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勺等了他很久,久到它趴在暖气片上打满一个盹。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它竖起耳朵,尾巴像根小小的狗尾巴草,一晃一晃,眼巴巴地等钥匙开门,却没得到一个摸摸。
明明以前都有的。猫感到困惑,追着往客厅走,差点将葛霄绊倒。他似乎这时才记起家里竟然还有只猫,便将它从地板上捞起来,走向沙发。
“饿了吗?”葛霄询问。
没有得到回答,小猫只是伏在他膝头,认真地啃他裤子。
葛霄垂着眼睛,同样认真地抚摸它的背毛,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这才回神。
诚实地说,他这会儿并不太想通电话,尤其是来自汤雨繁的。葛霄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笑,但他很擅长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无事发生,所以没关系。
猫还在专注地磨牙,葛霄接通电话:“喂?”
汤雨繁那头静了几秒:“怎么了?”
出其不意,问得葛霄一愣:“什么。”
“我说,你怎么了?”汤雨繁诧异地问,“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很怪吗,”葛霄回答,“我刚睡着了,没看到你发的消息。”
“还没吃饭吗?”
“还不太饿。”他说,“可能是我今天早上起太早了,周末应该睡到下午的。”
汤雨繁顿了一下,说:“和我通视频吧?”
“现在吗?”
“本来不就说好你回来之后要视频的。”
“要不下午吧,等我吃完饭。”
“现在,我看一眼就挂断,不耽误你吃饭。”
“是要确认什么啊。”葛霄笑起来。
“确认有没有人不高兴。”
此话一出,他几乎下意识闭了闭眼,稳住呼吸,稳住。
“所以,打视频给我吧?”汤雨繁说。
她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让葛霄当即明白,她就是知道他拒绝不了她的请求才这么说的,坏透了。
葛霄靠进沙发,盯着天花板,抬眼抬得发酸发胀,许久才说得出话:“好。”
接通视频,汤雨繁开着后置摄像头,背景看起来是在户外,她学校里的小景观湖旁的石桌,天气好的时候,汤雨繁会在那儿吃午饭,然后背英语。
葛霄确实看到了她桌上的书本,今天的午餐摆在旁边,是用塑料盒装着的水饺,西葫芦馅儿,塑料盖子热气消弭。
几句结束,说一不二是汤雨繁最大的优点之一,说是看一眼就挂,当真没有聊很久。
她应该是看出他情绪不高,没再追问,只说我这一下午都不忙,只要你想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吧。
挂断视频,客厅重归寂静。
葛霄仍然陷在沙发里,无意识地转着中指上的戒指,指腹反复碾过上面的刻字。
饺子凉了吗。他拨弄着戒指,漫无目的地想。
说实话,前有王佩敏叫他回去吃饭,后有汤翎找他上门谈话,这两件事发生间隔不过二十四小时,他都没有任何想哭的**,只是觉得眩晕、茫然。但看到她那盒水饺已经放凉,葛霄仿佛才找回大脑里名为难过的原始情绪,如同开闸放水,汹涌地席卷他。
她最讨厌吃凉掉的饺子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我提前给易易发条消息让她不必等我,是不是就不会把饺子放凉了?
如果我今天晚一些回来呢,是不是就不会碰上汤阿姨了?或者我成绩再好一些,她女儿和一个好学生在一起,就不会被为难了吧?
如果我没有这样的父亲,母亲不会连热电厂家属院的门都不敢进,不会让钱正峰一直当这个没名没份的第三者。
如果我没有这样的父亲呢,是不是就不会被喜欢女孩的家人质疑有潜在暴力倾向了?
如果我没有搬回这里,没有再遇到她,她现在应该太太平平上大学,不用熬夜写那些数学辅导集锦,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累了?
如果我没有再遇到她,她会不会更幸福呢?
