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县令和族老们还在外头,齐阿爹也在。
一辆马车自村道上过来,还没走近,声儿就先传出来了。
“俺的乖孙呐~你命苦啊!爷来接你回家,咱回家啊!”
齐阿爹一听这声音,眉头瞬间皱的死紧。
怎么这么巧,赶在这当头来?
他刚想叫旻哥儿去告诉齐昱一声,叫他躲远点。
那老东西找不到人,总不能强攀这门亲吧。
齐昱却带着林溪走出来了。
院子里喝茶闲聊的衙差和乡亲们听到声儿也跟着走到院门口,老远瞧着一个膀大腰粗的妇人搀着个老头子过来,后面还跟着个白面书生。
齐昱交代齐阿爹带旻哥儿先进屋去,自己则跟林溪混在人群中间。
齐老汉自打进了栎阳村就开始哭喊,这一路嗓子都干哑了,急缺一口水喝。
他脚下生风,偏还要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叫大女儿搀扶着,模样别提有多滑稽。
齐老汉走到院门前,瞧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登时傻眼。
他眯着眼在几张年轻面孔间来回逡巡:这…哪个才是他的乖孙?
一旁的齐秀霞也只见过旻哥儿,早前听闻齐昱沾了赌,她生怕被人攀亲戚缠上,一直刻意躲着不见,眼下也分不出哪一个是。
三人当中只有朱文渊见过齐昱,但他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指出来。
要是被人知道亲爷爷连自家孙子都认不得,还怎么理直气壮地扣他一顶“不孝”的帽子?
齐老汉愣在院门口,眯着眼在几个年轻后生脸上扫来扫去,看这个像,看那个也像。
他心里发急,本想回忆一下老三的模样来对一对,但十几年年未见,连老三长啥样都想不起来了。
“咋的,齐金生,连自家亲孙子都认不出了?还想来攀亲戚呐?”人群里有人认出了他,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他连亲儿子都不要了,还能认得孙子?”
“我看呐,就是瞧着孙子当上爵爷,想来捡现成的!”
“呸!十几年不闻不问,人家刚出息就贴上来,真不要脸!”
“放你娘的屁!”齐老汉猛地一挥手,拍着大腿扯着嗓子吼道,“那是俺的亲孙子,俺能不想认吗?!都怪他那杀千刀的阿爹!是他把着孩子不让回来,是他不让我孙子认祖归宗啊!”
“他还能把娃塞进灶膛里不成?”人堆里立刻响起更高的嗤笑,“十几年,你要真有心,从上阳村走过来都能见上几回!连自家孙子是圆是扁都认不得,倒有脸往旁人身上推!”
“狗闻着肉香就想上桌,给他脸了!”
齐金生气得直喘粗气,张口就要骂回去,齐秀霞却适时拉了他一把,自己上前半步,脸上堆起无奈又委屈的笑。
“诸位乡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她扬声道,试图压过嘈杂的议论,“当年是我那三弟行事荒唐,不孝父母,把我娘都给活活气死了!我爹他是伤心透了,才说了几句气话……可天下哪有爹娘不疼儿的?他这些年,不知私下为老三掉了多少眼泪,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啊!”
“老三走后,我爹不知多少次想去接孙儿回家!”齐秀霞说着,眼圈竟微微发红,“可孩子那阿爹挑拨离间,叫侄儿心生怨怼,躲着不见我们,我们也难啊!”
有不知情的,倒真叫她这番模样给唬住了,纷纷跟着指责那位从中作梗的阿爹来。
可栎阳村姓齐的哪个不清楚上阳村老齐家的底细?当即就有人啐了一口:
“齐秀霞!当年你爬了秀才公的床,逼死人家早早定亲的姑娘,真当没人记得了?你娘怎么没的,你心里最清楚!”
“可不是!就你这张破嘴,当年祸害了多少姑娘哥儿!如今还有脸在这儿装清白!”
陈年旧账一翻,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齐秀霞当了这些年举人夫人,素日里谁不是敬着捧着?哪受过这等贴脸的辱骂!
她气得浑身发抖,那点子体面也顾不上了,袖子一撸就扑到人前,叉着腰同那群乡妇对骂起来。
齐昱躲在人群后面,看着眼前这场大戏,唇角微扬。
这么一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认亲是假,占便宜是真。
不过,县衙今日才发的喜报,这么快就传到了上阳村,想来朱举人功不可没。
齐昱看向一直站在齐老汉和齐秀霞身后的朱文渊,只见他满脸阴沉,眼底怒火翻涌。
想是被气得不轻。
朱文渊何止气的不轻,他简直想要拎着这二人的脑袋狠狠摔打几下!
摊上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外祖已是家门不幸,谁承想他娘竟也是这般德行!
