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破晓,天光未明。
齐昱已经起身。
先去院子里看了眼,齐振山窝在院墙边上睡着。
齐昱不由摇头。
这人倒是心宽,都这般境地了还能安睡。
回屋找出那套靛青色常服。
说是常服,看着和官服差不多,胸背皆有象征品级的补子,他这件上面绣的是白鹇。
配有乌纱帽和银钑花带,皂靴。
他刚换好裤子和靴子,正拎着上衣研究该怎么穿,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大哥!”旻哥儿有些拘谨的探了个脑袋进来。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浅青色短袄,领口袖边镶着一指宽的素白滚边。
乌黑的头发仔细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像就像外面树梢新发的嫩芽儿,清新又腼腆。
齐昱冲他招了招手,“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这个怎么穿。”
旻哥儿抿嘴一笑,小跑过去,拿起衣裳左右看了看,又对着齐昱比划一番,说:“你得把棉衣脱了。”
“不行!”齐昱立刻双手护住自己,“你哥会冷死的。”
如今虽已开春,天气却依旧寒凉。让他穿两件单衣出门,会被冻傻的。
风寒才好不久,可不想再体验一回。
旻哥儿一脸无奈,“这衣裳有些小。”
“怎么可能!”齐昱拎起那宽大的外袍抖了抖,“这都能装下两个我了,先试试再说。”
“好吧。”
旻哥儿拗不过他,只好先抖开白色单衣,从身后替他套上。
系绑带的时候,又觉不对。
他哥虽然饭没少吃,可活儿也没少干,何时有这般粗的腰身了?
他转到齐昱正面,问说:“哥,你穿了几件棉衣?”
“两件啊,怎么?”
“……”
旻哥儿二话不说,利落地解开刚系好的衣带,伸手就要去扒最外层的棉服:“这都二月了,哪有人还裹两件棉衣的?”
“别别——”齐昱拦着不让他脱,“我怕冷,两件刚刚好。”
两件棉衣,里头那件是齐阿爹做的,针脚粗,棉也铺的不匀,薄薄一层。
外头的是邹夫郎帮着做的,规整许多,也抗风。
旻哥儿一早起来心头还萦绕着几分忐忑,此刻却被齐昱弄得哭笑不得。
两层棉服加身,哪怕外袍再宽大,肩宽不对,穿起来臃肿不说,还十分傻气。
他瞧着齐昱就要把外袍套上身,眼珠子转了转,佯装夸赞道:“大哥这般虎背熊腰,一看就是犁地的好把式!若林溪哥哥见了,少不得也得夸上两句。”
齐昱系衣带的手猛地顿住,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身形,又抬起胳膊左右看了看,喃喃道:“真有这么胖么…”
话音未落,他已利落地解开外袍,三两下褪去外层棉衣,故作轻松地清了清嗓子:“咳……今天是有些热。”
旻哥儿抿唇忍笑,也不戳破他,只细心帮他重新理好外袍,束上银钑花带和印绶。
接着将他按在书案前坐下,执起木梳。
齐昱这一头青丝又厚又密,直垂腰际,平日里总被他用布条随意一束了事。
此刻在旻哥儿手中,木梳顺着发丝缓缓而下,遇到打结处便耐心解开。
他手指灵巧地将长发层层盘起,用玄色幅巾仔细包好,最后稳稳带上乌纱帽。
“好了。”旻哥儿后退一步,端详起自己的手艺。
齐昱站起身来,屋里没有镜子,他抬手摸了摸额间帽檐,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好看吗?”
“嗯嗯!”旻哥儿使劲点头,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靛青是很庄重的颜色,官服的形制又自带威仪,这一身穿在齐昱身上却不突兀呆板,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气质清朗如玉,端端一派清俊世家子。
哪里还有半分庄稼人的影子。
房门敞着,齐阿爹不知何时过来了。
他静静倚着门框,望着屋里这温馨的一幕,目光柔和,又带有几分伤感。
若是三哥还在,能瞧见如今这一幕,该多好!
门外有声响传来,大概是齐四勇他们到了。
齐昱带着旻哥儿就要出去,看到门口的齐阿爹,不由一愣。
齐阿爹还穿着劳作时惯常穿的褐衣,显然并未打算一道出门。
“阿爹,你今日不跟我们一同去吗?”齐昱轻声问道。
齐阿爹伸手替他抻了抻衣袖,抚平几丝褶皱,温声说:“春耕忙,家里总要留人照应。”
齐昱看向旻哥儿,旻哥儿郑重地点头,“阿爹放心,我可以的。”
齐阿爹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
三人一同走出屋门。
院子里已聚了不少人。
齐四勇先到,径直去了后院套马车。
齐有成带着儿子齐永昌站在一旁,齐满顺和他娘子秋平婶子挨着院墙说话,几个年轻后生聚在一处说笑。
见齐昱出来,说笑声戛然而止。
靛青色的官式常服在晨光中格外醒目,更衬的他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方才还随意谈笑的乡亲们不自觉收敛了深色。
他们这才真切意识到,这个从前百无是处的齐家小子,如今已是朝廷钦封的爵爷。
那身衣袍就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他与栎阳村,与他们这群庄稼汉远远隔了开来。
几个岁数较大的汉子悄悄低下了头,秋平婶子本想唤一声“昱小子”,却终究没能叫出口。
场面一时寂静。
直到齐四勇套好马车,从后院出来,“嚯”了一声,朗声道:“好家伙!这身衣裳一穿,我都不敢认了!”