好希望你幸福……
好希望你幸福。
汤雨繁原本计划下午先背几页单词,写张卷子,四点去校外的琴行逛逛,买葛霄的圣诞礼物——他们约好元旦见面再补圣诞礼物,俩节日相差没几天,没必要再费劲儿邮快递。
她在网上做了不少功课,到底也没做出什么名堂。起初想拜托方芸尧帮忙参谋,但自从意识到项一霖的心思,汤雨繁无法装作无事发生再去找方学姐帮忙。
好在张子希说她略懂一二,所以她决定求助室友。
两人约好三点半在学校南门见面,现在已经接近两点,汤雨繁饭还没吃,对着那片小景观湖发呆,手机还停留在同他发消息的页面。
读高中时,汤雨繁每次感到心里不舒服都会努力捋顺思路,先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舒服,有问题就立马处理问题:短期问题必须在五个小时内解决掉,长期问题就先去完成它的一部分。没有问题那就去吃饭,吃一个香菇馅儿包子,或者喝瓶小甜水。
这样基本能解决她高中时期百分之八十的负面情绪。
现在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烦躁、焦虑、失败感。
她根本承接不住对方突如其来的低落,她需要理由,但葛霄显然不会给她这个理由。
假如在须阳,汤雨繁就能像那个雨夜一样放学立马冲回去找他,敲他家门,敲门不开就走窗户,反正她最擅长遇水搭桥逢山开路,无论怎样我都要看到你。
耳机线盘得再乱,只要找到其中一个顶端,她就能很快拆开它。而现在呢,见不着面,只能打电话,两眼一抹黑。
解决办法只有现在买票回须阳。
可她一个半小时后约了室友逛琴行,晚上有一份资料要打印,明天有三节课,下午还有一场模辩。秩序内的混乱令人非常崩溃,倘若不打乱这样的秩序,她又忧心葛霄。
汤雨繁说服不了自己,她现在需要一个足够扔下一切买票飞回须阳的、他要搪塞掉的理由,可葛霄显然不会告诉她这个理由,他知道她超忙,他能自己消化——发小的心有灵犀有时候真的很碍事啊。
所以绕了一圈,又绕回开头了。
汤雨繁决定先解决掉面前这份水饺,一边吃一边数个儿。
吃到第十二个,她电话响了。
还没顾上盖饭盒,汤雨繁手忙脚乱地掏手机,看见张子希名字在屏幕上跳跃,她微微抿住嘴唇,接起来。
张子希说她午睡没睡着,这会儿也没事干,要不现在逛琴行?汤雨繁看了一眼盒里剩下的饭,说好。
十五分钟后,两人在南门见面。
看打扮,张子希估计是刚从宿舍床上爬起来,睡衣外面套棉袄,站在原地半梦半醒。汤雨繁手里提了两杯奶茶,递给她一杯。
张子希也没跟她客气,插上就喝:“今天还不算太冷,早知道穿我那件大衣出来了。”
“这两天回暖,下周又要下雪。”
“下周不就圣诞节了。”张子希说,“你想好买什么样的琴了吗?”
“稍微好一些的吧,能用很久的那种。”
好笼统的回答。张子希问:“你对吉他了解多少?”
“完全不懂。”
“不懂”这俩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种莫名的呆滞感,张子希好想笑:“行,你预算多少呢?”
“三四千,”汤雨繁迟疑地发问,“够吗?”
“三四千可以了,”她说,“你当家教这么赚啊。”
“家教没这么多,还有高中学校发的优秀毕业生的奖金,嗯,之前晚辅拿的钱也算里了,零零碎碎的。”
“得亏咱系还没到发奖学金的时候,”张子希感叹,“全部家当啊这是。”
汤雨繁无奈道:“我是真不知道买把琴究竟多少钱。”
“所以干脆都带上了?”张子希笑。
逛了几家琴行,合计合计还是选雅马哈。
一整个下午,汤雨繁都有些心不在焉,所幸和琴行老板沟通也用不上她,一到讲价张子希比她还起劲儿,砍价砍得大刀阔斧,店里最后一把日落红她能给讲到两千四。
几番僵持不下,琴行老板见汤雨繁一直没开口,决定从她这边打通突破口,夸夸其谈,说这个颜色是线下断货王,一番介绍,只恨不得掰开她的嘴掏出一句“这价格也可以,那就这样吧”。
奈何此人心如磐石,除了重复“是挺好”,其他啥有用的都没往外蹦。
张子希继续和老板周旋,汤雨繁只觉兜里手机一震,借机溜到琴行门口。
是葛霄打来的。
终于等来这通电话,她深深地松了口气。
电话里,葛霄说他已经吃完饭了,等会儿准备给猫洗个澡。没聊两分钟,店里的张子希在喊她。汤雨繁说我室友叫我,等会儿打给你。
一听她说要挂,葛霄难得没有当即道别,安静两秒后追问:“你会打给我的吧?”
