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霄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真起了个大早,从七点半就开始拿小猪抡大锤的动图轰炸汤雨繁的聊天框,偏生叫人看出几分“我起来了!我是不是很牛!”的洋洋得意。
汤雨繁打着哈欠下楼,葛霄的车正停在楼洞口,他单腿撑地,用车铃向她打了串清脆的招呼。
她今天套了件鲜亮的白袄,领口镶着一圈毛毛,衬得脸颊像颗圆滚滚的珍珠——带着毛绒围脖的珍珠。
当珍珠低下头去观察他的新车时,葛霄才发现她把头发盘起来了,还编上几股小辫子,扎进脑后盘的那个包包里。
“这是你的新坐骑?”汤雨繁摸摸车把,又弹弹车铃。
“怎么样?”葛霄笑眯眯地拿手撑住后座的垫子。
显然是不怎么样。
他换的是一辆通勤的凤凰自行车,漆的青色,车筐蛮大。汤雨繁不太懂这些,只觉得跟他先前那辆拉风的山地车相比,这个车的轮子小了好几圈。
他拿那个车以旧换新……是不是有点儿亏?汤雨繁眨了眨眼,没问出口。
葛霄跟牧羊似的,骑车绕着她转了两圈,非要她大赞好看好看特好看,这才罢休。
“包给我,”葛霄伸手,“昨儿我就想问了,你这书包里到底装了几吨的书?”
“是知识的重量。”汤雨繁摘下包。
冬季盛产阴天,连续好几天不放晴,抬眼便是连成片的灰白,看得人也懒懒的,不愿多动弹。
葛霄推着自行车走在她身旁,此时早已过了上班的点,只有健身器材那片才能瞅见几个小孩,聚在一堆玩游戏。
等出了小区,又拐过一个路口,葛霄才再次蹬上车,两条长腿憋屈地打弯撑住地。
“上车,”他说,“去吃早餐。”
汤雨繁抬眼看他。
诚然,他相当敏锐。
跨年夜那天下午,汤雨繁说她先走一步,他当即就明白对方不乐意袒露给他的那层里意——她害怕汤翎看见,害怕因此失去一个朋友,更害怕自己模棱两可的态度伤了他的心。
这种害怕中还掺杂着些许青春期里本能的羞赧,说不清道不明,太容易遭人误会,叫她难以言表。汤雨繁不知从何开口,只能找一个蹩脚的借口,心里盼望葛霄不要明白,不要疏远她。
对于汤雨繁的祈愿,葛霄只做到了后者,但他并不打算戳破她用来保护自己的泡泡。
假如有一天她愿意说,那就说给自己听,不说也无所谓,这颗泡泡往脑袋顶上一放,驮着就跑了,多大点儿事。
汤雨繁这才反应过来,就她那点小心思,葛霄其实门儿清。
车驶过减速带,她下意识勒住前座的腰,却没等到想象中的屁股摔八瓣,震动只是将她轻轻颠了颠。
按理说,这种你带我我带你的桥段,应该配上“午后阳光”、“树影斑驳”、“少年衣角如白鸽纷飞”这种充满青春气息的浪漫元素,结果他们俩一个穿得赛一个厚,蹬着小车驶在灰扑扑的大街上,活像两块逃逸的糯米糍粑。
汤雨繁企图在这难得的画面里寻找最后一点浪漫气息,她戳戳葛霄的背,却只戳到他棉服里的一坨棉花——跑棉了。
“你干嘛?”他的声音在笑。
“冷。”汤雨繁说。
说完,她攀在他腰上的手倏地一凉。
葛霄脱把的右手虚虚拿起她的手腕,引到他棉服口袋里。
四周乍然升温,汤雨繁只觉指腹都是胀的,热气在血管里突突地跳。但他并未当即抽回手,只轻轻勾过她的掌心,将她整只手掌往口袋深处送去。
“暖和吗?”葛霄骑车的速度并未减缓,“另一只手也放进来吧。”
保持这个姿势,汤雨繁就不得不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嘟嘟囔囔:“你兜里都放了什么呀?”