齐昱闻言爽朗一笑,原本凝滞的气氛这才活络开来。
只是较从前仍多了几分拘谨。
齐满顺迟疑片刻,还是上前道:“满仓今日要梳地,没法随你进城了。”
“无妨。”齐昱微微颔首。
齐有成见状也上前一步:“俺驾了驴车过来,齐振山俺们看着,你跟四勇坐马车走前头。”
眼下这里就他辈分最高,自然要做表率。
齐昱说行几个年轻汉子当即上前,将尚在睡梦中的齐振山抬上板车。
这么一折腾,齐振山也醒了,睁眼便要骂人,余光撇见不远处站着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又焉巴地缩了回去。
齐昱将做好的鱼丸搬上马车,和齐阿爹打了声招呼,带着旻哥儿上了车。
齐四勇利落地跳上车辕,长鞭一扬,驱着马车朝前动起来。
这辆马车是府城那边送来的,规格制式都是按照县男爵位标准,比刘员外送的那辆更为气派。
车厢宽敞明亮,容纳六七人都绰绰有余,内里铺着软垫,车窗悬着青纱,处处透着勋贵的体面。
旻哥儿坐进车里,新奇的左看看、又瞧瞧。
齐昱知道他心里紧张,于是在脑海中搜刮一番,想起一个曾经看过的狗血替身文小说,概括了一下剧情,讲给旻哥儿听。
“话说曾经,有位世家贵公子的心上人远走他乡,为解相思之苦,便找了个七八分相似的人养在身边……”
他讲的绘声绘色,旻哥儿果然被这新奇的情节吸引,渐渐放松了下来。
等齐昱讲完前半个故事,旻哥儿忍不住谴责道:“这贵公子也忒不是东西,即贪慕白月光的样貌,又舍不下替身的温柔体贴。”
齐昱笑了笑,转而又跟他讲起了后半段追妻火葬场的剧情。
听完,旻哥儿却是不做声了,只微微蹙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
齐昱没有打扰他,顺手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本想看看走到哪儿了,却不想看见路边接二连三跪了不少人。
这些都是平民百姓,或背或扛着不少山货,打算去城里换几个家用。
遇到勋贵的马车,自然而然地恭敬跪在路边。
齐昱默默放下车帘,心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人人生而平等,这般森严的等级分明,让他从心底感到不适。
可他也清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往后这样的场面只会更多。
甚至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跪在其中。
他必须学着适应。
马车比驴车快上不少,到达县城时间尚早。
齐昱叫齐四勇找个僻静人少的地方停好马车,等乡亲们过来一道进城。
他如今有了身份,马车可以直接驶入县城。
但这会儿主路堵的水泄不通,想了想,还是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第一站要去春风楼。
春风楼在城西,邻着手工作坊区,靠近西大街。
齐昱只有来找赵宏的时候进去过几回,对那一块儿的地形不是很熟悉。
原主应该相当熟,赌坊也在那块儿。
等待的时间里,齐昱掏出一把铜板,交代齐四勇去买些早食过来。
他和旻哥儿还没吃早饭,穿着这身衣裳又多有不便。
齐四勇接了铜子去了,不多时买回六个大肉包,并两碗羊汤。
旻哥儿摆手说自己吃不下这么多,齐昱就给了一碗汤并两个肉包给齐四勇,自己和旻哥儿分食一碗。
用罢早饭,齐昱整理了一下仪容,信步走向城门,同守门的衙役打了声招呼。
这些衙役正好是上回帮着送贺礼去栎阳村的,见着齐昱也多客气。
齐昱解开腰间绶带,取出玺印交给其中一位衙役,“劳烦跑一趟,请赵县令借我几个人手。”
衙役谨慎询问:“不知爵爷要人作何用?”
“示威而已,无需动手。”齐昱说。
衙役放下心来,招呼来换班的同僚,自己捧着玺印快步向县衙奔去。
另一名衙役问:“爵爷可是遇着什么麻烦事了?”
“一些闲言碎语罢了,不是什么大事。”齐昱摆了摆手说。
等到那名衙役带着六名皂班衙役过来时,齐有成一行也恰好到了。
被五花大绑的齐振山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吓得两腿发软,颤颤道:“俺交代,俺啥都交代……”
皂班衙役见状,利落地将人从乡亲手中接过来,一声怒喝:“老实点!”