汤雨繁抬手看表,约莫着时间,说:“我半个小时左右到宿舍,回去就打给你。”
几番争论,最终张子希以“二百五实在不好听”为由,讲价讲到两千四百八,签了单子,张子希看汤雨繁付完款,又问:咱这儿能给调一下弦距吧?
老板说可以,但等会儿还有学生来上课,要调的话,你们估计得等明天才能来拿琴了。
她俩对视一眼,表示不着急这一会儿,明天就明天。
出了琴行的门,汤雨繁才开口说了第一句完整话:“你厉害。”
张子希单挑眉,拽气十足:“只买对的不买贵的。”
“牛,”汤雨繁比个大拇指,“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可别说请我啊,”她摇了摇手里还剩半杯的奶茶,“我晚上跟着阿驴节食,吃不了。”
汤雨繁抿了抿嘴:“那要不明天……”
“得得得,”张子希打断她,“都一个寝室的,合法同居大半年了怎么还那么见外。下次你帮我跑腿儿拿个外卖得了呗。”
汤雨繁被她逗乐:“好。”
张子希还约了动漫社的朋友开黑,看看手机也差不多到点,两人就此别过。张子希顺口提了一嘴:“嗳,正好,明天上课要用的那个材料你帮我打一份。跑腿儿就不用你啦。”
“那打好我放你桌子上。”
她反比OK手势。
张子希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汤雨繁往反方向走去。
她没立刻回寝室,又拐回景观湖,这里背静,适宜通话。一看手机,正正好半小时。
五点出头,太阳势头渐小,没入楼群,寒意从脚底板往上冒,汤雨繁不禁裹紧棉袄。这时才起风,吹皱湖面,夕阳的波光也被揉碎,世界浸饱晚霞,只剩下若有似无的粉紫,染透她的棉袄。
汤雨繁晃了晃脚,拨号响着,不出三声就接起。
“说好的半个小时吧?”
葛霄笑起来:“这么准时。”
“那肯定呀。”
葛霄听到电话那端的风声,问道:“没回宿舍吗?”
“没回呢,”她说,“今天有晚霞。”
他轻声念叨着:“晚霞。”
“我拍给你。”
“没事,”葛霄说,“我这边也能看到。”
“你那边今天也是晴天吗?”
“很大太阳。”
两人不约而同看着五点半的天空,足有半分钟没人说话。
葛霄往嗓子眼里轻轻吸上一口气,开口:“易易,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汤雨繁的声音听起来并不诧异,反倒像是心知肚明他会如此开口,“你说。”
“我有可能会去复读。”
“复读?”
“嗯,”葛霄说,“我想着要是这次考不上,我就回去复读一年。”
“考不上?”
“你学校。”
汤雨繁一时语塞。
“我还是想离你近点儿。”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一只小飞虫飞进耳蜗,痒得厉害。汤雨繁下意识用手背蹭过耳朵,一片滚烫。
“什么时候做的决定?”
“今天下午。”
“那就不是在和我商量了,”汤雨繁断言,“你有事瞒我。”
他心里一咯噔:“啊?”
“我说,你有事瞒我。”
这话好给葛霄吓得一激灵,左看看右看看:“你在我家安监控了?”
“啊,”她尾音上扬,轻轻地笑,“本来不确定,现在确定了。”
葛霄反应过来被耍了,一口气儿噎在喉咙,也笑:“你这是上济坪进修读心术去了?”
“我要是有读心术,指定第一时间把你家底儿都刨干净。”汤雨繁说,“来吧,输家,坦白从宽,坦诚相见。”
打一开始,葛霄就没准备和她讲汤翎的事——尽管被人家父母劈头盖脸一通骂实在叫人挺不舒服的,但这要真和汤雨繁讲清了,她家里绝对过不了太平年。
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葛霄决定告知部分实情:“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段时间回我妈家,我在楼底下看着我爸了。”
这下汤雨繁实打实愣住了,好半晌没吭声:“什么时候?”
