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那碗米线的福,葛霄难得失眠。
汤雨繁念高三时睡不着觉,他林林总总查过不少治失眠的法子,可到现在发现一个都用不上。
澡洗了,牛奶喝了,就连弄乱的电视柜都恢复原样了,他却毫无困意,只能干巴巴地盯天花板。
此人睡眠质量一向优异,哪里受过这罪,躺床上跟挺尸似的。葛霄索性开了盏夜灯,坐回书桌前。
他想找稿纸、白纸,翻遍书包,只有几张铺满演算步骤的草稿纸,没辙,葛霄打开文件夹,翻出两张文综答题卡。
总归能用。
厚实的纸张铺在台灯下,眼镜盒压住其中翘起的一角,他手里的钢笔没开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
汤勺不知何时从门缝挤进来,轻巧地跃上桌,猫儿一屁股扫开他的文具袋,在台灯下寻到安逸地方,揣着两只猫爪,打盹。
这猫一往这儿卧,立马盖住小半张纸,他把纸往外抽,它屁股也跟着往外挪,只得随它去。
钢笔盖放在汤勺脑袋瓜上,猫毛立马陷进去一个小坑,它刚想扒拉,被葛霄制止:“不准动。”
汤勺粉粉的三角鼻哼哧哼哧出两声气,还真不动了。
沙沙笔声轻轻地响,猫昏昏欲睡,尾巴也落到纸上。钟表时针走过一格,他才停笔,笔尖定在落款,许久没动。墨滴洇烂纸,葛霄才晃过神,慌忙拿开钢笔,对光看看能否补救。
汤勺阻碍,他字迹难论行列,只得顺着猫没霸占的地方写,现在它一躲开,空白处的轮廓便显出半个圆圆的猫屁股和一根猫尾巴,落款处缀着粒黑窟窿,十足滑稽。
葛霄看着笑,在落款处缀上自己的名字,日期。又拿信封包好,放进抽屉。这里面没几样东西,最深处躺着另一封信,是在汤雨繁生日前写的,他没送出去,就一直放在这里。
掂一掂,厚度比他手里的薄,都塞回抽屉。
猫换了位置,脑门上陷下去的坑还在,正全神贯注地玩钢笔帽,葛霄要拿,它就抢。没辙,劝它:“钢笔不盖盖会断墨,你给我吧,我给你拿球玩。”
汤勺捕捉到球字,尾巴竖起来,晃一晃。
葛霄见有戏,去客厅拿来它的弹力球,喜新厌旧的猫立刻撒开钢笔盖,啃球啃得不亦乐乎。没一会儿,小猫牙罢工,又叼着球来蹭他手臂,示意:快扔。
他正翻着演算纸,随手一丢,汤勺嗖地跳下桌子捡球,又哇呜哇呜地跑回来。葛霄任劳任怨,接过球又丢:“去吧,边境牧羊猫。”
所幸这屋里铺了地毯,否则得被楼下邻居投诉八百回。这么想着,葛霄拿手机拍下汤勺叼球的呆样,发给她:它在牧球。
他失眠的症状足足持续小一周,最开心的是猫,放饭的晚上也能陪它玩,尽管他总是叽里咕噜一堆话,听不懂,真烦猫,还是玩球吧。
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葛霄的精神状态十分萎靡,还摊上个得空就催他去打羽毛球的范营——真是和球较上劲儿了。葛霄深觉自己命不久矣。
范营看出他状态不佳,收着劲儿扣杀,随口问他:“昨晚没睡好?”
“还行。”
“多运动运动,达到运动量了晚上倒头就睡。”
葛霄被他这番苦口婆心逗乐:“你就是想找个人给你当陪练。”
范营不置可否:“我家那边有个羽毛球馆,下午放学咱俩去那儿打呗。”
听到他说今天下午就放学,葛霄愣了一下,“今天礼拜六?”
“是啊。”
“上学上得五迷三道,”葛霄说,“我晚上回我妈家吃饭。下次吧。”
周六不上晚自习,六点就放学,班里难得多了几分生气,女孩们相约着周末去吃披萨,看最新上映的电影,范营靠在葛霄桌边,等他一块去车棚。
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走到楼下开水房,范营突然开口问:“你俩最近怎么样?”
说得没头没脑,葛霄听懂了,手里还摁着按键机,答:“挺好啊。”
“这样啊。”范营说。
听这语气,估计是他和蔡青泱之间又出岔子了。葛霄回完汤雨繁短信,手机揣回兜里,“怎么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范营说。
“毕业。”
“毕业,毕业吗?”不知道是问他,还是问自己。范营直想叹气,“之前总想快高考,现在越临近,我越怕。”
难得听范营打退堂鼓。葛霄诧异道:“你成绩不是挺好吗?”
