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罗皎罗然的人头不曾刀斩落地,大郎二郎的姓名也不曾榜上落第。
举子朝见,科考在即。
大郎二郎日夜忙碌,我与他们在宅府中早晚相见,却也说不上几句话。
我每日,不过是提心吊胆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冬至,我与华阳安阳两位长公主,照旧入宫问安。
那一天午后,我和阿湘在东海池边喂红鲤。
倏忽,一道人影立在我身边,许久不走,人影问我,“何故不行礼?”
我照旧喂鱼,只问道:“谁?”
“圣人。”他说。
圣人?
这声儿,可不是圣人的。
我虽聋了,未必辨不出圣人。
“阿颜,连朕的声音都辨不出了吗?”他问。
我侧目望去,圣人在何处?
瞧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
“原来是安乐王……”
我恍然大悟。
言尽,我略施万福,神色不解。
安乐王一脸惊愕,只有短短的一瞬,被我觉察。
洛阳远道而来的宗室子弟自封圣人……
我似乎发现了一件了不得,能够诛灭九族的大事……
那天,是我第一次同安乐王交谈。
短暂的错愕在他脸上四散开来,安乐王随之一笑,说道:“宫中人人辨不清本王与鹤奴,唯你一人能一眼识破,本王装成圣人,学着陛下说话,逗你开心罢了……你可还喜欢?”
我笑而不语。
“你对鹤奴用情颇深,阿颜可知本王对你的心意,其实不亚于你对鹤奴?”
我笑而不知。
他接着说道:“本王知道你喜欢鹤奴,从小就喜欢。可惜,鹤奴不喜欢你,从小就厌恶,他十分厌恶你。陛下为了贵妃,甚至于废了你的后位,他辱你骂你,你同圣人走到如今这一步,也不知是谁的错?等皇太后归天,鹤奴他未必饶你性命。本王真心在意你,爱慕你许多年。这些年为了你,本王抛下自己,我学着鹤奴说话,学着鹤奴走路,学着鹤奴的一言一行,我为了你,不惜把自己变成圣人,只盼着哪一日你能因鹤奴而多看我几眼……阿颜,你别念着鹤奴了,不如从此跟随本王,可好?”
安乐王话意真诚,他似是害羞,情话羞于出口,人不看着我,他对着东海湖的红鲤诉说心事。
声音不大。
不巧,冬至日,我的耳朵好的异常,格外灵敏。
那一日,我不需阿湘代为传话。
他言辞恳切,字字真心,他说得阿湘不禁动容。
安乐王为博得我的欢心垂爱,不惜丢弃原来本性,学着长安的皇帝陛下。
相貌生来则有,举止勤学苦练,安乐王刻意习之,难怪前朝后宫人人难辨他二人真伪……
疯子!
疯子!
疯子!
安乐王就是个疯子。
郭氏,冯氏,薛氏,郑家,李家,颜家,全不及他一人。
我活了近二十载,头一回见到真疯子。
从前是我有眼无珠,是我罪该万死。
拿颜相、花鸟使比之安乐王,是我辱没了真君子。
洛阳,只有一个疯子,那就是安乐王。
李家,只有一个疯子,那就是安乐王。
那一日,在太极宫,我见到了真正的疯子。
我名义上的祖父,死前为我留下一大笔钱财。
我名义上的伯父,父亲,兄长,前仆后继,以命相抵为我谋划皇后之位。
同父弟弟,同母弟弟,皆为救我性命与圣人多有龃龉。
就连早死的郑子桓,也知投我所好,用乐人伶人百般讨好。
安乐王满口真心,细究下来,不予一金一银,倒学起圣人一言一行,只为博我喜欢。
他用心良苦,他良苦用心。
我该感激流出热泪?我该跪下感激涕零?
我在心里暗暗咀嚼,差一点儿忍不住就要拆穿他的真面目。
我曾真心喜欢吴戏儿,可终究不会为了吴美人谋反。
圣人喜欢冯如漱薛引梅,他更不会为了冯贵妃薛淑妃,轻饶冯薛两族的罪行。
为了心爱之人,粉骨碎身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样的疯事,只有穷凶极恶的疯癫之人才能做得出。
我不喜欢圣人,更不会喜欢疯人。
喜欢圣人的,从来只有他安乐王。
我虽独怜自爱,同样深知自身劣性。
我有蛰人的性子,我有蛮横的脾气,我有气死人不赔命的秉性,我有杀人不眨眼的恶性。
广成王厌我骂我伤我,才是常人所为。
我又不是金银珠宝,我又并非鱼符金龟,我可不是神仙道祖,能有叫人一眼万年的无限好?
李家的王,会为了我,钻营临摹李家皇帝?
宇文娘子言辞激烈,她时时细数我的恶行,她叹息着安乐王为情所困。
安乐王少年时饱读诗书,君子六艺,无一不精,也曾是个争先好勇,立志建功立业的少年英才。
可惜,大王一入长安见了我,竟为我多年颓废,他青梅竹马的衡王妃怎会不记恨?
我心猜想,并非如此。
应当如是。
多年前,一位天潢贵胄天家皇孙,随父母兄长入京,瞧见了天子衮服,天子礼冠,一眼深爱。
转身瞥见一位同岁少年人,少年人长着与自己相同的样貌,模样相似到,就连双方父母也难以分辨,竟比孪生兄弟更似孪生兄弟。
二人,同为李家王,同为冯家郎。
文才武略不相上下,君子六艺相差无几。
可偏偏,一个是长安的皇太子,一个是洛阳的闲散王。
一个继承天下,一个守望长安。
相同的样貌,相似的出身,勾引出心比天高的不甘心。
人人赞着他的才学,可比皇太子,人人望着他的脸,一如皇太子,人人叹着他的出身,不如皇太子。
安乐王,粉身碎骨比不得皇太子。
王臣华服怎比得过太子衮冕?
安乐王脱下华服美衣,从此入了道。
一个是君王,一个是郡王。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奴仆。
能不生羡?何不生妒?
天子为了一个男宠,祸乱朝纲,何以为君,何以担天下?
可惜,君便是君,臣便是臣。
宗法二字,安乐王这一生即便是皓首穷经,亦不可违逆。
不能登上大位,永远战胜不了鹤奴,生来一张天子相,反催生出无尽的野心。
望着这张几可以假乱真的脸,又听闻圣人龙体抱恙,安乐王以祝寿之名入京,以痴恋之名逗留长安。
满腹心机,谎话连篇,与我何干?
他狼子野心也好,妄图李代桃僵也罢,谋朝篡位也好,弑君弑也罢,全不与我相干。
可安乐王,算计我利用我,拿我做幌子,踩着我的骨头谋取皇位,那便是罪无可恕。
看着湖水倒影,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安乐王的脸,他与鹤奴没有半点相同之处。
“大王与圣人就如一人。”我说。
此言一出。
“当真?”安乐王急切逼问。
湖水照着他的笑脸,久久不散。
“当真。”
我猜得半点不错。
安乐王孤身入京,不是为我而来,他是为了天下而来,他是为天子衮服,天子礼冠而来。
安乐王想要的不是我,他想要的只有皇位,他想要的是取代鹤奴,入住太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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