“昨天,”葛霄说,“我妈这段时间都要忙着起诉离婚,我没法晾她一个人和我爸打交道,学校那边估计得请一段时间假。”
“有事你找我,我随时能回来。”
她说得不假思索,使葛霄登时没找出合适词语应对,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舌尖都要变成一颗融化的黄糖,再裹上一圈糯米纸,泛着发苦的甜味儿——天晓得这句话之于汤雨繁有多重,一个计划狂说我随时能为你留出时间,这跟直接单膝跪地求婚没差了。
他根本不想将她牵扯进这摊烂事,奈何此刻除了一个好字其他什么都说不出。
好吧,好吧,就当是一张崭新的辛德瑞拉券吧。
葛霄继续说:“这也快十二月底了,他俩的离婚官司不知道要纠缠多久,也耽误复习进度。我想着今年要是考不理想,明年再战一年。”
“你倒是把退路给想周全了,”汤雨繁说,“不过怎么才算考得理想?必须进济财?”
“嗯。”
“那如果你复读一年也没考上呢?”汤雨繁问。
她倒不是认为葛霄浑身解数都考不上,只是、只是为什么呢?就为了和喜欢的人念一所学校,复读也没关系吗,再度过一次昏天黑地的高三也没关系吗?
坦白说,她理解不了。
葛霄给了她一个非常葛霄的答案:“接着考。”
“考不上就一直考?”
“考不上就一直考。”
汤雨繁忍不住皱眉,斟酌词汇:“你是不是对这所学校太执着了?”
“我不是对学校,是对你。”
“又来了,我说过的,你考上或考不上哪所大学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啊。”
“这不全是想法的问题,”葛霄说,“易易,我没有和你经历过任何一段完整的学生时期,小学,高中,一次都没有……我不想再错过第三次了。”
她难得这么急:“可往后不还有一辈子吗。”
他大约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陡然一怔。
“我……”他叹气,“口头上一辈子是感性衡量标准,放进现实要沉重很多。就像我以前以为和你一块上大学会像电影里的某个转场那么轻松,但是现在我发现并不是,我每天背书写题,背书写题,成绩仍然不够格。理性的代价是得我们自己承担的。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喜欢能保持多久,又够消磨多久,如果你喜欢上别人呢——这是去年你问过我的话。如果你厌倦异地了呢?如果我们没法一直保持沟通的热情,它会不会变成累赘?”
“葛霄,”汤雨繁忍不住打断他,“去年我会那么问你,因为当时你才搬来两个月,那会儿我不清楚你对我是不是临时起意,想要逗两下再扔到一边。现在呢?我现在就差没照你脑门亲两口,再在楼下拿玫瑰摆个五百二十一问你要不要当我男朋友了!你今天才开始怀疑我究竟喜欢你什么,质疑我的喜欢有没有前提条件,好像你考不上济坪财经大学我就要把你踹了似的——这是不是有点儿晚了?”
听到这里,汤翎的话又往他脑海里钻。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葛霄这么想,也这么问出来了:“你不担心我跟我爸一样吗?”
“……什么?”
“我会像我爸一样,那么糟糕。”他迟疑地往下说,“基因的事谁都说不准,也许我会像他那样,酗酒,出轨,或者有暴力倾向呢。”
话刚脱口,他其实就有些后悔,汤雨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炸毛了。她声音不可置信:“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只是不确定,”葛霄的声音低下来,“如果是的话,那该怎么办。”
“葛霄,你要向我求证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汤雨繁这下真动怒了,“你自己不清楚吗?”
“……对不起。”
葛霄习惯性道歉,但汤雨繁显然不吃这招:“你没有什么需要向我说对不起的。”
“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说着,他调整坐姿,“我害怕变得像他一样。又或者说,就算我不像他,我们走到以后,谈婚论嫁的时候没法不牵扯两方父母,到时候你还会愿意接受我有这样……并不是很好的家庭吗?”