原以为她这些年当了举人夫人,总该有些长进,不想被那些粗人一激,就立刻原形毕露,如同市井泼妇般。
难怪父亲这些年对母亲越发看不上眼!
朱文渊胸中怒火翻涌,却知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他一把拽过还在叫骂的齐老汉,凑到他耳边,低声恶狠狠道:“外公,您亲孙子在那!今日事情办不成,别说当爵爷的亲爷,日后更别想拿我朱家一个子儿!”
齐老汉一听,登时急了。
如今他可是爵爷的亲爷,那区区举人女婿已经不够看了。
这泼天的富贵,他无论如何都得死死抓住!
再说了,他本就是齐昱如假包换的亲爷爷,血浓于水!今日这么多乡亲在场,就算齐昱不肯认,他也要当众坐实了这层关系,看他敢不敢担个不孝的骂名!
他顺着外孙手指的方向,一眼就瞧见人群里穿的最富贵,模样俊俏晃眼的年轻人。
这定就是他那当了爵爷的乖孙了。
不愧是他老齐家的血脉!
齐老汉哭嚎着扒开人群,直冲着林溪而去,“乖孙呐!爷来接你回家了!”
人群中有人低声嗤笑:“这齐老汉怕是昏了头了,连小子哥儿都分不清,还想来认亲。”
“听说这是赵县令家的哥儿,齐老汉这回要遭殃了,赵县令在那头坐着呐。”
林溪也没想到这齐老汉竟昏聩至此,他眉头一蹙,下意识便向齐昱身后避了避,不愿与这浑人有半分牵扯。
一直坐在院子里看戏的赵县令,此刻也沉下脸色。
他当了十几年御史,京城里什么样的腌臢手段没见过?
如此直白不遮掩的倒是头一回,他本看的颇有兴致。
一众想上前帮忙的衙役都叫他拦了下来,就想瞧瞧齐昱会怎么处理。
可这姓齐的老东西不仅心脏,眼神还不好,竟找到林溪头上去了!
这让他老脸往哪儿搁?
齐昱脸色一沉,将林溪严严实实挡在身后,不让齐老汉碰到他一片衣角。
齐老汉指着他就骂:“你这后生咋如此没教养!俺同亲孙相认,你拦着做甚!”
“我有没有教养跟你没关系。滚远点,他不是你要找的人!”齐昱冷声道。
“你个小瘪犊子!他就是俺乖孙,”齐老汉一把拽下脚上布鞋攥在手里,鞋尖指着齐昱,“给俺让开!再不让老子一鞋底抽你脸上!”
本是大喜的日子,还有这么多乡亲和衙差在场,齐昱不想动手,淡淡扫了齐老汉一眼,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你可以试试。”
周围的乡亲都在低低嗤笑,齐老汉找错人不说,还对着亲孙恶语相向,这亲能认成才有鬼了!
朱文渊被他亲娘拉着袖子一顿哭诉,好容易挣脱出来,抬眼就看见齐老汉正举着鞋要对齐昱动手。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头顶,他双拳骤然攥紧,却又不小心碰到狗咬伤处,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恨的快要咬碎后槽牙。
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他强压下几欲喷薄的怒火,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走到齐老汉身边按下那只举鞋的手。
笑着对齐昱说:“表哥就别和外公玩笑了!外公连饭都顾不得吃,匆匆赶来只为见你一面。表哥何故如此捉弄他老人家?”
齐昱轻哧一声。
不愧是读书人,三言两语就把错处推到他身上了。
他齐昱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现在人也见到了,你们可以走了。”
朱文渊喉头一哽,随即又撑起笑意:“表哥何必把话说得这般绝?您如今虽是爵爷,家父却也是堂堂举人。我们今日前来,一是恭贺表哥封爵之喜,二来也是想了却外公多年的夙愿。他今年六十有七,半截身子都已入土,表哥当真忍心让老人家抱憾而终吗?”
“我能啊!他就是全乎个儿躺在棺材里,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齐昱混不在意道。
齐老汉自知刚才闹了大笑话,一直缩着脖子躲在外孙身后。此刻听见齐昱咒他,顿时气得双眼圆瞪,一个箭步就要冲出去骂他不孝。
却被外孙一记冷眼盯在原地,又悻悻缩了回去。
朱文渊正欲开口,齐昱却抬手一挡,径直截断他的话头:“打住!有话直说,我没空听你绕弯子。”
他目光扫过在场乡邻,声音陡然抬高:“我齐昱一家的族籍早入记入栎阳村齐氏宗族,与你们上阳村齐家毫无干系,诸位乡亲皆可作证。”
乡亲们立刻响应。
“对!这是俺们栎阳村的人,你们上阳村的来攀哪门子亲?”
“就是,俺们可是看着昱小子长大的,要攀亲也轮不到你们上阳村的!”
