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写时间,默写本铺在黑板上,他俩只能面壁,宛如两只壁虎。
范营单方面叭叭够了,主动发起进攻:“再说了,闹别扭不是很正常。你俩难保就不吵架了?”
“……也会有吧。”
“这就对了嘛,”范营撞了撞他肩膀,满脸“我懂你”的慈爱,“统一战线吧哥们。”
什么战线,怨夫联谊会?葛霄嘴角抽了抽,还没等憋出句话来回呛,只听脑后响起一声撞钟似的咳嗽。
范营茫然地看他一眼,无声询问:谁咳呢?
葛霄回以微笑:不是我。
教室外面风景好,俩人各蹲各的墙根,葛霄撑着下巴颏,脑袋靠在墙上才勉强听到教室里的贾雄在讲什么。
范营显然比他更会找乐子,正拿笔尖刮瓷砖缝,刮得石灰簌簌往下掉。
右耳是贾雄边讲课边呼噜咳嗽,左耳是范营在他脑子里钻电钻,葛霄心如死灰:“这就是咱们怨夫联谊会的首次活动吗。”
“谁起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我。”
“你自我感觉别太良好了。”邓满一脸一言难尽。
“不好看吗?我搭了好久的。”张子希花蝴蝶似的在全身镜前扭来扭去,“我觉得色调挺统一的啊。”
“色调统一不是指只有一种颜色,”邓满说,“还有你这个外套配直筒裙,像根上下一溜儿宽的竹筒粽子。”
“白米再蘸白糖的那种。”汤雨繁补充。
切。
竹筒粽子颇为不忿,挎着小包包欣赏整体效果,并以德报怨:“我们社团明天晚上团建去呢,有人赏脸一块吗。”
“我不去。”邓满说。
本来也不指望宅王挪窝,张子希从镜子里跟汤雨繁对上视线。
她摇摇头:“明天下午我要去试课。”
“又换兼职了你?”张子希诧异,“怎么你找兼职比我找对象都容易。”
新工作是歪打正着,汪老板说她二婶家的孙娃娃在找补习老师,想推荐汤雨繁去。近水楼台,薪酬可观,周六周日下午三小时,顶她从前在晚托干一周的工资。
拿到兼职工资,汤雨繁平均分配,给葛霄买了礼物,给汤翎转了三百,给刘建斌转了三百,剩下的自己攒起来。
汤翎没收,翌日,那钱就自动退回到她账户——她们已经三个月没正经说过话了,刘建斌倒打了个电话来,听汤雨繁说明这是她兼职赚来的钱,他才收下。
无事不闲聊是她家默认的共识。
刘建斌不像汤翎那么鸡娃,没怎么和自家闺女吵过架,但也不扯闲篇儿。
聊天记录基本都是生活费转账,以及通篇天气预报:明天降温多穿点儿、明天刮风多穿点儿、明天下雨多穿点儿。
自开学之后,她想过很多有关家里的事。
坦白讲,得知志愿被改那晚坐火车去圻顺,她确实是临时起意想找老爹帮她撑腰的,没开得了那个口,更是连一面都没见上,便匆匆回了须阳。
但她内心的期待并没有熄灭,想着等他知道了,总会说说汤翎吧,总会帮她吧。
真等到了那一天,刘建斌知晓了家里事,却给了她一个意外也不意外的态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漠视。汤雨繁最初这样认为。
含糊其辞,就像这几条短信一般。
汤雨繁明白,如果不是因为志愿和老妈冷战至今,她爹连这些都不会发的——否则她也不会整整三年都对刘建斌辞职去外地干工程一事毫不知情。
给生活费和提醒添衣,在汤雨繁这不足二十年的人生里,一直是老妈在干。
汤翎是严苛的妈妈,不顾她想法更改她高考志愿,看女儿摔倒只会站在旁边叫她“坚强点儿,站起来”。
但她也是每天下班在超市水果摊旁边转到天黑,等着老板八点以后将马奶葡萄五折出售的妈妈,是自己一直穿单位发的旧皮鞋却会给她买过年新衣服的妈妈,在家里最艰难的那几年,每周仍然会买两斤肉,剪成五小包冻起来慢慢吃的妈妈。
尽管是汤翎这般会说“我真是后悔当初没听你姥的话打掉你”的妈妈,汤雨繁也能谈出这样许多。
而刘建斌呢,父亲在她青春期里留下的痕迹只有每月那一通电话。
以至于汤雨繁一和汤翎吵架,就会想要跑到刘建斌那里。她一年根本见不着他几次,却依然会想象他们在他乡相见的模样。
事实上,那只是汤雨繁想象中的避风港。从前她不知道,倘若那样一天真的到来,刘建斌究竟会不会细心地安慰她?
