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铺的内行人都知道,刷两道还是刷三道虽然有差别,可这仅仅是寻常灯笼里来说,也不过是个诚信问题。
而县衙这次要的油面灯笼里,那就不一样了。
糊第一遍的油纸,一定得泡足够桐油量才行,若是量不够,后头的干纸强行扒着糊上去,虽然再刷三道看不出来,可实际上内里却有细小的干处缝隙,等做好后就会对防水效果大打折扣。
尤其是在下雨天,一开始还看不出来,若是淋了雨泡了水,很快就会被打湿浸软,油灯浇灭,连修都没法修。
刚巧从外头来的朱颜听到这话,脸色一变,也不等杨县丞再问,立刻跨步进去:“大人,他说谎,自从我去乔家铺子上工,钱画匠就一直让我刷两道桐油,他说两道就够,无需三道费事,你可问他是否有此一事。”
重要的点在哪里,问题出在哪处,钱画匠知道,朱颜知道,王掌柜与林三婶更是心知肚明。
宋监工将她放进来时,原本她还想听听墙角,谁知听到的不是热闹,而是钱画匠居然混淆是非,将原由推到她身上。
再听下去只怕就要给她定罪了,她忙不迭进去打断分辩。
杨县丞见了她问:“你是何人?”
“民妇就是钱画匠口中的朱娘子。”朱颜行礼。
王掌柜介绍:“朱娘子是三个月前到的铺子里上工,一般是做制画糊面的活,闲时帮着钱画匠打下手。”
杨县丞点头,示意她起来说话,又看向钱画匠:“朱娘子说的可是事实?”
一屋子人静等着看他作答。
朱颜却拿眼睛瞥向林三婶和王掌柜的方向。
“不是,朱娘子胡说的,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钱画匠几乎是下意识立刻否认,“我在乔家多年做工,谁都知道我的手艺,此前从未出过任何问题。可偏偏是她来了,就出了这样的事,不是她偷奸耍滑吃了油水,又是什么?我常有不在铺子里的时候,肯定就是趁着那时候做的!肯定是!”
朱颜看着他,“钱画匠,人在做天在看,说话可是要经过良心的。这么几个月来,我是什么人想必你也了解了,不是我做过的事我不会认,你为了自己脱罪,却栽赃给我,是不是太无耻了?”
她转头看向一直不作声的林三婶和王掌柜二人,“林三婶,王掌柜,此事内情如何,你们二位最是清楚不过,能不能说句公道话,就看这一句了。”
“你惯会做人,给我送吃送喝的,还给我媳妇孩子送了两尺汗巾,这事王掌柜都晓得,若不是我们受你蒙骗你又何必这般殷勤。”钱画匠咬死就是不承认,甚至将朱颜为了谢他而送的两条汗巾料子都拉出来,企图搅浑水。
王掌柜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纵使平日里的再八面玲珑,此时也用不上,她不由地看林三婶的意思,自己选择闭口不言。
林三婶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朱颜。
对不起了。
她眼神包含歉意,这件事她一定得和钱画匠站在一方,若是钱画匠的最罪名拉出来钉死,那乔家铺子名声就彻底完了。
反正最后都能用钱摆平,无非是多给一点,林三婶觉得也无碍,到时候大不了给朱颜一些赔偿,再介绍其他的活计就是。
“大人,”林三婶收回目光,看向杨县丞,“我信钱画匠的为人,他在乔家铺子多年,从未出过这样的事。”
杨县丞怎会看不明白这几人的眉眼官司,不过乔家反正要给衙门送笔钱才能摆平,无谓谁是罪首了,只要能在何县令那里交差就成。
正要说话时,朱颜却道:“大人,民妇有话要说。”
杨县丞示意她继续。
朱颜看向钱画匠:“你说第三遍是我刷的,那么请问那日是几月几日,你又在哪里?”
“我记得很清楚,是六月二十五日!”钱画匠思索一瞬,斩钉截铁,“那日我给你说了刷第三遍后就去卖牛骨胶的货郎处结款,随后去亲戚家里吃酒,到夜里都醉了没回家,睡在亲戚家里。第二日直接到了铺子上工,这点我那家亲戚能给我作证。”
说得跟真的一样,连个磕巴都没打。
林三婶看了一眼王掌柜。
王掌柜咬着牙,她实在是不想说违心的话,可形势所迫,她只能附和钱画匠,好让他的谎言继续圆得更真实,“朱娘子,你虽然手艺学得快,可难免疏忽大意,这件事也不怪你,是我没有监督好,导致我忘记了检查你这第三道到底有无刷,实在是我的失误。”
朱颜看着这两人演戏,丝毫没有要分辨的意思。
工人家眷顿时将所有憎恶的目光盯向了朱颜,你一句我一句地骂了起来。
杨县丞看了眼始终不语的朱颜,又看了眼神色紧绷羞愧的王掌柜,心下转了念头。
虽然他打定主意不掺合,毕竟他不会跟钱过不去。
不过就这么任由乔家拉出一个新手小娘子出来顶缸,只怕这件事是白忙活,别说顾家那头,就是上峰那头也一时半会过不去。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发话:“行了,此事今日先审到此处,你们先回去,朱娘子扣押,等我禀过县尊大人再说。”
工人家眷见他要走,顿时沸腾了,为首的汉子更是直言不讳,狐疑的目光在他和林三婶之间旋了两圈,“大人,事情还未审出定论怎么能走?莫非大人是要和乔家的人私下里说话通气?”