沉默良久。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汤雨繁仍没说话。
葛霄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这么想。
这样自大的想法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凭什么要说他变了,而非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呢。
那么汤雨繁印象里的葛霄是什么样的?
温柔。这是她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饭桌上有人讲话他就会停筷子,和她出来玩从不半道戴耳机,哪怕是对他人施以援手,也永远站在礼貌的范围内。
太笼统了啊。
奇怪的是,每吵一次架,汤雨繁就会多了解他一点。
上次分歧还是在十一月,聊完电话,汤雨繁整理了很久——葛霄会向她表达自己的情感,因为他同样需要这份关心,甚至需要的比他付出的还多。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次呢。
葛霄向她摊开所有问题,甚至久到要谈婚论嫁才会考虑的问题,他都要拿出来说。汤雨繁知道,他在示弱,撕掉这层“温柔”的皮肉,完整地袒露他的自卑和自尊。
我很差。
你可能会后悔。
真的还要和我在一起吗?
汤雨繁的答案是你不差,我不后悔,我当然要和你在一起。
可是这样的回答真的是在保护他的自尊吗?
他如果当真为了一所学校没完没了地复读怎么办?当真因为父亲而对十几年后的婚姻产生难以磨灭的芥蒂怎么办?她一直夸他一直鼓励他,蹦蹦跳跳地说你真棒你真好——这真的有用吗?
想到这里,汤雨繁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我真的了解葛霄吗?这个问题无休止地环绕着她的心。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因为这段还未曾确定的恋爱关系吗?因为我吗?
想到这里,汤雨繁甚至没法呼吸。
改变,该死的改变。
果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即将把他的生命轨道拨进自己的人生里了,主动或被动地掰断了他将来的其他可能性,她开始变得像她母亲了,是不是。
不行,不要,绝对不要。
会让一个温柔的人说出“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话,哪怕根源于她自己,汤雨繁都不可能原谅,因为那个人是葛霄,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庆幸遇见的人。
“我们之间的关系,暂时改变一下吧。”汤雨繁这么说。
这下换作葛霄愣住了,几乎下意识地道歉:“我、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又惹你生气……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她说,“你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要备考,要和王阿姨去处理家务事。别再给自己增负了。”
“这怎么可能是增负?”他不可思议地反问。
“葛霄,你先冷静。”
他闭上眼,努力深吸一口气:“好……我尽量。”
“你现在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才会跨过今年的高考直接去考虑明年复读,因为预期太高——这点你心知肚明。”汤雨繁说,“你这两次模考明明都在进步,作为高三生,能考上一所自己能力范围内的大学都已经算是幸存了,你为什么非要逼自己削尖脑袋挤到头破血流啊?”
“因为我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我害怕!我怕我考不到济坪,我怕没法来你的学校,如果这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吼得双方皆一顿,电话那头只剩沉闷的呼吸,牙关打战。
“你会有你的社交圈,你会认识更多更好的人,到时候你就会发现我只是你人生中最早最无聊的新手关卡,我怕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就变得没那么重了……我会疯的。”葛霄声音都在颤,“如果你不需要我了,我该去哪里呢。”
她眼眶烫得厉害,眨眼,努力盯着远处建筑的顶。
他语速逐渐慢下来,声音很轻:“我真的不想再隔着手机讲话了。”
“……我也是。”
葛霄低垂地说:“我以为你会觉得无所谓,你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我怎么可能无所谓,可和你的未来相比,我的所谓重要吗?你之前说你最讨厌冬天早起上早读了,我比这些还重要吗?不是的,不要这样。葛霄,你自己能感受到的才是最重要的啊。”汤雨繁说,“确保自己每天能睡够七个小时,这种事难道不比谈恋爱更要紧吗?”
“我知道,我会去做,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葛霄忍不住带了哭腔,“你不想我复读我就不复读了,异地就异地,我都可以的,不分开好不好?”
汤雨繁的眼泪比他的先掉下来,我想去济坪你就去济坪,我不想你复读你就不复读,那你呢?你呢?你呢?你的想法你的感受你的自我呢?为什么要拿自己给别人的人生当肉垫啊!
