劝:你每天少安排点儿事吧,多吃点儿饭。
汤雨繁眼皮都快打架了,听到这话,迷糊冒出一句,我忙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活着。
好深沉的女人。葛霄想。
这位深沉的女人已经进入梦乡,手机掉在枕头上,视频里露出床帘黑漆漆的顶,她的呼吸很平稳。
伴着视频那头令人安心的呼吸声,葛霄缓慢地想,什么是“活着”的时刻呢?
这玩意儿我有过吗?
答案是有。
难得他俩意见相左,汤雨繁认为展现价值代表活着,葛霄的想法则更简单一点儿:当一个人能察觉到自己的心跳,这就是活着的时刻。
人是不会特地为自己的心跳数拍子的,它跳它的,你忙你的,一旦你注意到它,那要么是紧张,要么是心动,要么是咖啡因摄取过量。
心动比如当下,以及无数个与汤雨繁有关的瞬间。
但好像又不只是想要她喜欢他那么简单。
小汤这人和他完全不一样,葛霄很懂讨巧卖乖,知道她在意他,动辄变着法儿找她撒娇。而汤雨繁——用汤翎的话来讲,锯嘴葫芦。
她从小就是个特别坚强的小同学,以前王佩敏带他俩一块在院门口滑旱冰,石子路,葛霄上来就撂了个大马趴,于是既来之则安之,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汤雨繁可能以为他摔出毛病来了,急忙朝这边滑过来,结果左腿绊右腿——得亏不是脸着地。
王佩敏正和别家妈妈唠家常呢,听见自己儿子扯着嗓子鬼哭狼嚎,才发现俩小孩都趴地上了。
旱冰鞋一站直就打出溜,她刚扶住儿子,就看见汤雨繁摸摸索索自己爬起来了。小姑娘胳膊肘剐破一大块皮,露出鲜红的肉,直往下淌血,小汤嘴巴张了张,说我得涂点儿碘伏。
天晓得她对碘伏究竟有什么特殊感情,每次葛霄受伤,她都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瓶碘伏。这次换她涂,汤雨繁就憋,憋得耳朵通红,愣是一声没吭。
最后王佩敏把孩子交回汤翎手上,感叹一句:你闺女是真能扛啊。
葛霄站在门口,看着汤姨接过她,小姑娘别过脸,确保没人看得到,拿手背擦了擦眼。
他心说,才不是呢。
隔天再去找汤雨繁玩,葛霄一心检查她胳膊肘上的伤,问你不痛吗?汤雨繁瞄他一眼,没说话。葛霄特别捧场,说姐姐不怕疼。这才如愿看见她嘴角翘了翘。
汤雨繁就是这么个别扭的小姑娘,一池静水似的外壳下包裹着极强的自尊。正因如此,他愿意捧着她的自尊心,要揣在怀里,再拿衣服包起来。不至于叫她连哭都要躲起来偷偷哭。
为了身体力行贯彻这一原则,再听到楼下她家吵架,葛霄当即下楼找人。
谁知转悠了半个小时也没找到汤雨繁,还是听到上面有动静,葛霄抬头一看——楼顶天才露出一个圆脑瓜子,正盯着他看呢。
事实证明,碘伏抹在伤口上还是会疼的。她八岁的眼泪擦在他水果香味的餐巾纸上,十八岁的眼泪擦在他肩膀,所以葛霄侥幸地认为,于她而言,自己是有一点点不同的,有一点点重要的。
如愿以偿地,汤雨繁说她喜欢他,葛霄不质疑这话的真伪,但他所求不止于此。
“喜欢”在她的生活里所占据部分太少,这种喜欢缺乏感性,倒不如说汤雨繁根本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她很会衡量,会斟酌,习惯走五步退三步。
如果说每个人的爱都有上限,那十分是汤雨繁能付出的情感极限,明明她已经把这十分全部给他了,可葛霄犹嫌不足——他想要一百分。
他需要拿到她一百分、一千分、一万分的喜欢才能安心,像啤酒倒进杯子泡沫还不断往外溢那样的喜欢,或者说是爱,是生活中的需要,像她需要食物,需要空气,需要水,那样需要他。
就像汤雨繁说:我要你一直陪着我。葛霄需要的正是她需要他的时刻,他渴望听到她说:我想你要陪我去图书馆、陪我去济坪读大学、陪我去天南海北。
哪怕是从须阳徒步走到内蒙古大草原,只要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葛霄就能用三秒说服自己:好,我们试试。
他觉得这好像有点儿矫情啊。但不得不承认,葛霄需要汤雨繁,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需要她。
所以他会害怕。
毕竟以前最大的烦恼是天天盯着那十分钟的下课时间,找机会就往四楼跑,那会儿只是单纯地想去找她,想见她,想和她说话,要督促她喝水。张博然每次都啧啧称奇。可这很奇怪吗?喜欢一个人不都是这样吗?
现在的烦恼要比那时候多得多,他怕九个月转瞬即逝,怕明年济财分数线更高,自己毫无机会,怕他的步步紧逼会吓到人家。
想说的话太多太密切,葛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她他想和她共度大学阶段,下个阶段,往后的每个阶段,无比迫切。也许是二高每周一次的模拟考使人看清楚现实的差距,他的勇气倒不如去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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