“有我家门钥匙,还有别的什么,你找找。”
他口袋里的宝贝不少,餐巾纸钥匙集点卡,一股脑团在一块。汤雨繁摸到他钥匙上挂的黑小猪,刚想捏捏猪耳朵,手背却碰见一块温热。
她摸摸索索,捏到了一块对折的、还烫手的暖宝宝。
“热了吗?”葛霄自然地往下说,“就知道你得冷,拿着吧。”
他大约被她隔着棉服抓得有点儿痒,便轻轻拍拍她拢在自己腰际的胳膊:“抓好,前面是个坡。”
车轮随着下坡的弧度越转越快,冷风驰骋,剌在脸上痛得要命,汤雨繁将脸整个儿埋进葛霄的棉服里,凉凉的面料簇拥着她每一寸皮肤,却降不下脸颊的热意。
她仍捏着那块暖宝宝不撒手,发颤的呼吸最终融化作一声叹息。
假期转瞬即逝,要说这三天里最漫长的时间,当属开学前最后一个晚上。
张博然听说葛霄作业早就写完了,在电话里对着他一顿狂轰滥炸,到最后连“始乱终弃”这种词儿都哧哧往外冒,非要葛霄把卷子拍给他一观,这才肯停火。
张博然在电话那头奋笔疾书,也没忘了保持通讯通畅,说范营谈个恋爱一放假就跟死了似的,想找他约球约游戏都找不到人,过美国时间,玩昼伏夜出呢。
葛霄开着外放,对此只是笑了两声,以示他还在听。
这厮抄着抄着,忽然大呼小叫起来:“这谁写的?这个批注!不是你写的吧你字儿能有这么好看?”
葛霄想不通,聊天就聊天,怎么突然一脚从八卦娱记横跨到人身攻击?但他没再给张博然继续发挥余热的机会,在对面下一嗓子嚎出声之前,他眼疾手快就把电话摁了。
下一秒张博然就发了个问号过来,还配上了一张图片。
那是张截图,明显是从他方才拍去的卷子上截下来的,铅印字旁边挂着两串式子,大概是为了清晰表达自己的疑惑不解,张博然还贴心地把葛霄的字也截进去了。
葛霄以牙还牙,回他问号。
遂眼瞧聊天框最上方的“帅到被人砍”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输了半天,帅到被人砍最后只发来俩字:家教?
狗嘴吐不出象牙。葛霄摁了个滚字发回去,没再理会。
脸埋在枕头里趴了一会儿,他侧过头,再次打开张博然发来的那张截图。
葛霄定定地盯着她写的α,觉得这个符号的肚子圆得有点可爱,很像她的脸。
汤雨繁的字工整又漂亮,跟一排排小糖块似的在纸上蹦跶。他突兀地想,对着这么赏心悦目的字,谁能想到此人写字的时候喜欢捏笔。
为着纠正这个坏习惯,汤翎曾给她买过握笔器,可到最后也没纠过来,为着这个,汤雨繁中指的第一指节还留有一层薄茧。
汤易易那张死活不乐意戴握笔器的憋屈包子脸在眼前浮现,葛霄笑起来,翻了个身,用被子裹住自己。
自从葛霄换了新车,汤雨繁在放学路上就没再腿儿着回过家。
她也曾良心不安过,提议:要不换我来带你?