杨县丞神色一变,脸色瞬间冷透,“怎么,你还要过问县衙的事?谁给你的胆子?”
那汉子顿时后退一步,只能闭嘴。
其实此事事发后,县衙便已经做了妥善的善后处理。伤了的另发五百钱作药费,昏迷的除了该有的二两酬劳,另发三两银子作家属的赔偿,人要是在三个月内去世,另外给五两作丧葬费。
这是当初雇佣时就摁了手印的文书,家属也只能认栽。
此时来闹,不过是顾家在背后煽风点火,并一家许了十两银子作酬,要是将乔家铺子闹关张,还能再得五两。
人为财死,家眷都伤了残了,他们想出口气的同时,也念着顾家给的钱,因而他们才这般咬着不放。
杨县丞一直以稳坐钓鱼船的形式看着他们闹,这汉子几人就以为顾家也买通了县衙的人,更是不依不饶。
此时杨县丞冷声问话,他方才高涨的情绪顿时缩冷,退后一步不敢再出声。
“大人,”林三婶起身微微一礼,“我有些事要与您细谈。”
杨县丞恢复了些笑容,想到经过这一轮口舌,待会就有上千两进账,眼里闪过贪欲的光,点了点头就要走。
王掌柜和钱画匠刚好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对视上,却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已成定局”四个字。
只不过钱画匠是松了一口气后的得意,王掌柜却是眉头紧蹙一闪而过的愧疚抱歉。
谁知朱颜高声道:“大人,民妇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要走?”
二堂内的气氛顿时凝固,原本要走的杨县丞和家眷众人都转身回来。
朱颜笑了笑:“大人急着去回禀大老爷,可没审问明白拿什么去回禀?不妨听听民妇说完也不迟。”
林三婶挑了挑眉。
钱画匠恐事有变化,赶紧拿杨县丞方才的话呵斥:“衙门的事岂是你过问的?”
“我都不怕,你难道还心虚?”朱颜立刻问。
“谁心虚了!”
朱颜笑了一声,“既然不怕,那就听我说说。你方才说六月二十五日早上去了铺子嘱咐我刷第三道就走了,而后一整日都没再到过铺子,是也不是?”
“当然是!”
朱颜又道:“既然你没到过铺子,你如何这么肯定第三道就是我刷的?”
王掌柜觉得有点不对劲。
钱画匠求助地看向王掌柜,却见她眼神落在朱颜身上,好像在走神。
他咬咬牙,嘴硬道:“不是你还有谁?铺子里除了你我就是扎灯笼的李大郎李二郎两人,那日他们都不在,只有王掌柜在外头柜台上,大人不信问她就是。”
不对劲也只是感觉,王掌柜来不及多想就顺从地点点头,替钱画匠继续圆谎。
“还有什么说的?”杨县丞道。
朱颜却不慌忙:“当然有。”她看向王掌柜,“王掌柜,那几日连着下雨日子一样,你怕是忘了,六月二十五日一早我写完西市周氏跌打正骨药铺家的两只灯笼就走了。在此之前,我告诉过你,我住的院子里有位姓奉学子请我做了十三只桌案灯,他午饭前要赶车去邝州尹老先生府上拜寿……因而,那一日存放县衙下定六十只油面灯笼的排屋,我可是连进都未曾进去啊——”
林三婶都还能保持镇定,王掌柜却脸色大变。
“你是不是还想说,我是下晌去的?”
朱颜又看向钱画匠,见他唇角翕动,似乎要辩解,就先一步道,“那日一整日下雨,我都在家里并未出门,同一个院子东屋的两户人家都可以替我作证。”
“别说二十六日了,那日宋监工姨妹,也就是王家的小娘子托我做的卧屏需要改动,还正巧在王家发生了点误会,因而王家上下都能替我作证,不信,大可以去问。”
她早就察觉钱画匠有些不寻常的猫腻,并非只是少刷一层桐油这么简单,不过她始终没发现他到底是怎么做手脚的,因此就防备着他,只要他出去,朱颜一定不会久待,立刻找借口下工。
那日原本是走不了的,但巧就巧在她借着王小娘子的事向王掌柜告了假,去了一趟王家,给了自己不在场的证明。
钱画匠简直目瞪口呆,浑身冒汗,本就心虚的他此时已经连胡说八道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王掌柜又要张口时,朱颜也没放过她,又抢她先:“王掌柜还要说二十七日?”她笑眯眯的,“县衙是二十八日来取的灯,六十只灯笼就用了三斗半油,倒也用不着刷了,直接泡完了糊三层,只怕都用不完吧?更别提这样厚重的桐油,每多刷一次就要增加晾干时长,如此又泡又刷的油面灯笼能在一日之内晾干吗?”
“钱画匠,我倒还要请教你,三斗半的桐油可是全用了?莫不是你在哪里遗漏了一斗?所以这灯笼才只是被雨淋了就坏……大人宽和,若你不是故意的,想必他肯定会酌情处理的,你还是快些说实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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