一切“不知道”都源于疏远所产生的未知,就像刘建斌根本不知道汤雨繁对阿莫西林过敏那样。
这让她重新回望她的家庭。
本质上来讲,她、汤翎、刘建斌,三个人皆是孤立无援,还都带着点儿诡异的顾影自怜。
每个人都想等着另外两个人“成长”,“理解自己”。
所以汤雨繁无法非黑即白地去爱或恨这家里的每一个人——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自己。
爱与恨在这个家庭中根本不存在,它们太直白也太单一,这里没法培育出这样的感情,她们家只有像恨一样的负责,和像爱一样的沉默。
同样,汤雨繁转这三百块钱也不因为爱或恨,不因为投诚或期盼,只是想“还给你”。
还给你。
都还给你。
频频回头只会碰一鼻子灰,所以汤雨繁决定看着脚下的路。
汪春阳是个很好的人,向二婶介绍她,不是员工,而是妹妹。汤雨繁还在她那儿兼职时就常常收到汪老板从家里带的蜜三刀,特别甜。
她没吃过蜜三刀这么甜的果子,最后一次去晚托班,汪老板给了她整整一盒。
汤雨繁一个人吃不完,也不知道这东西能放多久,拿回去仨人分着吃,张子希爱吃甜糕点,另外两人则边吃边喝水。
邓满的平板播放着张子希力荐的《轻音少女》,摆在中间,张子希就搬把椅子坐在她俩后头看,胳膊靠着她俩的椅背,嘴里嚼嚼嚼。
汤雨繁又喝一口水。甜腻的糕点配上甜腻的经典日式少女配音,她嗓子眼都快被锁住了。
宿舍门就是在这个时候开的。
三道目光齐刷刷地向你看去——这个画面应该挺有冲击力的。
显然,杨祎诺的心理素质足够优秀,拖着行李箱进来,还能满头大汗地叹气:“我一年的运动量都搭在今天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张子希,上去接过她的箱子,嘴里塞着半块糕点,含含糊糊地喊着你回来了呀!汤雨繁则起身去阳台,将那堆行李箱挤了又挤,硬是挤出个空当。
只有邓满始终没动。
平板里的动漫仍在播放,她不知何时戴上耳机,正一口一口吃着糕点,眼神都没分来半个。
气氛因此有些尴尬,汤雨繁适当和稀泥:“怎么也没喊人下去帮你拿行李呢。”
杨祎诺似乎完全不介意,笑脸盈盈:“东西不多,就不麻烦你们啦,下头挺冷的。”
张子希一边寒暄,一边将横在过道的椅子搬回去:“好久没见你回来睡午觉了。”
“这不赶紧回来联络联络感情嘛。”说着,杨祎诺打开箱子,取出两袋水果干,递给张子希,“喏,你们拿去分吧。”
两袋,仨人。张子希有些犹豫,抬眼瞄汤雨繁,口型道:这怎么分?
汤雨繁也是一脸错愕。
正当她俩面面相觑,杨祎诺拿一袋草莓果干,喊邓满:“给你的。”
一时间,空气中只剩耳机漏音发出的细小动静。
没有得到回应,杨祎诺站起身,又唤:“喂。”
邓满摘下一边耳机:“干什么。”
“水果干,”她说,“给你泡纯奶用。”
“不要,拿回去吧。”
“我给大家都带了一份,这是你的。”
邓满没接,将耳机戴回去。
希子SAMA:什么情况?
11:完全不知道。
希子SAMA:阿驴好像生气了……
希子SAMA:你怎么还不回来?
11:出去躲会儿。
希子SAMA:怎么留我一个!
希子SAMA:你这狠心的女人。
11:我对火药味过敏。
11:要不要出来找我?
希子SAMA:不行
希子SAMA:这里太窒息了,我好好奇。
11:……
好奇的代价是在低气压里待上整整两个小时,张子希还是落荒而逃了。
汤雨繁正坐在楼下的小花坛旁,端一小桶关东煮扎丸子吃,张子希趿拉着拖鞋就跑下来了,看得出是真挺急。
夜里凉,张子希引以为傲的蜡笔小新睡衣就这么在老北风里颤抖,没坐两分钟便冷得直哆嗦,汤雨繁只带了一件外套,分她一半,于是俩人裹在大外套里吃关东煮。
发着呆,汤雨繁手里的竹签划开萝卜,将它和丸子分得泾渭分明。张子希盯着,问她:你不吃萝卜吗?