“可菜菜成绩不怎么样啊,”他说,“她去重庆之前我还信心满满,说要帮她提成绩,以后俩人能去一所大学,退而求其次,起码也要在同一座城市吧。”
说着,范营又叹气:“现在想想,哪儿这么容易啊。初中到高中拢共七年,七年她老师都没把她成绩补上来——我能成什么事。”
葛霄手指捏紧口袋里的手机,手心竟开始冒汗,却只能安静地听。
“我总是催她,每天要做够多少题,多背背英语范文,没少为这事儿吵架。她说她每天集训太累,可现在这个阶段谁不累呢。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拢共就剩这几个月了。”范营说。
“她累,每天起早贪黑难道我就不会累吗,我也想休息,还要再拖着她,催她,说她不爱听的话。我有时候都讨厌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这真的是谈恋爱吗……”
两人拐过教学楼,远远地看到绿色车棚,光秃秃的枝桠掉在上面,风一刮,它摇头晃脑。
许久,葛霄问:“你后悔了?”
“什么?”
“后悔管她,后悔……喜欢她?”
“没有,”范营答得很快,“我只是很累。”
“累所以不想管了吗?”葛霄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为谁着急,自己都分不清说累的人究竟是谁。不住地追问,“没那么喜欢了?还是有一些喜欢的吧?”
见范营陷入一小段沉默,他几近恳求:“说话啊。”
“我不知道。”范营说,“我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高中时期谈段恋爱而已,她考不上我总不可能陪她去复读。”
“我没说让你陪她去复读,”葛霄语无伦次,“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真的会因为太累就不喜欢了吗?”
“只是高中谈段恋爱而已啊,”范营说,“别说是我了,你其实也没那么喜欢汤雨繁吧?”
“我喜欢啊,”葛霄对这话感到不可思议,“我从小就喜欢她,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玩意儿的时候我就喜欢她。”
“嘴上说说谁都会。”范营说,“换做是你,让你为她去复读,你愿意吗?”
“我愿意啊。”葛霄说。
“你缺爱吧。”范营说。
此话一出,葛霄实打实愣了五秒,问:“什么样是缺爱?”
“你这样的。”
说着,范营去前面找车,徒留葛霄原地愣神,又低又含糊地反驳一句:“我没有。”
冬天向来早早天黑,华灯初上,世界仿佛只剩蓝橙二色。王佩敏晚上打算炖排骨,临时发现没土豆,便来了通电话打发他顺道去买。
出菜市场,葛霄提着一袋红皮土豆往外走,按键手机震动起来,汤雨繁的电话。
“吃晚饭了吗?”她说。
她讲话那股上扬的调调一响,他心里那份不安就要被熨衬一次,以至于现在就想把范营薅过来,摁着这厮脑袋听电话——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我有没有吃晚饭,我真的不缺爱啊。
葛霄这才接茬:“没呢。今天上我妈家吃,说要炖排骨,我出来买点儿配菜。”
“凉菜吗?”
“土豆,”他说,“我买到了红皮土豆。”
“红皮土豆?”汤雨繁好奇地说,“我只见过黄瓤西瓜。”
“我也是头次见,”葛霄笑道,“乍一看还以为是红薯呢。我之前蒸的贝贝南瓜,你记得吗?也是在这家买的。”
“我记得!”她说,“可甜可甜了。”
“我过去的时候人还挺多,老板在旁边给人家秤菜呢,她老公在边儿上看摊,我就问他这土豆怎么卖的,他说一块八一斤——眼刀要是能戳人,这老板都能把她老公戳成海绵宝宝了。”
汤雨繁被逗乐了:“他价钱报错了啊?”
“啊,”葛霄也笑,“老板给人好一顿教训,说你不知道价钱净瞎说。她老公蔫蔫儿坐回去了。”
“所以她最后按多少钱给你结的账?”
“一块八。”
“这老板还挺实诚。”
“我没敢多拿。”葛霄说,“他估计也尴尬,还找补说这土豆是面的,黄皮土豆一般都是脆的。”
“面土豆很适合炖排骨吧?”
“吃完告诉你。”
“啊,”汤雨繁哀叹,“炖排骨,我也想吃。”
葛霄偏要逗她:“我炖完打包好空运给你?”
“那还是你亲自派送一下吧。”汤雨繁尾音又翘起来,“主厨,明天就冬至了哦。”
风刮得急,他手揣进兜,嘴里泛起一点甜味儿,好想笑,“嗯,冬至了。”
“说好都要吃西葫芦水饺,你不会反悔吧。”
“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这可是你说的啊。”汤雨繁笑道,“你要是临时说味儿太怪了要临阵脱逃,就抓紧准备在高考前改名字吧。”
“改成什么?”
“汤锅。”汤雨繁说,“老汤家第三位爱宠,封为酱油色金毛。”
“仨?”他好奇地问,“汤勺不是老大吗?”
“老大是汤圆。”
“汤圆谁来着?”