齐振山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
周围的百姓注意到这边动静,渐渐聚拢过来。
只见人群中央立着一位年轻官人,面容尚显青涩,通身气度却不容小觑。
他负手而立,声如拨珠,“有劳诸位弟兄!此人污我家人清誉,今日还请各位一同做个见证,还我家人一个清白。”
衙役们拱手,齐声道:“但凭爵爷吩咐!”
围观的百姓们登时恍然,原来这位年轻官人竟还是位爵爷!
有人想起近日县衙张贴的告示,低声惊呼:“莫不是咱们长阳县新封的那位……”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污蔑爵爷的家人!”
旻哥儿由秋平婶子陪着,站在人群中间,听着四周百姓对他哥的赞叹与敬重,原本紧攥的拳头渐渐松开,心底那份不安不知何时已消散大半。
他突然觉得,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似乎不那么可怕了。
齐昱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寻到了旻哥儿的身影,朝他微微颔首。
旻哥儿会意,轻声与秋平婶子道别后,快步走到齐昱身侧。
齐昱伸出手,旻哥儿连忙双手握上去,攥紧了。
“出发,”齐昱环视众人,声音清朗,“去春风楼。”
——
春风楼做的是夜间的生意,这会儿刚歇下不久。
衙役上前叩门,里间守门的龟公皱着眉翻了个身,只当是哪个不长眼的醉汉,并不理会。
“开门!爵爷驾到,还不速速迎驾!”衙役提气高喝,声震门楣。
那龟公沉醉在梦里温柔乡,管他什么爵爷公爷,嘟囔着骂了句晦气,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又睡了过去。
衙役回身禀报:“爵爷,里头的人怕是刚歇下,咱可要直接破门?”
齐昱略一沉吟,颔首道:“破门吧!”
“遵命!”衙役抱拳领命,后退数步,一个疾冲抬腿——
“砰”的一声巨响,木门应声而开。
那龟公被这动静惊得一个激灵,迷迷瞪瞪地爬起来,袖着手骂骂咧咧地,正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春风楼撒野!
一抬眼,却见门外列着一排衙役,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年轻官人。
龟公顿时睡意全无,忙不迭拱手迎上前,脸上堆满谄笑:“小的有眼无珠,不知官爷大驾光临!只是不知……咱们春风楼是犯了哪条王法,劳动各位差爷这般兴师动众?”
春风楼犯王法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只是他们行事向来隐秘,手段又极为老练,这才让官府始终抓不住实证,奈何不得。
“瞎了你的狗眼!这位是本县头一位爵爷,长阳县男!”一衙役横刀上前,喝道:“还不快叫老鸨出来!”
“是是!小的这就去叫!”龟公连连作揖退后,待退进门内,猛地转身,提着衣摆就往里狂奔。
心里却是止不住哀嚎:是哪个天杀的把这尊佛给招来了!
不多时,龟公就引着披着外衫的老鸨急急走来。
那老鸨显然刚从榻上起身,发髻未梳,眼底还带着睡意,脸上却已堆起惯常待客的媚笑。
她能在长阳县经营多年不倒,背后自有贵人撑腰,便是县太爷轻易也奈何她不得。
可这西北众府头一位的爵爷,倒是不好轻易得罪。
“哟~哪里来的俏郎君?妈妈我阅——”
“唰”地一声,为首的衙役亮出长刀,“爵爷面前,休得放肆!”
老鸨一下子噤了声,脸上调笑的表情收了个干净。
这是遇上硬茬了?!
齐昱领着旻哥儿上前一步,直面那老鸨,指向被押着的齐振山:“此人声称,我曾将家中亲弟卖与你春风楼,可有此事?”
老鸨闻言,狠狠瞪了齐振山一眼,转而将齐昱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别说,还真叫她瞧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模样。
只这件事都过了这么久了,这位爷如今已是官身显贵,作何又要来翻旧账?
她目光悄悄在齐昱面上流转,又落向一旁垂头不语的旻哥儿,待看见二人紧紧交握的手时,心头骤然一亮。
“哎哟喂!这挨千刀的满嘴胡吣!爵爷和哥儿这般品貌,若是来过咱们春风楼,那真是蓬荜生辉,妈妈我便是老眼昏花也断不会忘记!只妈妈我虽说上了年纪,眼睛却还亮堂着,今儿可是实打实头一回见着二位贵客!”
听到这话,旻哥儿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鼻尖一酸,眼眶顿时红了。
三年了,这场无休止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他下意识攥紧齐昱的手,轻轻靠在他的臂膀上,不叫旁人看见他这副模样。
齐昱将他护在身后,转而问齐振山,“你听清楚了?”
齐振山面如土色,连声叫屈,“俺昨晚就同你们说了,这都是朱举人告诉俺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该去找他才是啊!”
感谢小天使们追文留评!谢谢你们!祝你们哐哐发大财[比心][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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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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