葛霄并没有反对,只是在汤雨繁蹬车蹬得整个人快从座上站起来的时候,他在车后座默默伸腿撑住地,并稳住欲往旁边歪去的车头。
商议之下,他们一致决定用数学辅导权来交换以后的“车费”。
冠冕堂皇地挂着块数学辅导的牌匾,葛霄是什么题都要往她的消息框里发啊,地理历史英语,甚至有次发来一篇语文阅读,美其名曰:很感人,你看看。
半月有余,汤翎的气似乎消了不少,最近晚上偶尔会给她留宵夜,更多关心分给了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冷嘲热讽曰:我倒要看看这段时间你这么“自律”能考成个什么样子。
汤雨繁只是低着头扒饭,什么都没应。
早些年,汤雨繁还会和她吵,哭得脸都花了,说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点点信任?你不是我妈吗?可汤翎的嗓门只会比她更大、更高昂、更愤怒。
她妈治她发脾气很有一套——只要汤雨繁声音高点儿,眼泪掉点儿,就上墙角跪着,跪到不哭为止,跪到冷静为止。
疼痛缓解大脑发热确有奇效。
慢慢的,汤雨繁不再跟汤翎争辩了,她以为保持沉默就能躲过一劫,谁料汤翎嘴里的刻薄字眼也是会更新迭代的,她这副样子就成了木头,是软硬不吃,是翅膀硬了不把家长放眼里了。
她有时候也挺无奈的,到底怎么做汤翎才能满意?硬币只有两面,可为什么她掷出哪面都会挨训。
想那时,汤翎还买过电视广告上的安神补脑液,一箱六百四,还垫了好几层泡沫。
六百四在那会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她家只是工薪阶层,可她那全家上饭馆都只点两个菜的老妈,掏这个钱时眼睛眨都不带眨一下。
保健品送到家里,打开一看,那玩意看起来真不像是能往嘴里送的,汤雨繁闹着不想喝,被汤翎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哭了十分钟,跪了俩小时,最后刘建斌连哄带劝,勉强叫她喝了一瓶。
苦得要死。
后来那箱补脑液究竟是怎么处理的,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六百四这个数字却以一个不容抗拒的姿态重重刻在了她的生命里。
只要吵架,不管起因为何,汤翎总会在自己已经占不着理儿的时候提起那六百四十块钱,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牺牲,自己吃糠咽菜也要给女儿买补品,让她成才的牺牲。
可那箱安神补脑液真的苦得要死。
葛霄看得出她最近心情不美好,话也少了。
但她没打算说,汤雨繁始终认为:一件烦心事,一个人知道是烦,两个人知道是一起烦。
所以她找到一种纾解情绪的新方式——在放学路上,趁着黑灯瞎火往葛霄背上蹭眼泪。
葛霄回到家,对他棉袄上那一串还未干涸的泪痕感到十分哭笑不得。
他觉得自己在养一只小乌龟,你戳一戳,它动一动,好不容易把它逗高兴,外界有点儿风吹草动,好么,又给吓回壳里了。
期末考近在眼前,没有太多时间留给汤雨繁伤春悲秋——刷题,背书,纠错,她还拿葛霄手机下了几篇英语听力磨耳朵,回家路上的时间也能利用起来。
考试安排在礼拜四,压缩在两天里,赶得跟逾期要扣钱似的。
葛霄开考前特地跑来四楼找她,说他今晚打球,让她完事了在教室等一会儿,不想等那直接来操场找他也成。
听完,汤雨繁噢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那摞习题册,葛霄正事说完也不挪窝,尾巴似的跟着她。
汤雨繁蹲在走廊,把书整整齐齐摆到墙根,拿湿巾抹干净手,才拿湿爪子扒拉两下他的头发。
只有这种时候,四楼才吵得有点儿高中生样子,一半正在为了数学考试鬼哭狼嚎,一半在念经似的捂着耳朵背公式。
见他俯身,她也凑近些,讲话声音很轻:“等会儿好好审题,选择题认真看条件。”
葛霄点头。
“下午是政治,大题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就上选择里找找有没有能用的,别抄错误选项。”
葛霄点头。
“语文卷子发了记得先把前面写完,别一上来就找小说看,你们卷子这次的文体估计不是小说了。”
葛霄眨了眨眼,还是点头。
“好了,”汤雨繁眼睛都笑弯了,觉得他这副愣愣的样子怪好玩的,“加油,考得全会,蒙得全对。”
“那你晚上要等我。”葛霄固执得像个非要家长给出像样承诺的幼儿园小孩。
开考首日最后一门是语文,收卷就已将近晚上九点半,饿得人直翻白眼。
汤雨繁刚出考场,迎面碰见薛润,薛女士毫不吝啬地赏她一个爱的么么哒,感恩自家大仙的考前指点,然后欢蹦乱跳地和室友冯佳沁回寝室去了。
走前还好心提醒道:快溜吧,翟远这会儿估计正地毯式搜查你,想抓你去办公室对答案呢。
汤雨繁看看时间,决定去操场找葛霄。
东操的大灯此时难得还亮着,稀稀拉拉几人在夜跑,篮球架下头热闹一些,聚着一撮人,不知在聊些什么。
汤雨繁站在不远处,还在迟疑要不要过去,只觉迎面走来的男生十分眼熟。
板寸男、读心术!