汤雨繁有点儿愣,说不吃。
张子希咬了个牛肉丸,讲话含含糊糊:那你买它干什么。
这还真问住她了,手里的竹签戳不到丸子,半晌没应。
她俩分着吃完了剩下的关东煮,小桶放在旁边,风一刮,热气直往外飘。所幸这件外套足够宽松,装得下两个人。
张子希靠着她,就讲啊:“你出去之后寝室就没人说话了,阿驴还坐着看平板,谁知杨祎诺就站在她旁边不动了,杵那儿至少五分钟。我还没开口劝,只听阿驴“砰”地一合平板,那动静,我以为要打起来了。”
怎么说也一块生活半个学期了,彼此多少了解。邓满是个懒人,甚至懒得发脾气,张子希曾失手摔碎过一只她挺喜欢的玻璃杯,邓满也没多说。哪里见过这阵仗。
专业课程的缘故,杨祎诺说要在寝室住了小两周,汤雨繁这才知道,原来她和邓满是一个系的。
起初以为她俩单纯是气场不合,但时间一久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同系同寝室的两个人行程却零重合。杨祎诺不像是不会看眼色的人,但面对邓满那张写满“离老娘远点”的冷脸,她仍然坚持不懈地搭话。
这段时间,张子希过得噤若寒蝉,只要看邓满和杨祎诺同屏出现,她连搞笑视频都不敢外放了,汤雨繁则秉持“惹不起但躲得起”原则,抱着书去泡图书馆。
济财的宿舍不怎么样,图书馆倒是气派,很让人怀疑校方把学费都拿来修图书馆了,张子希数次吐槽:怎么就不能匀出一部分钱把二教门口那条路给修平整了先。
图书馆分三个区,装修冷调,白光,入了秋也会开很足的冷气,这不前段时间刚关。
馆内人很多,多数是考研考公党,成片成片坐在自习区。
每路过一个桌面,汤雨繁通常会先注意到对方的杯子,她觉得杯子是极具个人代表性的物品。
你要是买双鞋,急着穿,那就不会挑样式,能穿着走路就行,水杯则是实打实要用自己想用的,鲜少有人买杯子会急三火四地买,挑不到满意的就一直挑,反正能拿矿泉水先顶用。
大家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水杯:小保温壶、超大容量的吸管杯、不同颜色的特百惠。去食堂带着,图书馆带着,上课也带着——这不就和小智身边的皮卡丘一样嘛。
她杯子也不少,典型的差生文具多,从小就爱把杯子当个装饰品,水是一口不喝的。
直至现在,汤雨繁也没养成一天八杯水的好习惯。不过谨遵葛霄同学嘱咐,那只绿色的水杯,她一直有带在身上。
四人寝室生活不过一周,杨祎诺没崩溃,张子希先崩溃了,翌日汤雨繁再去自习,她说什么都要跟着一块。
难为这位睡神能在周日起个大早,两人坐在食堂,张子希好似还没醒过神来,一口包子嚼了两分钟才往下咽,愣是快把自己嚼睡着了。
眼见人要栽进粥碗,汤雨繁替她扶了扶脑袋,张子希索性枕着她肩膀,半个人都挂在她身上,阖眼继续放空。
“昨天几点睡的?”汤雨繁喂了她一只煎饺。
“三点多。”张子希好困。
“最近没见你打小台灯了。”
“杨祎诺床帘太透,说我前两天闪着她了。”说到这儿,张子希终于来了些兴致,“嗳,阿驴这两天晚上还和你散步吗?”
“嗯,昨天晚上在操场走了一会儿。”
“那就好……我怕她还在生气呢。”
“生气也不会生我气吧。”
“这不好说,”张子希说,“她有时候脾气怪怪的。”
汤雨繁喝着粥,摇了摇头。
张子希没察觉,继续道:“而且我发现,她和杨祎诺可能以前就认识。”
此话一出,四目相对。
“那次你跑下楼吃关东煮,当时我就有点儿怀疑——她俩对彼此都挺不客气的,你要说阿驴这人直接,那也算圆得过去。杨祎诺和咱说话够客气了吧,可她对邓满夹枪带棒的,这不正常啊。”
汤雨繁听得一愣一愣:“你有够敏锐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我偶像。”张子希小得意。
吃完早饭,两人走向图书馆。天冷得厉害,薄雾似乎都泛着寒意。这天气,一张嘴直往外冒白气。
汤雨繁打开手机,朝她笑了下。
张子希对此见怪不怪:“我先去前面买杯喝的,店里等你哦。”
汤雨繁接起电话,对面好一阵窸窸窣窣,半天没人说话。
“醒了吗?”她轻声问。
电话那头几乎是条件反射嗯了一声,人还没清醒,话先飞出来了。
听着鼻音挺重的。汤雨繁插上耳机,翻找记录,找出葛霄当初分享的空调小程序,把他卧室空调暖风打开了。
“你在外面。”葛霄似乎清醒了些。
“今天要去图书馆,怎么啦?”