“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会学,你别放弃我……”
听到这里,她哭得更崩溃了,这话简直是往人心上扎了根刺,拔不出,找不到,用针挑破皮肉已为上上策。
两人对着电话泣不成声,谁都没有再开口。
明明还说让他冷静,足有十来分钟,汤雨繁才慢慢止住眼泪。不知何时,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她智齿又开始疼,疼得直往脑仁里钻。
“这样不好,”她说,“现在这样对我们都不好。”
葛霄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说话了,断断续续:“对不起……对不起。”
“你真的、真的、真的不需要向我说对不起,”汤雨繁重复道,“我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够好或惹我生气才说这些。葛霄,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还是喜欢你,最喜欢你,你很好,你很温柔,很会为他人着想。可这就是你吗?那我现在看到不属于温柔的你的这一面又是什么呢?所以你根本不用问我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就是你啊。我想要你,是完整的你,全部的你。我说分开不是准备老死不相往来,而是现在这样对你来说……太刻薄了,你一味迁就我,甚至改变你自己,我喜欢你温柔你就变得只是温柔,只是为他人着想,我不想这样。我想看到全部,不温柔的,讨人厌的,像刚刚那样大吼着说出来不满的你……坦白给我看吧,好吗?”
“那你会发现我比你想的要没用很多,”葛霄还带着鼻音,含糊地说,“平庸很多。”
往常葛霄口中的形容词从来都是增色对方:你真好,你怎么这么大方,你今天特别漂亮,你这条裙子很搭低马尾。夸十句都能不带重样的,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变得这么尖锐?
这么想想,这似乎是汤雨繁头一次听他的自我评价——平庸。
这个词足够她消化一阵了。
“为什么?”这是汤雨繁今天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但语气要平和很多。
葛霄发出一些短促的音节,最后只撂出轻轻二字:“成绩。”
他们能听懂彼此在说什么,正因如此,这话才更伤人。汤雨繁衔着下唇,眉头锁得死紧。
“那你觉得我平庸吗?”她问。
“不。”
“我也这样认为你,”她说,“因为你是我见过最能赖床最口是心非最爱吃飞醋的人。那又怎样?爱赖床、口是心非、成天吃飞醋,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你是哪怕摘掉所有你对我的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喜欢上蹲在楼下和小猫扯半个小时闲篇儿的你。
“可这也只是我这一方天地里所看见的葛霄,假如我只用这些特点概括你,那就是以偏概全,因为葛霄这个人不止于此,你还有很多我没看到的优点或缺点。同理,只拿学习成绩和学习能力就去定性这个人是否平庸,那简直是以偏概全到惨无人道了。”
语速适中,铿锵有力,连个磕巴都不带打一下。
葛霄突然就理解这姑娘是怎么能和汤翎老师吵上三个来回的了。
当下,不合时宜地,他听到他的心在跳,鼓膜仿佛随之震颤,好响。
“所以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定性你,除了你自己。”她说,“平庸这词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高中拼命三年,最后考到这么个学校,这要是本书,就女主角这经历,她平庸吗?”
还没等他否认,汤雨繁就一字一顿地说:“我庸他个头。”
话音刚落,旁边教学楼响起下课铃,远处的黑暗陆续熄灭,路灯亮了,映在湖面,一上一下,那莹莹两条银河。
“那三年究竟熬了多少夜,掉了多少头发,攒了十几盒用空的中性笔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只凭借一本录取通知书就给我扣上这顶帽子,我不认。这是我高中的结局,但绝不可能是我人生的结局。
“葛霄,我从来不管别人闲事,咱俩认识这么多年,就算给对方的坏情绪兜底,一向也是点到为止。我就越界这一次,冒犯到你,提前说声对不住。”她说。
“这是你的人生,不论波澜壮阔还是静如止水,你就是你,这不叫平庸,叫平凡。就算你非跟我矫情说自己好蠢好笨好没用,我也愿意为了看你和小猫扯闲篇儿而花上一辈子,正因如此,我不想让你认。爱带来的应该是自由,而不是把你困在原地打转悠,去追逐谁,扮演谁,变成谁。所以,葛霄,给我把头抬起来,去选择你想要的未来,属于你的未来,无论它是什么样的,那里都会有我,我向你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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