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堂，有一半是出自陛下还是皇子时府中的谋臣，一半是先帝旧臣，此刻都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瞧着没有什么矛盾的样子。
但她记得后来的事情，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参宴的人，到那时不过也就剩下三分之二罢了。
所以底下有人好像还说了什么，萧若棠没去再管他，她第一回饮这么辣的酒，哪怕缓了一会再饮，连着几杯下去到底酒劲还是渐渐反了上来，她这会儿坐在位置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
殿中的表演现下已经到了灯舞和傀儡戏，《八仙庆寿》的剧目让整个灯光和舞姿结合，倒是挺符合元宵节的赏灯习俗。
等这出戏演完，剩下的大略也就是舞龙舞狮和诗词唱和了。
诗词唱和就是文臣们每年在圣前显摆自己学问才情的时候，不少人都为此提前准备了许久，但年年如此，她也没兴趣继续听那些歌功颂德的诗词了。
算了算时间，这时离席也不扫兴，于是萧若棠也不再强撑，和一旁的陛下打了声招呼，“方才不小心多吃了几杯酒，现下倒是有些不胜酒力。”
“诸位继续，元宵佳节，融和天气，哀家就先打道回宫了。”
天冷的缘故，今天萧若棠在外头披了件银珠红大氅帽，兜边缘还镶了圈纯白色雪貂毛，将那大半张脸都遮住。
远远看着，雪天里只露出白皙的下颌和一点水润珠唇。
她穿戴整齐坐上抬舆，小太监们轻手轻脚地抬起往慈宁宫方向走。
等路过梅园的时候，她撑着脑袋远远看了一眼。这几日的大雪下来，满宫里也就只有腊梅还能够凌寒独自开了。
她也是。
马上就要熬出头了。
这样想着，这漫漫长路忽然就有了盼头似的，她唇角上扬，灼灼的看向轿辇从宫墙尽头走到底，再过一晚就能够从这里出去了。
雪色与月色交相辉映，从方才晚宴热闹喧嚣中脱身后的队伍不言不语，天地间一片寂寥的宁静，唯能听见脚踩在松软白雪上的声响。
此时萧若棠不知道酒后在吹风，反而会令酒气发散，更加上头。她从未饮过这么烈的酒，在她的印象中，冷风只会让人变得清醒些。
萧若棠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喝的是宫中珍藏已久的陈酿，后劲儿十足，寻常都是要兑些水淡淡的。
原本刚出来时还觉得有些冷，在轿辇上坐了会儿竟然热的直发汗，这会儿贴身的衣衫都粘在后背。
不识趣的风还从大氅的领口灌进去，忽冷忽热，难受极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慈宁宫门口，从轿辇上站起来的她心有些慌，眼前的路也模糊起来，一时脚步不稳，踩上裙摆踉跄着险些摔下。
冯朗清随即上前想要伸手将她扶住，那一句‘娘娘小心’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两人便双双跌坐在宫门口的雪地里。
萧若棠四肢有些无力，整个人晕乎乎的半压住了他，刚刚受了些惊吓，此刻双手不自觉攥紧了他的衣襟。
帽兜不知何时滑落，冯朗清看着她白皙的脖颈凑近，鼻息间都是她身上的清冽海棠花香味，目光忽然深沉了起来。
她迷茫的眼神在他脸上焦灼，却难以聚焦。
他的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下一刻已经是偏过头，伸手扯过帽兜的边缘，替她重新戴好。
萧若棠脑袋晕乎乎的，脑海里浮现出七零八落的片段，最清晰的一幕就是刚入宫没多久，一日大雨倾盆，她游湖时忘了带伞，只能和梅香一起苦苦在湖心亭中等候。
碰巧这时遇见一个小太监，想借他的伞一道回殿……
酒劲儿渐渐上来，叫人视线都有些模糊，萧若棠她眨眨眼睛竟是彻底醉了，伸手攀在他肩头，借力想要站起来，“你的伞呢？没有伞，我们都会被这大雨给打湿的。”
萧若棠果真醉了，挪了半晌还在地上起不来，但这地上着实太凉，一会儿落身上的雪化了，沾湿衣裳，更容易着凉了。
冯朗清不好耽搁，眼神示意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石头把慈宁宫的大门阖上后，才手臂绕过她的手臂和小腿，小心将人背到了自己后背上，告了声罪，“奴才斗胆冒犯，娘娘您喝多了，还是先回殿里醒醒酒罢。”
明知她已经醉了听不清，这话说出来，不过是给在场其他宫人们听的。
恍惚中，萧若棠感觉有人把她拉起来背在背上。
应该是场梦吧？
她这么想着，便踏实的斜躺在那宽大紧实的后背喃喃自语道。“好大的雨啊——”
空中又飘飘洒洒的落起了雪，冯朗清将她背紧了，加快脚步。
她的手一会儿戳他的耳朵，一会儿又捶他的肩膀，闹得人不得安宁，冯朗清只得加快了步伐。
从慈宁宫门口到寿中宫大殿的路途，走了千百回了，没有一次像是今天这样的难熬。
