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巅的石屋，比万瘴林的夜晚更冷。
祈雾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扔在冰冷的石床上，动作算不上轻柔。绛渊的身体在接触到硬榻时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残存的意识被剧痛拉扯着，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
他像一只被撕烂的布偶，瘫在那里。素白的里衣早已被血和泥污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紧紧黏在伤口上。左臂那道被狼妖所伤、又被祈雾洒上烈性药粉的伤口最为可怖，皮肉翻卷，周围一片乌黑肿胀，暗绿色的药粉混合着凝固的血液，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右肩的贯穿伤还在缓慢渗血，染红了身下粗糙的床褥。全身上下布满了细密的剑痕，脸色是一种死气的灰白，唯有那双半阖的金色眸子，在凌乱墨发的遮掩下，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里面盛满了生理性泪水折射出的、破碎的痛苦，以及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绝望。
祈雾站在床边，阴影将他完全笼罩。他脸上的血污已经干涸，凝固成暗红色的斑块，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看着石床上这具因为他而变得支离破碎的身体。
胸腔里那股驱使着他将人抓回来的、阴燃的怒火，在接触到这具体温正在流失、微微颤抖的躯体时，竟奇异地开始松动、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细密而尖锐的刺痛感，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的心口。
他想起这狐狸平日里那副故作温顺的样子，想起他“醉酒”时靠在自己肩头的温热，想起他撕破伪装时那双燃着恨意却也亮得惊人的金眸……
而现在，这双眼睛里，只剩下痛苦和死寂。
是他亲手造成的。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重的冰，砸进他空茫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的、名为“悔恨”的涟漪。他为什么要下那么重的手？为什么要用那种折磨人的药粉？就因为他说了那句“恶心”？
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悄无声息地攫住了他。
他转身，快步走到屋角的木架旁，取来干净的布巾、清水，以及他平日里自己使用的、效果温和得多的金疮药。动作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
他坐到床边，伸出手，想去解开绛渊身上那件被血污黏住的残破衣衫。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冰凉的、染血的布料——
“唔……”
石床上的人猛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惊惧的呜咽。那双半阖的金眸骤然睁大了一些，里面清晰地倒映出祈雾靠近的身影，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向后蜷缩，却因为剧痛而动弹不得，只能发出细微的、绝望的颤抖。
他在怕他。
这个认知，比任何利剑都要锋利，瞬间刺穿了祈雾的心脏。那细密的刺痛感骤然加剧，变成了清晰的、撕裂般的疼。
他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绛渊那因为恐惧而绷紧的、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让他恐惧，比杀了他，更让祈雾难以承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暗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试图放柔却依旧显得生硬的姿态。他放缓了动作，用尽量轻的力道，一点点剥离那与伤口黏连的衣物。每当绛渊因为疼痛而身体紧绷、发出压抑的抽气声时，他的动作就会停顿下来，直到那颤抖稍微平息，才继续下去。
清理伤口的过程缓慢而折磨。清水洗去血污，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伤痕，尤其是左臂和右肩那两处，更是触目惊心。祈雾看着自己造成的这一切，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着。他挖出温和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些伤口上，动作轻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当冰凉的药膏接触到火辣辣的伤口时，绛渊的身体还是会控制不住地轻颤，但他没有再表现出激烈的抗拒，只是紧紧闭着眼睛，长睫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牙关紧咬，下唇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泛白的齿痕，仿佛在承受着无声的酷刑。
祈雾看着他这副隐忍到了极致的模样，心头那股悔恨与尖锐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说点什么，想告诉他那烈性药粉虽然痛苦，却能最快地拔除妖毒，防止伤口恶化……可这些话卡在喉咙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上药，包扎，用干净的布条将那些狰狞的伤口仔细缠绕起来。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专注。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祈雾打来温水，用湿润的布巾，极其轻柔地擦拭掉绛渊脸上、颈间残留的血污和冷汗。少年的皮肤冰凉，在晨曦微光中，苍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破碎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绛渊始终闭着眼，任由他摆布，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因为触及痛处而泄露出的、细弱如幼猫般的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祈雾为他盖好被子，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腕。那纤细的腕骨，仿佛一折就断。
他站在床边，看了很久。
怒火早已熄灭，只剩下满心的荒芜和那挥之不去的、尖锐的疼痛。
他以为抓住他，折断他的翅膀，将他锁在身边，就能填补那份因为“逃离”而产生的空洞和暴怒。
可现在，他看着这具奄奄一息、对他只剩下恐惧和绝望的身体，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他确实重新抓住了他。
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变成了一个只会颤抖、只会害怕他的、漂亮的囚徒。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祈雾不知道。
他只知道，看着绛渊此刻的模样，他宁愿回到之前那段彼此伪装、彼此试探的日子，至少那时，这双金色的眼睛里，还有着生动的光彩，而不是如今这般……死水般的绝望。
他缓缓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想要碰碰那苍白的脸颊，最终却只是悬在半空，然后无力地垂下。
晨光彻底照亮了石屋，也照亮了床上那蜷缩的、了无生气的身影，和床边那沉默的、被悔恨与无措笼罩的猎食者。
囚笼依旧。
只是这一次，被囚禁的，似乎不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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