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阳公主崇道,她便一心向道。
当年郭贵妃尚不能改其志,而今圣人若是一纸诏书威逼胁迫,只怕会落得个玉石俱焚。
不进一步,于花鸟使而言,是僵局。
进一步,于李印月檀霁月,是生死局。
花鸟使之所以将长安心事告知我与阿湘,全因我们主仆二人遭公主驱赶,此生再不能踏足印月宫半步。
李家,竟有似他这般的痴情儿郎?
我闻所未闻,我见所未见。
皇庭李家,儿女多了,总会生出一两个不逐流,又专好男女情长的异类。
就如荒唐□□的颜家,不也出了一个颜相?
郎心难料,郎心难猜,我难猜测。
走走停停,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潭州,因缘际会,我也见到了亲娘。
人群里,只凭一眼,我便认出了她。
一见蛮娘,我的身心疲病,不言而愈。
我似她,我像她,我胜她,我全身上下处处有她的影子。
她美,不可方物的美,她艳,惊心动魄的艳,她妖,无法无天的妖。
潭州的日子宁静且富足,叨扰蛮娘的平静,我是个不速之客。
到了临湘,我不敢登门拜访。
我在生母身边逗留了半个月,手脚专为宫中太后太妃挑选荆楚土产。
临别前的最后一眼,风吹起我的帷帽,蛮娘恰好看见了我,亲娘怎会认不出女儿,蛮娘一眼便认出了我。
那日后,我,阿湘,唐宫正一齐住进了罗家。
蛮娘的丈夫,姓罗,罗家,累世官宦,在潭州一地,也是世家大族。
罗家,并没有因我的到来而翻天覆地。
我并非不速之客,更不是外人。
蛮娘见了我喜极而泣,我早该来这潭州。
我的后父,是个不苟言笑又良善宽厚的读书人,两个弟弟一如他们的父亲,半点不像蛮娘。
世上,独我一人像她。
当年,他不顾郭氏贵妃,不顾家族反对,不顾萧氏是罪臣之后,不顾蛮娘性情野蛮,不顾仕途做官,不顾一切娶了蛮娘。
蛮娘告诉我,她不想回长安是真,不想见我是假。
她前半生孟浪随性,狡猾成性谎话连篇,她的丈夫对她寸步不离,日夜提防,囚困在此,唯恐她红杏出墙,不许她和半个男人说半个字。
蛮娘偷偷告诉我,她时常怀念从前在长安逗猫逗狗的日子,她嘴里的猫,是前朝郭贵妃的李郎君,她嘴里的狗,是前朝襄王妃的李郎君。
李家人罚她入掖庭为奴,她把李家人当猫当狗。
那些猫狗早入土成了森森白骨,我睡在她怀里,劝她少追忆死人,少念着年少荒唐事,好生和罗家阿爷过安生日子。
我佯装有气,蛮娘再不敢乱言。
她见我头戴冠子,面上留疤,双耳不聪,身上有伤,慈母心肠痛哭起来。
脸上的疤,是冯贵妃所为,我残废的耳朵,是薛淑妃所为,我胳膊上的伤,当然是李圣人所伤。
我谎话连篇,我栽赃陷害。
冯贵妃,薛淑妃抢了我的皇后之位,蛮娘如何能忍?
圣人不让蛮娘的女儿当皇后,她怎会不记恨?
我们母女躲着唐宫正,背着罗家父子三人,蛮娘说,她会日夜祷告,乞求上苍,盼太极宫帝妃三人身患重病,早登极乐。
萧蛮娘痛骂先帝,她直言庆王不是个男人,“老子喜欢丑的,儿子也喜欢丑的,父瞎子也瞎,他们李家父子,同病。”
凡是不喜蛮娘的男人,她没有半点善意善言。
我如她。
同我作对的人,都得死。
蛮娘不是好人,难道我是?
蛮娘与我,才是真正的亲母女。
“我的奴儿,你莫急,娘让你两个弟弟读书入仕,将来不做文官弄权,也不做武将谋反,不如当个谏议大夫,就以直言正谏之名,光明正大痛骂李家君主。”
蛮娘这般说,我跟着大笑。
我在临湘罗家,亲娘身边住了一个月。
花鸟使在荆楚,漫天找寻楚国香草美人,最后,檀霁月捧了一株无名仙花,拎着一只无名仙鸟,要同我一起回长安。
至于香草美人,不见半个,他还真是陛下的花鸟使。
蛮娘让我留在潭州,留在她身边,我拒绝了。
冯太后,童太妃,在长安,我得回长安。
我生在长安,死,也该死在长安。
从生到死,好与不好,终归就是离不得长安。
告别时,我心中有疑,左右踌躇,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冒犯地问了蛮娘。
“儿究竟是不是颜家人?”
“是,你就是颜家人。”蛮娘万分笃定。
“那儿的生父到底是谁?是父亲还是祖父?阿娘若不知,只当儿多嘴一问。”我说。
“不是你父亲,也不是你祖父,不是不是,都不是……”
蛮娘笑着告诉我。
不是父亲,不是祖父,而我又是颜家人。
“那就是伯父。”我说。
伯父没有妻妾,没有子女,她待我更甚亲生女。
颜相自言苦思李娘子,可我揣度细看他,有些不信他,世上怎会真有此类痴人?
我窥他四十年如一日,不似真话。
“那个老叟,最会装正经!”蛮娘这样说,“哎……他呀,也是真正经。”
真正经,那就是真君子。
颜相,不是我亲阿爷。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颜相君子之腹。
“不是伯父,那又是谁?”我追问。
心中已有猜想,只是不愿去多想。
蛮娘在我耳边小声问道:“颜家哪个男人对你最好?”
若问颜家哪个男人对我最好。
必然是我早死的……大哥哥……
“是阿兄……”我说。
“你阿兄就是你亲阿爷。”蛮娘一字一字如实相告。
我逃离临湘,我逃出潭州,我逃回长安,我痴呆着一言不说,飞着逃回长安……
小寒那天,我回到太极宫,长安漫天大雪,就如华阳长公主所言,我流着泪在太极宫四处奔走,哪里都找不到童太妃。
偌大的皇宫,当时,我只瞧见了鹤奴。
我心碎欲死,不知死活,竟钻进圣人怀里痛哭流涕。
那次,君上并没有笑我责问我,他只是连声安慰我,顺带着询问我的病情。
十八岁生辰那日,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在死敌怀里大哭?
天地犹冷,眼泪生寒。
待我哭够了,一抬眼,远远瞧见李家人走近。
我在圣人怀里流泪,亲密亲昵,叫人看见了,很难不生疑忌,必然要被说嘴。
来不及擦干眼泪,当着李家人的面,我把皇帝陛下狠狠地丢到地上,重重地推进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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