“噢,对,”他似乎才转过来弯,“群里发了月考成绩……我就打给你。”
“这么着急。”她笑。
葛霄也笑了,嗓音有些哑:“要告诉你的。”
自从给葛霄的数学笔记竣工,她抽屉里的那本高考历年真题就没再动过。
此人当时口出狂言,这次还真拿了个擦边的九十二,差三分到九十五——他尽力了,汤雨繁是真看得出他尽力了。
葛霄肉眼可见变得越来越疲惫,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经常地,话都到嘴边,汤雨繁想说你这样拼命真的有用吗,可每次在手机屏幕里看见他那样执着,她所有话都会噎在嗓子眼里。
最后只能说,写吧,我会陪你。
可明明每次都说,他每次都欢欣得像是头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话似的。
真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啊。汤雨繁这么想。
张子希买了杯红茶拿铁,无奈凌晨三点睡觉,干嚼咖啡豆也不顶用。图书馆实在太暖和,这厮对着高数题发了十分钟的呆,就枕在书上睡着了。等汤雨繁写完数分作业,她才慢悠悠转醒。
济坪的冬天干燥而寒冷,宿舍空调成宿开,一觉醒来脚还是凉的。在这儿趴上一会儿,张子希只觉鼻子里燥得发疼,八成要上火。
吃过午饭,汤雨繁下午去家教,张子希回宿舍补觉,两人分道扬镳。
汪老板介绍的这个东家不算好说话,试过两次课也没拿定主意,就先让她教着,课时费一次一结。熟人介绍,只能硬着头皮干。
她和这双父母沟通过,对孩子都蛮上心,孩子母亲姓秦,说话直接,付钱也痛快,父亲就更委婉,第一节试课后沟通,男人绕了八百个圈子告诉她,他家这孩子有轻微自闭,麻烦老师耐心些。
这应该提前说啊,汤雨繁没接触过这类孩子,一再打退堂鼓。
又和东家沟通,娄正国的意思是不用太拿他当个特殊小孩对待,耐心就好,秦喜的要求则更加直接,就是要提分。
试课还算顺利,加之薪水实在可观,汤雨繁遂决定上一段时间试试看。
起初小心翼翼,两次课下来,她发现这孩子就是反应慢,不爱说话,其他并没有太特殊的地方,人很乖巧,作业认真写,上课途中也不捣乱。
小孩叫娄昱,读三年级,瘦瘦小小,留个毛寸,穿件略大的海魂衫。每次开门前都要先搬着凳子看半分钟猫眼,才肯放人进来,看得出父母的安全教育做得足。
小朋友将人带进卧室,掏出自己上周的作业,拿给她,再去烧壶开水。
汤雨繁翻着口算题卡,检查到一半,娄昱端了壶温开水进来,脚踢上门:老师。
她起身接过水壶,手柄烫得人直皱眉毛。壶放在桌上,泛黄的橡胶桌垫当即烙出一圈水印。小男孩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乖乖等她检查作业。
这屋子并不大,放一张床,一张书桌,几乎占满一大半空间。成套的书全堆在小书桌下面,娄昱只好蜷着腿坐才能不碰倒那堆书。
桌面上也摞起很高的书山,中间毫无章法地夹了几支水笔,橡胶桌垫下压着张缺角的照片,是一家三口在**前的合影。
在这样拥挤的环境下,她几乎感觉不到冷,娄昱扶着膝盖,蜷缩在凳子上,一动也不动。
口算题卡勉强过关,试卷的正确率就比较难看了,估计他就是瞎写一通,一声不吭,这副等着挨骂的样子让人无可奈何。
汤雨繁一道一道讲,娄昱一道一道听,问他听懂没有,就说听懂了,再做一遍却还是卡壳。半套卷子讲了一下午,他笔帽都快要被咬瘪。
晚上下课,娄昱整个人都写蔫儿菜了,记下她布置的几道习题,汤雨繁这才收拾教辅,顺手把他书桌上的书理了理——乱得让人心焦。
刚走到楼下,听到有人喊,她抬头便看到二楼窗台冒出颗脑袋,枕在细长的胳膊上。汤雨繁朝他摆了摆手。
“汤老师,你下周几点来?”他问。
“应该会比今天再早一些,两点吧。”汤雨繁仰着脸,答。
娄昱笑了下,朝她挥挥手:“那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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