齐昱唇角一勾,看向朱文渊的目光里满是讥诮。
“若执意攀亲——也成,我这儿还缺个端茶倒水侍奉跟前的孙子。”
“你——!”朱文渊恨的牙痒痒,不曾想齐昱动作这样快,竟提早一步入了栎阳村的族谱。
不过也无妨,他总有法子治他。
朱文渊暗中踹了齐老汉一脚,齐老汉当即会意立刻上前,嚎哭着朝齐昱扑去:“俺的乖孙啊……”
齐昱揽着林溪侧身一让,叫他扑了个空。
齐老汉转身还要再扑,却被一声厉喝震住。
“够了!”
赵县令终于起身,缓步踱入场中。
他先睨了齐昱一眼,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
这小子空有爵位却不会用。既已入栎阳村宗族族谱,直接扣他们一个“诈冒官亲”的罪名押入大牢便是,何须在此多费唇舌?
目光转向朱文渊,赵县令眼底闪过不屑。
区区一个读书人,巧言令色,满嘴仁义道德,行的却是不仁不义之举,实在有辱斯文。
至于齐老汉和齐秀霞父女二人,他连看都懒得看。
“齐昱一家,乃栎阳孙齐氏一族第三十六代孙,族谱在上,乡邻为证。与你上阳村齐氏一族毫无干系!更何况他如今爵位在身,若日后还有人胆敢冒充勋贵亲族,一律依律究办,押入大牢!!”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众人皆静。
朱文渊却不认同,他自认举人之子,又是读书人,赵县令不敢拿他怎样,于是上前一步,拱手道:“学生愚钝!曾记礼记有言: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血脉天伦,乃是人立世之根本,又岂能轻言断绝?若因旧事阻人骨肉相认,岂非罔顾人伦,有违圣贤教化?”
他抬眼觑着赵县令,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胁迫,“爵爷如今身份尊贵,更当为天下人垂范孝道之本!”
赵县令嗤笑一声,“亲亲尊祖,你要跟本官论孝道?”
朱文渊躬身再拜,姿态谦卑,目光却暗含挑衅:“学生不敢,唯请大人赐教。”
“好!念在你是本县学子的份上,本官教你这一回。”
赵县令袖袍一拂,声如洪钟,“你既引礼记,可知’礼,时为大’?又可知’圣人因人情而制礼’?礼法之本在顺民心、合时宜!你外祖早年将人拒之门外,不闻不问十余年。如今见人显贵,便以人伦为刃,行胁迫之实!此非敬祖,实为辱祖!非但不是孝,乃是不仁不义!”
赵县令字字如刀,直剖要害,说得朱文渊面红耳赤,垂着头不敢应声。
他自负学识渊博,远非县学那些学子可比。却不想自己苦心引据的经义,竟被赵县令一言道破。
他却找不出一句可以辩驳的话来。
周遭乡民听不懂他们这些文邹邹的对话,但见朱文渊被赵县令驳斥的面红耳赤,一言不发,也觉痛快淋漓,轰然叫好。
齐昱悄声问身旁的林溪:“他们说了什么呀?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看乡亲们鼓掌叫好,以为他们都听懂了,不免有些讪讪。
怎么好像全场就他一个人没听明白?
林溪默了一瞬,“听着就行。”
这场闹剧,最终以朱文渊带着齐老汉和齐秀霞灰溜溜离去而收场。
齐老汉一步三回头,走的不情不愿。
他心里可不管什么仁啊义啊的,他只知道那是他亲孙,现在当了爵爷,自然应该孝敬他这个亲爷!
他抻着脖子,贪婪地望向那满院堆不下的贺礼,心里怎么想怎么不得劲。
那些闪花人眼的绸缎、那些沉甸甸的箱笼,可都是给他孙子的!
若当初没把老三一家赶出去,如今这些好东西,还不都是他的?
都怪老二!当初要不是他一个劲儿胡闹撺掇,他怎么会狠心把亲儿子赶出家门?
想到这里,齐老汉更是气的肝疼,满腹怨气都算在了齐老二头上。
眼见事情解决,乡亲们也谈笑着散去。
族老们也在各家儿孙的搀扶下回去了,赵县令也要回县衙。
他叫来齐昱,递给他一方黄铜直钮印,上面刻着曲折难辨的九叠篆。
“这是县男玺印,可要收好了。”
齐昱双手郑重接过玺印,随即向赵县令深深一揖。
不仅感谢他做的这一切,还感谢他帮自己处理了一桩糟心事。
赵县令静静打量着他,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几分难以言说的忧虑。
小小年纪,乍然跃入贵族门第,却不见半分骄狂,仍是那副温和模样。
这份不慕权势的赤子之心,在这浊世里实属难得。
可这份难得的纯粹,却也让赵县令暗自摇头。
权势如刀,若不懂的如何使用,必定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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