板寸男也认出了她,眉开眼笑地点点头,一个回旋镖就折回人群去了。
他显然是说了些什么,人堆小小躁动起来,几个男生纷纷往她的方向看过来,汤雨繁这才对上葛霄的眼睛。
葛霄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右手撑起半个小喇叭,口型道:等我一下。
他的动作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只见原本坐在旁边的高挑女生站起身,朝着汤雨繁的方向走来。
“等人吗?”
“嗯。”
“你也是高二的?哪个班?”
“高三。”
“高三的?”她声音往上翘,“看着不像啊。”
汤雨繁唇角弯了弯,没说话。
“你叫什么?”见对方没接茬,女孩也不尴尬,继续道,“我叫蔡青泱。”
“汤雨繁。”她说。
对方明显一愣,指着她:“你?”
汤雨繁也是一愣:“啊。”
“噢,你就是唐宇凡啊。”
“我们……认识?”
“没,老贾在我们班里提过你,”蔡青泱说,“你之前是贾雄的课代表吧。”
“嗯,”汤雨繁点点头,“贾老师也教你们班?”
“教,七班八班他都教。”蔡青泱顿了顿,问道,“嗳,我怎么听着贾雄那个口音忒不对劲呢——你的宇凡是哪个宇凡?”
“下雨频繁。”
她噢了声,一副了然模样,继续问:“那是姓唐还是汤?”
“小米粥的汤。”
“哈,”蔡青泱也乐了,“小米粥,好名字。”
她们背朝东操的大灯,昏暗之下,蔡青泱看不细小米粥的五官,只从轮廓瞧出对方属于文气那挂的漂亮,讲话也轻。
还没等她找机会继续偷瞄两眼,就感觉到葛霄正频频往这边探头探脑。
蔡青泱神色不明:“啊……葛霄女朋友就是你啊。”
汤雨繁被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怔,抬眼便对上葛霄的视线,对方很夸张地冲她皱了皱眉毛:救我。
汤雨繁当即心领神会,藏在右侧的手比了个“收到”,并未作声。
蔡青泱见她默认,颇为诧异地挑起眉:“你们怎么认识的?”
她这种连珠炮式的提问方式,跟薛润的讲话风格有点儿像,汤雨繁倒不觉得抵触,只是一时间摸不清蔡青泱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角色来问这个问题。
说是追求者,她语气太随意,说是朋友,却又有些咄咄逼人了。
怎么认识的?这个问题其实蛮好编,可当汤雨繁听到蔡青泱的问句怀揣着好奇,却又带些攻击性,她不禁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说:“发小。”
“邻居啊,”蔡青泱继续问,“那你们认识多久了?”
“十四年。”汤雨繁半真半假道。
蔡青泱确实被这个数字震撼到:“十四年?你多大?”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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