好不容易把人送到了殿里，凝香和翠微又开始指挥着殿里的其他人，准备净面的热水、醒酒汤和换洗用的衣裳。
萧若棠趴在他背上发泄完情绪之后瞧着有些低落，贴着冯朗清蔫蔫地还不肯下来。
甚至还不自觉在他耳畔嗅了嗅，一脸疑惑，“这儿的味道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是换了旁的熏香吗？”
冯朗清忙拦住她的动作。
殿里现在的宫人们，个个都跟着进进出出的，不是能做这种亲密举动的时候。
他不过是个太监，并不在意旁人觉得他是个喜欢媚上攀附的东西，但娘娘不行。
他不想有损娘娘的清誉。
“熏香没换过，娘娘您是醉了，睡一觉，睡一觉后就什么都好了。”
好说歹说，凝香终于把喝醉的人从背上扶了下来，赶忙搓搓萧若棠不知什么时候被冻红的手。
见她脸色煞白，就连嘴唇都像是有些发紫，着急忙慌的给她铺好了锦被，将她扶到床上，给她脱了方才洇湿的鞋袜，灌了个汤婆子塞到被窝，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娘娘……觉得冷吗？”
萧若棠倚着床头，闻言抬眼看了看她，但一时半会像是还没缓过来。
凝香忙道，“奴婢忘了，这就去给您把醒酒汤端来。”
醒酒汤很快送到萧若棠手里，她捧着瓷碗，小口小口的喝着，滋味算不得好，但醉酒中的她，这次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就尽数喝完。
凝香接过空碗，又帮着把她头上的那些珠翠装饰一点点卸下来，等到发髻都散下，已经是过了好一会了。
她瞧着萧若棠像是恢复了些清明，凑近听见她正小小声的吩咐，“凝香，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好像有些缓过来了。”
凝香颇为担忧的看了萧若棠一眼，“娘娘，就让奴婢留下来侍奉你吧。”
萧若棠想摇摇头，动动脑袋又觉得心口有些恶心反胃，她捏了捏眉头，“那让人给我烧点热水罢，我想洗澡。”
凝香点点头，脚步轻轻的带上了门。
等到她梳洗过，方才又烤了半晌的火，气色不再苍白。顶着头半散开的青丝，换了一件鹅黄色对襟短袄坐在灯下，越发衬的这张芙蓉面细嫩红润。
“冯朗清呢？”
“方才中和殿的陈公公带人过来了，现下应该是在慈宁宫正殿那里。”
她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是都察院的事情？”
“大略是吧。”凝香帮她梳了一个就寝的头发，“娘娘要歇下了吗？”
“嗯。”
萧若棠就着软枕，缓缓躺在了已经被温热的被窝中。
……
陈公公微抬眼帘，不着痕迹地觑了眼身前的冯朗清。
他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却没有哪位太监像是他这样爬升的这么快的。
“本该早日来见见你，”陈公公最是审时度势，此时面上也端着笑，“只是近来陛下因为国事家事颇为费心，咱家也就一时出不得中和殿。”
“直到现在，才抽出空来恭贺冯公公高升之喜啊。”
殿宇屋檐下的宫灯锃光瓦亮，冯朗清在灯影下拂了拂宽大的衣袖，两手交叠置于小腹前，还虚让了让，“陈公公谬赞咱家了，高升两字，现下还当不得。”
两人现在都是三品了，倒是省去了一些见面的礼仪。
“冯公公好手段，前几日方才同我说过不甚在意，现下竟已经穿上了这身都察院的制袍，倒是比我身旁的王盛更快些。”尖细嗓音里，半是调侃半是质问，虽然说的不客气但听着语气倒还好。
冯朗清却也不怕，他虽然也入了都察院，但细问下就知道，他并不在这京城里面当值。
“之前让人送了东西去恭贺王盛公公迁升之喜，倒是还没来得及当面道喜，”他端起了笑脸，对陈公公身后跟着的王盛也抬手恭了恭，“日后咱家远在五台山那边，京中之事还要多劳烦您两位多多照顾。”
两人虽然都成了督察使，但职责范围和利益并不冲突，都察院这么大，多个朋友也是好的。
王盛也跟着恭了下手，陈公公这趟自然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元宵宴上人多嘴杂，陛下有些话还来不及说，这不是想着太后娘娘明日就要出宫，特意让来送个东西的。”
“祈福路途遥远，担心太后娘娘出行的安危，除了原定一起护送出宫的八百禁军护卫外，陛下又另外拨了五百旗手卫一起跟着。”
他凑近递送令牌的时候，在冯朗清身侧压低了嗓音，叮嘱道，“陛下还说了，等你到了那五台山，这五百旗手卫便就是归你管下的缇骑了。”
复又后退半步，“忻州都察院的事情，那就劳烦冯公公要多多上心了。”
“话既然已经带到了，那咱家这便回去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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