“我爸养的乌龟。”
王佩敏总说原来的小区太安静,瘆得慌,十一月底便搬了新家。
新家小区热闹得多,上冻的天儿还有一群跳广场舞的,老人带着家里小孩出来消食儿,在广场上溜达,广场旁边是个小篮球场,聚着一群男孩,看模样像是初中生。
十三号楼得往里走,越走越僻静,这小区绿化做得相当到位,周遭全是灌木,太久不落雨,肥厚的叶面盖了层灰,绿得发老、发脏。
走到十号楼就基本没什么人了,两个塑料蓝筐靠着路灯杆子,垒成张棋牌桌,无人问津。偶尔路过一辆电动车,风风火火地驶过去,四周再次陷入冬夜的静谧。
过拐角,夜风迎面扑来,葛霄想扣上卫衣帽,手指刚勾住兜帽,余光里瞥见一团黑影,正靠在充电桩旁抽烟。
见他看过来,那人也怔愣几秒,摘下烟,慌忙起身往回走去。
看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葛霄目色微深,直盯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转角,才往楼洞里进。
八点刚过一刻,王佩敏正在厨房掏辣椒籽,听门响,口头招呼他:“鞋柜里有拖鞋。”
新打的实木鞋柜,拿来装王女士成堆的高跟鞋刚刚好。葛霄打开鞋柜,一眼瞅见那双大号拖鞋,钱正峰的。
葛霄料想两人的别扭就不会闹多久——不过这样也好,相互总有个照应。
王佩敏的鱼已经蒸上了。她好蒸鱼,这还是以前和汤翎学来的:蒸锅先蒸鱼,油锅里倒几勺蒸鱼豆豉,加上葱,煮得小滚再关火,这样淋上鱼身,最后加点儿青红辣椒丝,浇热油。
学会之后,逢年过节她都会往桌上端道鱼,就这道做得手熟。
他洗过手进厨房,王佩敏正在切辣椒,切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葛霄接过刀,欲言又止:“妈,你要不把手洗一下再揉眼。”
这辣椒劲儿太冲,王佩敏洗了好半天都止不住疼,说我去客厅坐会儿。
葛霄应了声好,将辣椒丝装进小盆,支锅里炖上排骨。
王佩敏做饭向来一心一意,菜肯着一锅炖,这锅熟了再做下一道,钱正峰经常吐槽她:敢让你做年夜饭,端上桌得全凉完。
王佩敏忿忿:那你就不能在旁边搭把手啊?
钱正峰无奈地说:歪理,哪次年夜饭不是我掌勺。
王佩敏想这不正好,反正你不爱吃凉的,不爱吃就自己做。
想到这里,她便听到葛霄喊:“妈。”
敲核桃的手没停,王佩敏回:“嗳。”
“钱叔今晚回来吃吗?”
“不来,说是他大学同学聚会呢,上外头吃去了。”王佩敏说,“你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他顿了顿,说:“我刚好像看见葛鹏程了。”
小锤凿核桃的咔咔止住了声。
“什么?”
“葛鹏程,”葛霄说,“我看到他了,在楼下。”
“刚刚?”
“嗯。”
“在小区里?”
“就在楼下充电桩附……”
还没等他说完,王佩敏倏地起身,手握凿核桃的小锤,作势要往门外冲。
葛霄手里还拿着半块土豆,拦她:“人走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走了。”
王佩敏脖子根都泛红,一条一条青筋像蚯蚓,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脏:“他还有脸来。”
之前不还说和葛鹏程有电话联络吗?葛霄有些困惑,但没刨根问题,手里继续切土豆,说:“正好,你喊他把婚离了吧。”
“要那么容易离我还会拖到现在吗?”王佩敏情绪激动,“你以为我不想啊?”
葛霄没说话,等她渐渐平复,才开口:“律师那边怎么说?”
“没用。”王佩敏坐在沙发,脸埋进掌心儿,“他不认,非一口咬定感情没有破裂,怎么都没用。”
“再起诉一回吧,”葛霄说,“告他家暴。”
“我没留证据,”王佩敏手背不断擦着面庞,劳什子辣椒,蜇得火辣辣痛,痛得眼泪都出来了,“要验伤还是、还是你汤阿姨告诉我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哪知道啊,他打人该怎么办,我哪里知道啊。”
葛霄手臂撑在灶台,左臂微微痉挛,只问:“搬家前那回也没去验伤吗?”
王佩敏脸仍然垂着,肩膀发抖,哭声由小及大,越发不可控制。
她泪眼模糊,头痛欲裂,看到她的孩子在面前站定,却不敢抬头。
她怕他怪她,怕他恨她——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验伤?为什么嫁给他?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他没问。
葛霄什么都没问,膝盖弯了下去,跪蹲在她面前,双手紧紧扣住母亲的膝盖,声音又轻又利,一字一句。
妈,起诉吧,我们再起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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